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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前文選

由組織本位至個人本位的嬗變

錢茂偉

談及公眾史學,必然讓人聯想到美國的“公共史學”,甚至是臺灣提出的“大眾史學”。我們之所以不用“公共史學”“大眾史學”而使用了“公眾史學”,有著特定的考慮。這不是簡單的名稱翻譯問題,而是它們有著本質的不同。“公共”是空間層面的概念,即“私域”之外的“公域”:“大眾”是人群內部的劃分,是相對“小眾”而言的。那么,“公眾”是什么呢?它的反義詞是什么呢?在《通論》中,筆者僅提出“公眾是以人為本位的概念”,但“公眾”對應什么,仍回答不上。近來通過再思考,筆者已經可以明確地說,“公眾”對應“組織”。為什么說“公眾”對應“組織”?這是頗讓人費解的,這必須從國家與社會二分理論入手來思考。

從外在的服務對象來說,史學要思考的理論問題無非是“史學”與“人世”間的關聯性問題。蘇基朗提出的“史學關聯性”,“意指一種史學其內容和其成果展示對象間有強烈的相關性”蘇基朗.入世的史學:香港公眾史學的理論與實踐[M]//裴宜理,陳紅民.什么是最好的歷史學.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這是讓人眼前一亮的學術命題。從國家與社會二元劃分來觀察“人世”,無非是“國家與民間”或“政府與民眾”。如果以史學為中心來思考,會有兩大方向的聯想,一是與政府相關聯,一是與公眾相關聯。兩者不同的排列組合,會產生兩種不同形態的史學。史學服務于國家、政府,形成“國家/政府史學”,簡稱“君史”;史學服務于民間、民眾,形成“民間/民眾史學”,簡稱“民史”。不同史學框架有著不同的內容,會放大或縮小不同的事實,從而呈現出來的歷史建構的面貌也不同。

“君史”“民史”概念是梁啟超首先提出的。據研究,梁啟超早在1895年的《變法通議》中已經提出“君史”“民史”概念史文.斥“君史”,倡“民史”——關于19世紀末期史學觀變革的若干思考[J].史學理論研究,2001(4).?!把允抡咧?,在一朝一姓興亡之所由,謂之君史;言政者之所重,在一城一鄉教養之所起,謂之民史”(清)梁啟超.變法通議·論譯書[M]//飲冰室合集論·文集之一(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9:70.。受其影響,其他人也有類似的表達,如《新民叢報》編輯趙必振(1873—1956)就認為:“史之體有三,有神權之世,則有神代史;君權之世,則為君史;民權發達之世,則為民史?!?img alt="(民國)趙必振.日本維新三十年史序[M].北京:廣智書局,190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0A89D/15532510704831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81213-bHard0yEdMIOz4eUOaaw70X3TpUOBQcO-0-7e24af6c2187232209465b17d720cdaa">這套理論是建立在西方的“國家”“社會”二元劃分理論上的,同時又借用了中國已有的“君”“民”二分術語,形成了中國特色的“君權”“民權”與“君史”“民史”二元劃分理論?!熬贰薄懊袷贰备拍?,是今日治梁啟超史學研究者經常提及的,然而往往將其當作過氣的史學思想資源來看,而鮮有人將之當作考察中國史學形態嬗變的理論使用。通過“百度”搜集相關信息,少見君史、民史相關作品,可見當代中國于此使用率相當低。從更深層眼光來看,“君史”“民史”理論實際上涉及了一個中國史學形態建構的問題。“形態”是事物的基本形式與狀態,國家有形態建構問題,史學也有形態建構問題。而且事物外在的形態是由內在的權力結構決定的,“國家形態”決定“史學形態”。從大國家理念來看,政府與民間是國家內部兩大基本政治力量。根據其力量升降的不同,可將國家形態區分為“政府型國家”與“社會型國家”兩大類型。前者的特點是“君權”主導政府,后者的特點是“民權”主導政府。從歷史來看,現實社會的權力中心往往就是歷史書寫的中心。如此,“君權”時代產生“君史”,“民權”時代產生“民史”。

“君史”與“民史”有不同?梁啟超稱有四大不同:“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清)梁啟超.中國之舊史學[J].新民叢報,1902(12).由此可知,“朝廷”“個人”“陳跡”“事實”是“君史”的基本特征,而“國家”“群體”“今務”“理想”是“民史”的基本特征。梁氏對“君史”“民史”類型的四大異同分析,今日可以作進一步的解讀?!俺ⅰ笔莻鹘y“小國家”,“國家”是現代“大國家”?!皞€人”是普通臣民個體,“群體”是“社會”意義上的人群?!瓣愛E”即過往事跡,“今務”就是現實,要求由現實回溯歷史、古今結合?!袄硐搿本褪恰袄碚摗保笆聦崱笔恰安牧稀?。后兩條是中西史學比較,前兩條是兩種史學形態的比較。只有抓住了史學的基本特征,才能厘清其他支流現象。

