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校心理健康教育與思想政治教育結合30年的研究
- 馬建青等
- 3062字
- 2021-04-07 17:41:12
一、探索兩者結合的緣起:幾件學生咨詢的往事
有幾件事對我從事心理咨詢以及探索心理咨詢與思想政治教育的關系問題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一)“我的頭怎么也轉不過去”
1982年,我大學畢業留校,在浙江大學從事輔導員工作。一天上午,我的一個學生去郵局發信,途中經過我的宿舍,便來到我的房間。當時我正在備課,我問他怎么沒去上課,他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因為我備課還剩最后一點內容,我就讓他先坐一下。然而,這期間所出現的那種沉默讓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感,我的第六感官下意識地產生了作用。我看見他手上拿了一封信,于是我對他說:“你的信我能否看一下?”他猶豫了一會兒,想了想,點點頭。我拆開那封已粘好郵票、封好口子的信,信是寫給他父母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是我最后一次給您們寫信了。”一看到這句話,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我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把這封雜亂無章的信看完了。信寫得很亂,寫了三大張練習本的紙,正反面都有,而且是不同時間寫的。信中他寫道,“……我一直在考慮怎么樣死比較好……”“……我也知道只要我回過頭去就是光明,可我的頭怎么也轉不過去……”
我馬上放下手中的筆,做開導他的工作。我與他談人生,談如何克服挫折,談如何學習、人際交往,等等。我說了很多之后,我問他:“你明白了嗎?”他愣了愣,說我不清楚你說了些什么(許多時候,我們總認為自己懂的東西,說給別人聽了,別人就會懂,就該懂,于是做人的工作、思想教育的任務就變成了把道理說給對方聽,說完就完了,或讓對方自己去“想一想”,這在現實中是常見的)。我當時就覺得道理并不復雜,人活著就有挫折,有挫折就該戰勝它,戰勝了你就前進了。然而在我看來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他不一定就懂,或者說,即使他平時懂的,在陷入誤區時,他也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我把道理又非常耐心地講了一遍又一遍,他有點聽進去了,表示不再去死了。我當時很高興。為了謹慎,我還是對他說,不管你發生什么事,你都不要采取什么行動,你可以馬上來找我。中午,他又來了,面對現實困難,他又鉆進死胡同里了。于是,我又非常耐心地給他講了很多道理。從做思想工作的角度來說,我講的這些道理是正確的,我的態度是無可挑剔的。從我這里離開時,他的情緒有所調整。可傍晚時,他又進入了誤區。如此反復有幾日,我變得越來越束手無策,可謂“黔驢技窮”。別的老師也無能為力。我不斷地找書,想尋找解決的良策。說實在的,許多書講得太原則,太脫離實際。最后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這么一句話,大意是,當一個人把最壞的結局想明白的時候,也許會發現事情并沒有像自己想的那么可怕,害怕比害怕的事情本身更可怕。頓時,我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當那位學生低著頭又一次掙扎在死亡線上時,我問他:“你到底害怕什么?”我說,像你這樣的情況,最壞的結果就是退學。退學有什么了不起?社會上那么多的人沒考上大學照樣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何況,你現在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休學,我們學校每年都有不少人休學,有什么好害怕的?干什么要死要活的?我反復地說著這句話,終于他發現自己的問題并不像所害怕的那樣令人恐懼,最壞的結局不過如此,而在此前,他一直被自己的狀況糟糕透頂的想法所控制,無法擺脫。直到此時此刻,他才從如夢初醒,終于從死亡的邊緣上回來了。