從國家與社會來看,“君史”的本質特征是“組織本位”或“集體本位”?!敖M織本位”今人偶及“組織本位”,指黨組織,如梅麗紅的《從組織本位到黨員本位——黨員教育管理理念的創新》(《黨政論壇》2006年第2期)。是由“帝王本位”“國家本位”推演而來的。組織是指由諸多要素按照一定方式相互聯系起來的系統。進入人類社會以后,組織是人類最基本的人群建構單位。組織就像一條大船,可以使個體更好地在大海里航行;離開組織的個體,隨時會面臨別的族群攻擊的危險。之所以不用“國家本位”,而用“組織本位”,是為了呈現“國家”的代表——“政府”更為本質的“組織”特征。劉志偉說:“在古代,史本來就是一個國家范疇,從一開始,史官記錄的就是國家的活動,為國家的行為提供一種認知、一套說辭。所以,(中國)歷史本來是一套從國家的角度出發的知識?!?img alt="劉志偉,等.如何走向“人的歷史”[EB/OL].澎湃新聞網,2017-01-06."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0A89D/15532510704831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81213-bHard0yEdMIOz4eUOaaw70X3TpUOBQcO-0-7e24af6c2187232209465b17d720cdaa">“國家”是人間擁有最高權威的政治組織。古代中國的國家形態是由“國”“家”上下兩種基本組織構成的“家國同構”體,空間是組織的空間,個人是組織的一分子。傳統中國是一個典型的世俗社會,在世俗社會中,人的保護能力有限,不可能達到無限保護的程度,只能實行有限保護。家、國,是人類探索出來的覆蓋范圍大小不等的兩種有限責任保護單位。傳統中國史學是在服務國家、政府過程中產生的,所以史學在相當長時間內是“國家/政府史學”?!敖M織本位”的“君史”,是人類進入國家時代以后發明的一種基本歷史建構單位。君指“國君”,“君史”就是以帝王將相為代表的上層國家史?!敖M織本位”的視野是由上而下或由大而小來觀察的,體現出較強的整體性。“組織本位”的長處是視野寬,關注面廣,記載的多是宏觀大事,短處是民間的歷史、民眾的歷史容易藐小化。古代的歷史編纂,本質上是政治權力的歷史,所以離權力越近越容易成為歷史書寫對象,反之離權力越遠越難成為歷史書寫的對象。從建構單位的等級來說,越往上越受人注意,越往下越不受人注意;從建構單位的空間來說,越大越受人注意,越小越不受人注意。“組織本位”是一種傳統史學中最基本的建構單位,以“二十四史”為首的綜合體國史最為典型。其他編年體、紀事本末體、典章體、實錄體等類型的國史也是“組織本位”的,地方志是以地方政府為建構單位的載體,甚至體現地方同姓宗族自治組織的宗譜也有“組織本位”的痕跡。在這種“組織本位”框架中,往往只有大人物沒有小人物,多政府官員事跡而少民間平民事跡,只有部分得到朝廷獎勵與認可的特殊民眾(如受政府表彰的部分“忠孝節義”之人)可以進入國史。受“組織本位”影響,其傳記形態往往是短篇傳記,人稱“史傳”。在“組織本位”框架中,個人是組織的零部件,看到的多是公生活而少有私生活。

20世紀以后的中國近代史學,傳統的“君史”被拋棄,新興的“民史”進入實踐領域。這一時期中國史學既是“民史”,又是學術史學。它秉承“組織本位”傳統,表現為“王朝興衰、社會形態演進、國家與社會互動的分析模式與闡述框架”魯西奇.人為本位:中國歷史學研究的一種可能路徑[J].廈門大學學報,2014(2).,偏重國家的組織史、制度史、事件史、思想史、學術史研究。從形式來說,多是通史、斷代史、專門史。近代的學術史學何以偏重通史、斷代史、專門史?這與民國以來的“人群”書寫意識有關。梁啟超所謂的“民”指“國民”,如“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歷及其相互之關系”(清)梁啟超.中國史敘論[M]//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北京:中華書局,1989:1.。“民史”即“國民史”,即以國民為主體的國家史。梁啟超的“民史”定義仍較寬泛模糊瞿駿的《“民史”寫法的混沌與困惑》(《北京日報》2014年3月24日)將梁氏所謂的“民史”定義為“民眾的歷史、普通人的歷史”,這顯然是21世紀人的理解了。,但到鄧實時已經十分明確,“夫民者何?群物也”,“舍人群不能成歷史”(民國)鄧實:《史學通論四》,轉引自吳忠良《鄧實與新史學思潮》(《南都學壇》2003年第2期)。。由此可知,“民”指“群體”,“國民史”實際是“人群史”。這樣的“民史”怎么寫?鄧實設計的“民史”,是12種專門性人群史,如種族史、言語文字史、風俗史、宗教史、學術史、教育史、地理史、戶口史、實業史、人物史、民政史、交通史?!叭巳菏贰钡拇硎歉黝悺皩<摇?,于是專門史成為各種精英傳記群譜。到20世紀20年代,梁啟超講《中國歷史研究法》時,凸顯的就是各類專史的寫法。王云五主持的《中國文化史叢書》,可以說實踐了梁氏的人群專史理念。20世紀40年代以后,“人群”又多被置換成“人民”,“人民”使用頻率大增,如此“人群史”變成“人民史”。張舜徽《中華人民通史》分為地理、社會、創造、制度、學藝、人物六編,正是按這種“人群”理念編纂出來的“人民通史”。20世紀90年代以后,此類專門史、通史、斷代史數量更多,不勝枚舉。20世紀的“民史”之所以被想象成“人群史”“人民史”,有較強的“群體本位”特征,這與近代學術研究的群體性、專題性有關。群體性、專題性考察,是現代中國學術史學的基本特征。陳墨.口述歷史:人類個體記憶庫與歷史學[J].晉陽學刊,2013(5).這種“群體本位”的學術性“民史”,更適合學者、政治家閱讀。即便如此,劉志偉仍認為:“現代史學雖然受近代以來的社會科學很大影響,但在基本的范式上,并沒有走出以國家作為歷史主體的套路。雖然五四以后的知識分子熱切地走向民間,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堅稱人民群眾是創造歷史的主人,近年方興未艾的社會史研究把眼光轉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歷史,但仍然沒有真正走出從國家出發演繹或解釋歷史的邏輯。”孫歌,劉志偉.從國家的歷史到人的歷史[EB/OL].澎湃新聞網,2016-12-28.

另一個方面,20世紀以來中國的國家形態進入了由國家到社會的嬗變歷程,民間力量在強大,個體的相對獨立性越來越顯眼。源于西方的“國家”“社會”二元劃分術語的廣泛使用,是20世紀以來的事?!胺浇駠w變更,新說朋興,或有且侈言同胞,而忘其同姓,高談保國而不知保家,社會之論行,家族之義破。”(民國)張美翊.鎮海桕墅方氏重修宗譜序(卷首),1915年刻本.由此可知,“家國同構”與“國家社會”,正是中西國家形態的不同特點所在。以個體為基本單元、統一的而沒有內外差異的“大團體”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7:48.,完全是一個西方宗教文化概念。基督教提倡人們超越人間的血緣組織(家族)甚至行政組織(國家),人人直接對教會負責,在至上的上帝支撐下,人人以個體的力量自強自立,這可以稱為“獨立責任體制”。同時又強調橫向的異姓的人與人間是兄弟姐妹的教友關系,這是一種大空間的分工協作體制,這就是慈善觀念的來源所在。如此,“人間”是由無數個體匯集而成的以獨立為主而以互助為輔的“異姓大群體”,這完全不同于中國家族式的“同姓小群體”。楊劍龍.沖突與接受:基督教文化與中國家族觀念[J].廈門大學學報,2008(2).近代以后民族國家興起,中世紀的“天上與人間”關系被置換為“國家與社會”關系。百年多來,因西方話語的強勢,源自西方宗教文化的“社會”概念也逐步成為現代中國的“社會”概念。在這種背景下,“社會”的“個人本位”特征越來越凸現,布迪厄認為“個人性即社會性”(法)布迪厄,(美)華康德.實踐與反思[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轉引自:郭于華,孟雷,廖穎.普通人的權利與歷史述說[N].經濟觀察報,2012-12-09.。“個人本位”就是主張由個體出發觀察群體,“個人”既是人間認知的觀察單位,也是歷史的建構單位。它提出了兩大新的史學要求:一是在歷史研究上強調以人為主體,“從人的行為及其交往關系出發去建立歷史解釋的邏輯”孫歌,劉志偉.從國家的歷史到人的歷史[EB/OL].澎湃新聞網2016-12-28.;二在歷史記錄上,強調以個體為單位來書寫歷史,提倡寫個人史,內容重在人文色彩很濃的日常生活史?!疤岢嗣竦臍v史、民眾的歷史,強調的是歷史舞臺上的主角。”劉志偉,等.如何走向“人的歷史”[EB/OL].澎湃新聞網,2017-01-06.“個人本位”視野是通過個體來觀察歷史的,是由下而上、由小而大的。個人史是一種獨立的歷史建構單位,其形式多為傳記,其內容既有公生活又有私生活,能全面展示個人一生各方面的活動。20世紀以來中國長篇傳記得到蓬勃發展,正是這種觀念強化的結果。