在我從事心理咨詢以后,我才明白那時我用的方法是心理咨詢的方法,而起初我一直在用傳統的思想教育方法說道理。并非我說的這些話不對、沒道理,而是對于此時此刻的他來說,可謂是“遠水救不了近渴”,我的話于他是隔靴搔癢,缺乏針對性。
這件事給我以很大的啟發。我從小對心理學感興趣,記得中學時市場上根本就沒有心理學書籍,我從同學手上借到20世紀50年代翻譯出版的蘇聯心理學家寫的普通心理學教材,如饑似渴地閱讀,還手抄了不少內容。學生工作的需要讓我開始把心理學與思想政治教育、輔導員工作結合起來。也就在那時,我接觸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當時國內還沒有弗洛伊德的著作譯本,我是從《朱光潛美學文集(一)》上讀到朱先生20世紀30年代在國外寫就的《變態心理學綱要》一書的,此書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作了較多的介紹。我當時讀后非常興奮。弗氏理論為我深入地認識人的心理,尤其是深層心理、潛意識提供了一種新的思想和方法。我就是從那時開始了解心理咨詢(西方式的、言語式的心理咨詢),并對心理咨詢產生濃厚興趣的,那是1983年前后。此時,國內的心理咨詢還處于萌芽狀態。
之后,我開始有意識地學習心理咨詢的理論和方法,并把它運用于解決學生的苦惱、困惑和各種現實問題中,效果頗好。我發現學生的不少問題,從思想教育的角度去分析、解決與從心理咨詢的角度去認識、輔導,其效果是有差異的,有時甚至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二)“大家都在議論我”
記得1985年的夏天,我當時在浙大攻讀思想政治教育第二學士學位,某系的黨總支副書記(相當于現在學院黨委副書記)請我前去為一個學生提供咨詢,盡管負責學生工作的老師們做了各種工作,或嚴厲批評,或耐心勸告,或讓其別胡思亂想(“如果亂想,你就背外語單詞”),等等,可情況一天不如一天。當我去找該學生時,他已有一星期躲在蚊帳內不下床、不洗臉、不換衣,飯由同學打來,他就在床上吃。他不敢走在路上,因為他走到哪里,都懷疑會有人在議論他、罵他,于是他不得不躲藏起來。我與他交談了三小時,發現他出現這種行為是源于他一次公交車上的性沖動(夏天公交車上人多擁擠,處于青春期的他產生了生理上的反應并觸碰了一個女孩),后來他覺得那個女孩好像是自己院系的某個女生后,十分內疚、自責和害怕,擔心被她發現、告訴別人,覺得自己這是“流氓行為”,是“犯罪”,而處于高度緊張之中,一周以后竟然壓力越來越大,狀態越來越糟糕,以至于走在校園內,感覺到仿佛同學們都在對他指指點點,因為害怕后來就不敢再離開寢室了。我運用當時自己已有的心理咨詢知識,耐心地對他解釋他的性沖動是青年人的正常生理反應而不是“流氓行為”和“犯罪行為”,消除了他的心理顧慮和恐慌,同時幫他梳理了這次事件中他的心理發展過程,理清了他的思路,他如釋重負。交談后的第二天他終于走出了蚊帳,開始了正常的學習生活。這個案例的解決也受到了周圍老師們的肯定。
(三)“我是班上最笨的人”
1985年,在我攻讀第二學士學位期間,我兼任了混合班(即現在浙大竺可楨學院的前身)班主任。這是由浙大最優秀的學生組成的、進行特殊培養的班級,由于實行“末位淘汰制”,所以學生的壓力很大,各種心理問題都容易出現。我與他們住同一棟樓,交流很多。我在做學生思想工作的同時,有意識地把心理學融入其中,對解決學生的學習、交往、情緒等問題起到了較好的作用。這些都為我后來的工作和研究打下了基礎。這些曾經最優秀的學生,面對高手如林的競爭環境,很多人失去了往日的優勢,不少人出現了自卑感。我遇到了多位感到“進大學后我變笨了”“我是班上最笨的人”的同學,他們焦慮、緊張、失眠、人際關系失調。我嘗試著去接納他們的情緒,理解他們的處境,幫他們認識到這種心態的合理性和普遍性,同時,充分肯定他們的長處,讓他們意識到,自己雖然在這個班里不拔尖,但依然是浙大最優秀的學生,從而樹立起自信心和自尊心。不少同學后來回憶說:“正是你的理解、肯定和鼓勵,使我堅持到最后。有了這番磨煉,我現在遇到什么困難都不怕了。”我想,由于我接觸了心理咨詢,所以我面對學生時的態度、我的傾聽、我的共情、我的表達就與我剛擔任輔導員時的態度和方法有了很大的區別,從而更好地贏得了學生的信賴,也取得了更好的教育效果。這段經歷也為我接下來建立浙大心理咨詢中心奠定了基礎,至少更明確了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