“組織本位”“群體本位”與“個人本位”,均是生活世界存在的建構單位與觀察視野。生活世界的歷史,既可作組織的建構,也可作人群的劃分。人類的核心是個人,于是有了個人史;個人被組合進不同的組織中,于是有了組織史(集體史)、群體史。人類歷史,既是組織的歷史,更是個體的歷史。這樣的思考,也讓我們對“大眾”與“公眾”概念的區分有了全新的理解。前人使用了“大眾”與“公眾”概念,但顯然沒有解決“大眾”與“公眾”內涵差異性的辨析問題?!肮姟笔菍敖M織”而產生的一個現代“人群”概念,公眾是一個人人集合的概念,是由無數公民主體組合而成的群體概念,是一個不否認單數存在的復數概念?!皞€人”的集合即為“公眾”,所以“個人本位”是“公眾本位”今人偶及“公眾本位”,對應“國家本位”,如張萍《從國家本位到公眾本位——建構我國城市規劃法規的思想基礎》(《城市規劃匯刊》2000年第4期)。的基本特征?!肮姟眱炔堪煌鐣哟蔚墓?,“大眾”對應“小眾、精英”,是“公眾”人群內部的進一步細分。如此來說,“公眾”范圍大,“大眾”范圍小。“公眾”對應“組織”,使用“公眾”可以建構起更為清晰的“個人本位”的公眾史學體系。

將19世紀以前“君史”的基本特征概括為“組織本位”,20世紀以來“民史”的基本特征概括為“群體本位”,這樣高度的抽象歸納肯定是不太周延的,可能一時無法讓人接受,會提出很多的例外來反駁。不過從學術研究來說,這樣涇渭分明的清晰提煉是需要的,它有助于提升人們的歷史認知高度?!敖M織本位”“群體本位”特征的提煉,讓人們看到了原有“君史”“民史”系統的長處及其不足。現代世界本身是豐富多彩的,必須由更有廣闊發展前途的“個人本位”系統來填補。在傳統的“組織本位”“群體本位”史學系統之外,另建一個“個人本位”的公眾史學系統以求成建制地共同發展,這樣的復雜景象當然是21世紀以來公眾社會才會有的。由國家歷史到公眾歷史,這就是本課題關注重心所在。近幾十年的中國書店里,通史、斷代史、專題史的位置越來越邊緣化,而長篇傳記、通俗史學作品的位置越來越中心化,數量越來越多,正是當代中國史學不斷轉型、公眾史學領地在擴大的表現。

把史學還給人民

——關于創建“公共史學”學科的若干想法

王希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印第安納大學歷史系教授

近年來,史學界開始再度關注“公共史學”(公眾史學),不僅有論文的發表和專題會議的召開,一些大學還建立了研究中心,開啟了課程建設和人才培訓。這些對于推動公共史學的學科建設無疑是有幫助的,但公共史學能否成為一個新的史學領域,或能否展現其應有的意義,尚需長期、艱苦和富有創造性的努力,并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專業史學界的接納與支持?!妒穼W理論研究》就此組織專題討論,頗具一種前瞻性的眼光。

筆談的組織者希望我介紹一下美國公共史學的成就與問題,并由此引申討論中國的公共史學的建構與發展傾向。關于第一個問題,我已在近期的兩篇文章中做過較為詳盡的討論,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很方便地找來一讀。王希.誰擁有歷史——美國公共史學的起源、發展與挑戰[J].歷史研究,2010(3)34-47.王希.西方學術與政治語境下的公共史學——兼論公共史學在中國發展的可行性[J].天津社會科學,2013(3):131-136.借這個機會補充兩點相關的內容,一是美國公共史學的起源時間,二是西方學界針對公共史學(public history)與專業史學(academic history)的關系的討論。后者也許對我們思考中國公共史學的建設有所啟發。

關于美國公共史學的起源,我們通常會指向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一連串事件,包括1976年羅伯特·凱利和韋斯利·約翰遜兩人在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開創的公共史學碩士項目、1978年《公共歷史學家》(The Public Historian)期刊的出版以及1980年“全美公共史學學會”(National Council on Public History, NCPH)的成立等。正是這些事帶來了該領域作為學科的誕生,賦予其“公共史學”的名稱,并開啟了以此為基礎的大規模的研究生專業教育。從學科規范建構的角度來看,這種指向并沒有錯。

需要補充的是,如果我們把“公共史學”界定為“史學”(包括思想和技能)在公共領域內的運用的話,那么公共史學的實踐早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就開始了。20世紀美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項“公共史學”實踐是1936—1938年進行的前奴隸口述史項目。該項目由羅斯?!靶抡眲摿⒌穆摪罟檬聵I振興署推動,由聯邦政府出資,招聘專業歷史學者,深入南部各州,對尚在人世的最后一代前奴隸大約2300多人做訪談,記錄他們對19世紀奴隸制及奴隸生活的回憶。這些訪談材料后為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和保存,成為研究美國奴隸制史和奴隸文化的重要史料。這些訪談已經為美國國會圖書館整理上網,作為該館著名的《美利堅的記憶》(AmericanMemory)歷史與檔案項目的一部分。參見:Born in Slavery: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Project,1936—1938,美國國會圖書館網站:http://memory.loc.gov/ammem/snhtml/(2014年5月31日訪問)。同見:Paul D.Escott, Slavery Remembered:A Record of Twentieth-Century Slave Narratives(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9)。20世紀40年代末,在歷史學家艾倫·內文斯(Allan Nevins)的主持下,哥倫比亞大學創建了口述歷史的新領域,該??谑鍪忿k公室的研究者利用錄音機技術,有計劃地對歷史名人進行訪談,然后將訪談資料整理成文字作為史料保存,并按規定適時向研究者開放。這是第一個依托大學體制創建和實施的“公共史學”項目(按今天的標準,“口述史”也屬于“公共史學”的范疇),規模很大,其收藏也包括了“中華民國”的一些重要人物(如顧維鈞等)的訪談。在史料電子化和數據化之前,“哥倫比亞大學口述史研究辦公室”(Columbia Oral History Research Office)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口述訪談資料收藏。關于這個項目產生的歷史,參見:Allan Nevins.Oral History:How and Why It Was Born[M]//David K.Dunaway, Illa K.Baum.Oral History:An Interdisciplinary Anthology.Walnut Creek:AltaMira Press,1996.大致同一時代,在聯邦政府“歷史資料普查”(Historical Records Survey)項目的支持下,美國各地的城鎮歷史和家譜學會(Historical and Genealogical Societies)得以創立或充實,致力于收集和整理地方史料,為家族史、地方史、地域史、州史和國家歷史的研究奠定了非常扎實的史料基礎。這些活動也推動了“全美州與地方歷史學會”(American Association of State and Local History, AASLH)的成立。該組織原為美國歷史學會(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AHA)的一個分支,但在1940年決定退出AHA,自立門戶,在某種意義上,象征著在“公共領域”內從事史學實踐的人與在大學供職的專業歷史學家之間的分離(盡管當時尚沒有使用“公共史學”的概念)。1980年后,NCPH與AASLH之間展開頻繁的合作,可被視為學院派專業歷史學家向“公共領域”的一種回歸。

雖然20世紀70年代史學人才的就業危機與當代公共史學學科體系的出現有直接的聯系,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運動和新社會史學(new social history)卻是推動公共史學興起的深層動力。民權運動是一場弱勢群體爭取平等權利的政治運動,但它也引發了史學研究和寫作上的革命。傳統史學建構的美國價值觀在民權運動所揭露的種族歧視面前顯得不堪一擊,歷史學家被迫重新思考如何呈現更完整的國家歷史,被“消聲”的群體也要求找回自己在美國歷史中的位置。此刻也正是新社會史作為一種史學方法在大西洋兩岸的學界興起的時候。新社會史強調“自下而上”的研究,注重使用非傳統的史料,與公共史學對史學研究中的“公共參與”的追求不謀而合,及時地為新的歷史訴求和寫作提供了堅實的學術平臺,也推動一大批專業歷史學家把眼光投向公共領域,并肩負起創建當代公共史學的責任。這個判斷也適用于描述英國公共史學的起源。拉斐爾·塞繆爾(Raphael Samuel)20世紀60年代在拉斯金學院(Ruskin College)為工運領袖開辦的“史學工作坊”被認為是英國公共史學的起源,但塞繆爾的工作顯然是受到湯普森(Edward P.Thompson)等新社會史學家的研究成果的影響。湯普森的名著《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寫就于他在牛津的工人夜校教書的時候,他不僅強調工人在創造工運歷史方面的能動作用,而且在寫作中使用大量的口述史料,意在凸顯工人群眾在建構關于自身歷史的史學過程中所發揮的能動作用。參見:E.P. Thompson.“Preface”of 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M].Harmondsworth, UK:Penguin,1980:12. Hilda Kean.Introduction[M]//Hilda Kean, Paul Martin.The Public History Reader .London:Routledge,2013:16.

美國公共史學在過去40多年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在影響力方面,它將歷史知識和歷史分析的方法帶入公共領域的許多方面,以新的知識結構改變了公眾對美國歷史的認知。在研究方面,它拓展了美國史的研究方法和史料的種類,促成了史學與其他學科(包括博物館學、考古學、城市規劃、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行政管理學等)的結合與借鑒,將史學從文本研究的單一模式中解放出來,賦予其新的活力和潛力。當然,最直接和最現實的成果是,它通過創造新的專業人才的培養模式,為史學人才開辟了新的就業途徑,拯救了相當一批曾經面臨淘汰的大學歷史系。

雖然如今公共史學已經成為美國史學的一個名正言順的領域和富有活力的學科,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受質疑或不面臨挑戰。事實上,對公共史學的質疑主要來自歷史學界內部。史學界的質疑(或擔憂)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公共史學家的身份認同,二是公共史學作品的學術性。一些傳統的專業歷史學家認為,公共史學實踐者的隊伍過于龐雜,同時包含了受過嚴格專業訓練并擁有史學學位的歷史學家和一大批并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但對歷史充滿興趣的人(即所謂的“history enthusiasts”)或業余愛好者,如果不能對公共史學的從業者建立起清晰可辨的身份認同,這個領域的學術標準很難建立。對于公共史學的作品,他們擔心,公共歷史學家因必須與學術圈子之外的各種“特殊利益”進行周旋和談判而不可能具備最終的學術話語權,公共史學的作品也因此無法具備專業史學作品那種高屋建瓴的視野和鞭辟入里的分析深度。這些質疑當然包含著專業史學對公共史學的不信任,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它們也反映出兩者對一個根本問題的認知上的分歧,即誰擁有生產史學知識的權力(power)和權利(right),或者說,誰有權擁有“歷史”和“歷史學”。

沒有歷史學家會否認史學研究對于記憶建構的重要性,但關鍵的問題是,在眾多的“過去”(pasts)中,誰的過去可以變為“史學”(history),并通過權力體制的安排進入民族的集體記憶之中,成為公眾知識結構的指定內容?在這個問題上,歷史學家是有分歧的。對于公共歷史學家來說,史學知識的生產應該是一個民主的過程,應該允許和鼓勵更大范圍的公眾的參與。一些公共史學家之所以提出“參與性史學文化”(participatory historical culture)的思想,R.J.Grele.Whose Public? Whose History? What Is the Goal of a Public Historian? [J].The Public Historian,1981,3(1):44-46.正是希望挑戰傳統的權威體制對史學知識制作的控制和壟斷,無論這種權威是來自毫不掩飾的官方意志,還是來自貌似與官方意志保持距離但實則通過官僚程序而掌控了話語權的專業學者群體。正如公共史學家阿奇波爾德(Robert Archibald)在他的社區史研究著作中所說,如果一部關于社區歷史的作品,在其制作過程中將當地的人民排除在外,它對該社區的人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Robert Archibald.A Place to Remember:Using History to Build Community[M].NY:Altamira,1999:155-156.邁克·弗萊希(Michael Frisch)的名言“共享的權威”(shared authority)之所以備受歡迎,實在是因為它精準地表達了公共史學家力圖追求的哲學境界:歷史知識的生產是歷史學家與其研究的對象進行對話和合作的結果。

至于將公共史學視為“另類史學”的看法,公共歷史學家認為這是傳統專業史學擁有的一種極為自私也極不誠實的偏見。幾乎從這個領域的誕生開始,凱利等公共史學的發起人都始終堅持,公共史學不是異類,而是專業史學的一種,它在史學人才的專業訓練方面與專業史學的訓練并無二致,都強調對史學研究的最基本的技能的訓練,包括研究能力(如何尋找、識別和收集史料)、分析能力(如何對不同種類的史料進行篩選、提煉和綜合)以及表達能力(如何對史料進行有史學意義的和有感染力的解讀與表現)。Phyllis K.Leffler and Joseph Brent.Public and Academic History:A Philosophy and Paradigm[M]. Malabar, FL:Robert E.Krieger,1990:24-25.與傳統專業史學相比,公共史學的訓練更強調史料的開放性和多樣性,更強調史學與公眾的密切聯系,更強調跨學科的借鑒與合作,更強調史學知識在傳播方面的感染力,而這一切都是傳統的專業史學極為缺乏的,是十分需要彌補和加強的。傳統的專業史學信誓旦旦地要堅守的史學創造的“客觀性”和“價值中立性”其實并不存在,而這種堅持往往掩蓋了史學界內部的“學術教派”(academic sectarianism)活動。英國公共史學的創始人拉斐爾·塞繆爾曾指出,史學不是歷史學家的特權(prerogative),而是一種“關于知識的社會形態”(a social form of knowledge);學院派史學所鼓勵的是“近親繁殖,脫離現實的反省和教派紛爭”(inbreeding, introspection, sectarianism),其交流也只局限在“范圍相對狹窄的同類實踐者之中”。Raphael Samuel.Theatres of Memory[M].London:Verso,1996:3.公共史學家與專業史學家的唯一區別是他們工作的場所不同,受眾不同,但他們所從事的工作的目的完全是一樣的。

這里涉及公共史學家的一種政治追求:他們將史學的目的看成是構建共同的社會記憶,為此普通人的記憶必須得到重視和研究,因為共同社會記憶的基礎是社會成員的個人記憶。正如歷史學家勒弗勒和布倫特所指出的,如果一個社會的歷史記憶是殘缺的,社會成員采取共同行動的能力也將受到損害。Phyllis K.Leffler and Joseph Brent.Public and Academic History:A Philosophy and Paradigm[M]. Malabar, FL:Robert E.Krieger,1990:10.我認為,這種意義上的公共史學包含了一種發人深省并激動人心的哲學觀:如果歷史是人民創造的,難道歷史學家不應該把史學還給人民嗎?我的進一步解讀是,“把史學還給人民”,不單單是指參與史學創作的人的范圍應該擴大到“人民”和他們的對歷史的記憶,也是指史學研究的內容也應該關注創造歷史的普通人。

如何建構中國的公共史學?這是一個大問題,而且也不是一個單純的學術問題,它涉及學科建設的許多“硬件”問題,需要一種包括歷史學家、教育部門的決策者、學生等許多人的共同討論。我曾在去年的一篇文章中初步討論過幾個相關的問題,包括公共史學的概念、該學科發展所需要的“公共空間”和“公共領域”,以及公共歷史學家的素質等。王希.西方學術與政治語境下的公共史學——兼論公共史學在中國發展的可行性[J].天津社會科學,2013:134-136.我在這里想談兩個非?,F實的問題,一個是史學界的支持,另一個是起步階段的目標和工作。

首先,如果公共史學要想在中國學界立足,專業史學界的支持是關鍵之關鍵。無論我們如何界定它,公共史學必須首先是一種學問,需要取得同行認可的學術地位,在史學研究和教學的體制上占有一席之地。這是公共史學作為一個學科或一種學術領域獲得發展的必備條件(除非專業歷史學界拒絕承認它有存在的必要)。美國公共史學得以建立是因為許多大學的歷史系愿意為它提供體制平臺。此外,公共歷史學家還擁有自己的專業組織,并定期出版本專業的學術期刊,發表研究成果。這些對于美國公共史學的成長至關重要。英國的公共史學走過的路不同,但也有自己的體制和學術平臺。史學界內部一定要取得一種大致的共識,中國歷史學會也應該考慮接受公共史學學會作為一個團體會員。從學科設置上,從教育部到大學的主管機構需要為公共史學提供生存和生長的空間。具體講,就是在歷史科目的學位方向設置中,將“公共史學”設置為一個學科或學位方向,這是中國高教體制的現實所限定的。此外,還需要有一些敢于“吃螃蟹”的學?;驓v史學科院系來率先開設公共史學的課程,摸索經驗,編寫教材,設計出一種既結合中國史學傳統,又充滿創新意義的公共史學教學法和課程體系。在這方面,政府和民間企業都是大有可為的。兩者都應該考慮通過建立專項基金的方式來支持公共史學項目的創建和實施。

與之相關的是,學科創建還應該有效地利用現有的“體制基礎”。中國的史學傳統源遠流長,大眾對歷史的熱愛和敏感浸透在中國人的日常文化之中,歷史學家應該考慮如何調動公眾對歷史的熱情,并將其轉化為開展公共史學的群眾基礎。事實上,中國一直都有“公共史學”的實踐,也擁有“公共史學”的基礎和資源,尤其是博物館、展覽館、檔案館、歷史遺址以及遍布各地的地方志辦公室等。這些資源如能得到有效的利用,可以有力地推動公共史學學科的起步。事實上,在公民意識不斷增強的時代,大眾對歷史知識的需求明顯增加,包括電視和網絡在內的各類大眾媒體已經迫不及待地進入“公共史學”的領域中,回憶錄的書寫和出版市場也來勢迅猛,成為不可小覷的新興文化產業。專業歷史學家還需要在公眾之外徘徊多長時間呢?

在起步階段,可率先考慮利用現有的教學體制開拓“公共史學”的教學和人才培養。在這方面,可以借鑒美國學界的因地制宜的做法,根據本校師資和學校所在地的實際情況發展出有不同側重的公共史學項目。譬如,加州大學圣塔巴巴拉分校的公共史學研究生項目從一開始就定向為培養政策咨詢式的人才,注重對學生的通用能力的培養,所安排的實習機會也都是相關的政府部門。凱利曾將公共史學界定為歷史學知識和技能在“公共領域”中的運用,他將政府部門視為“公共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該項目的早期畢業生所從事的也都是政策咨詢。Otis L.Graham Jr.Robert Kelley and the Pursuit of Useful History[J].The Journal of Policy History,2011,13(3):429-437.亞利桑那大學等則將公共史學研究生項目與檔案管理、出版編輯、文博專業等結合起來。紐約大學地處大城市,電影制作專業非常發達,該校的公共史學則利用這個優勢,注重培養歷史紀錄片制作方面的人才。與此同時,公共史學的成功與社會的支持是分不開的。換句話說,公共史學的人才必須要有“出口”(exits),要做到學以致用。為此,公共史學項目還需要幫助自己打開就業市場,擴展供公共史學人才施展才能的“公共領域”。一個最起碼的建議是,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政府部門以及重要的國有和私營大型企業,都應該考慮設立“歷史學家”的職位。歷史學的嚴格訓練會教會他們收集和整理史料、撰寫富有史學價值的政策咨詢報告。

另外一個可以有效利用的平臺是博物館、展覽館、圖書館、檔案館和地方志辦公室。在這方面,我尤其覺得檔案管理是目前公共史學人才培養的一個很有潛力的方向。高校圖書館可以考慮建設具有特藏性質的“手稿文獻部”(Department of Manuscripts),負責征集和收集重要的個人和集體歷史檔案。檔案的收集與整理是公共記憶工程的重要內容,其設計和管理都需要專業歷史學家的眼光和技能。與此同時,電子化或數據化出版業也在推動史料收藏、整理和呈現的現代化。圖書館和檔案館的功能也在發生變化,不再只是保留史料和信息的地方,而更迅速地成為展示信息、提供公共教育和專業知識的平臺,公共歷史學人才在這方面大有可為,可以做出許多原創性的貢獻。這方面的例子很多,隨手拈來的例子包括美國國會圖書館的《美利堅的記憶》文獻檔案網和弗吉尼亞圖書館與弗吉尼亞人文基金聯合出版《弗吉尼亞百科全書》(The Encyclopedia Virginia)的網絡版。關于American Memory的網址,見:http://memory.loc.gov/ammem/;關于The Encyclopedia Virginia的網址,見:http://www.encyclopediavirginia.org/。后者尤其代表了數據化時代學術出版的新趨勢:集研究性寫作、圖像、數據和其他信息為一體,設置有便捷的檢索和鏈接功能,專業歷史學家負責寫作詞條,內容根據史料的更新而更新等。到目前為止,我們在國內還沒有看到一個以城市或社區的歷史為基礎的公共史學網絡平臺,而這方面的潛力是非常大的,不光是立體式地收集和呈現關于城市或地區的歷史信息,還可以改變歷史研究的方式,構建前所未有的社區認同感。

口述史研究——尤其是關于近代和當代歷史事件的訪談——也是可以利用現有體制進行的公共史學項目。有些題目也許受制于目前的政治環境,無法出版或對外開放,但口述史料的收集和整理則是有可能進行的。但這個領域的實踐需要建立起一種法律上和學術規范的規則,以保證所獲取的口述史料具有價值,并能得到安全而有效的使用。這里涉及公共史學內部的體制和規范建設,而這些工作必須通過專業組織來完成。

(原載《史學理論研究》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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