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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舊事

無滋蔓,無留滯。

——宋太宗·趙光義

一、邸報

趙不尤來尋武翹,是為了一個疑竇。

龍柳茶坊的李泰和寫密信,脅迫武家兄弟去梅船殺紫衣客、割耳奪珠,武翹轉而利用春惜,逼康游代勞,并改了密信消息。康游所上的是假梅船,船上并非真紫衣客,而是章美。這假船消息,武翹是從何得來?

今早耿唯離奇死在那客船上,趙不尤才猛然想起,難道武翹和耿唯合謀?耿唯喪命,武翹恐怕也有危險。

趙不尤賃了匹馬,盡快趕到了小橫橋武家,到門前時,聽到屋中傳來哭聲,趙不尤心里一沉:仍然晚了。

他見門外有個男子,似乎見過,卻不認得。那男子身穿綠錦官袍,三十左右,生了一雙細彎眼,淡淡髭須,一臉和氣望向他。趙不尤顧不得問訊,馬都沒拴,徑直進了武家。

堂屋中并沒有人,哭聲是從后面左邊那間臥房傳來的。他走進那臥房,里頭有些暗,屋中有三人,一個清瘦盛年男子,跪伏在床邊,正在號啕。兩個婦人立在床邊,也在抽泣。應是武翹的長兄武翔和兩個嫂嫂。再看那床上,更加幽暗,趙不尤走近了才看清:一只木箱,打開著。一個男子趴在箱邊,頭斜埋在箱中,身體已經僵硬,姿勢有些怪異。看身形年輕,穿著太學白布襕衫,自然是武翹。

趙不尤忙走到床邊,輕聲喚武翔。武翔卻似沒有聽見,趴在幼弟身上不住號啕搖撼。趙不尤怕他攪亂了兇案痕跡,忙過去強扶起武翔,武翔的老妻也忍住哭,扶住另一邊,將武翔扶到了他們臥房中。

趙不尤回到頭間臥房,仔細查看床上:武翹趴伏在那里,雖只見側臉,卻仍能辨出面色青黑,與耿唯死狀相似。

再看那只箱子,并不大,二尺多長,一尺高寬。漆色暗紅幽亮,四角鑲貼銅邊。箱子里頭是些古舊紙冊,占了一小半。箱子外還散落了許多,看來是從箱子中取出的。箱子邊一只瓷碟里擱了一盞銅油燈,油已經燒盡。

趙不尤頓時想起冰庫老吏,忙拿起一冊紙卷來看,是一份舊邸報,看日期,是政和元年,距今已十一年。趙不尤又拿起幾冊,皆是那兩三年間的舊邸報。他忙將箱子里的邸報一疊疊取了出來,取到最后,底下現出一只銅鈴。和冰庫老吏箱中那只一模一樣。原本一只尋常銅鈴,這時卻映出一道暗光,幽寒懾人。

趙不尤見那個年輕婦人仍站在旁邊,便轉頭問:“你是武翹二嫂?”

“是。”

“這箱子和邸報可是你家之物?”

“不是。三弟昨晚才拿回來的。”

“他是從何處得來?”

“他沒有說。我們也沒有問。那些慘事之后,家里頭四個人都失了魂,沒了言語。尤其三弟,心事墜得更重。昨晚,他忽然提著這箱子回來,徑直進了自家臥房,關起了門。我問他吃不吃飯,他也不應聲。只聽見打火點燈,門縫里亮起了燈光,一直亮到深夜,不知他是多早晚睡的。今早起來,我喚他吃飯,喚了許多聲,又用力敲門,他都不應聲。我忙喚了大哥大嫂來,一起撞開了門,進來卻見他已是……”柳氏眼里又滾下淚來。

趙不尤過去看那門閂,一側木關果然被撞壞。這臥房只有一扇窗,他走到窗邊上下細看,窗紙完好,并無破洞裂口,和冰庫老吏的宿房情形相同。

這時,屋中響起腳步聲,趙不尤轉頭一看,是將才門外那個綠錦官服的男子。他小心走進門,朝床上望去,沒瞧清楚,又走近兩步,隨即,身子猛地一顫,發出一聲驚呼,驚呆在那里。

半晌,他才轉過身,望向趙不尤,眼中竟滴下淚來。他忙用手揩去,卻隨即又涌了出來,他連連揩拭,長舒幾口氣,才稍微緩和,微顫著聲問道:“趙將軍,在下是太學學正秦檜。武翹這是……”

“在下也才開始查。秦學正,武翹這幾日可有什么異樣?”

“上個月起,他便失魂落魄,全然不似往常。外舍兩千太學生中,他最勤恪,故而我對他最為看重,他亦不負所望。他和章美相似,長于策論,經史根基卻略有些虛薄。我提醒他要立根本,淵深流始長。他聽了,頓改舊習,立即罷手,停寫時文,轉而潛心苦研經典。僅一部《春秋》,漢唐以來諸家傳注,他盡都窮究細考、遍讀深研,太學中恐怕沒有第二人能勝得過他。可惜自上個月,他心性大變,喪了魂魄一般。言談應對,全沒了張致。我問過他,他卻支吾遮掩,并不明說。前天,他竟不見了蹤影,我放不下心,才趕來這里尋他,誰知……”

“太學中,他與何人交往最密?”

“如今太學學風浮薄,盡都只見利祿、務求奔競,朋友之道也演作功名之黨,唯知虛名互煽、浮華相尚——”秦檜聲音陡然增高,語氣有些痛憤。

趙不尤曾聽友人談及秦檜,說此人學問文章,皆是一等,性情隨和,城府卻深。不過,于學正之職,卻極盡心。三千多太學生姓名,他全都記得。各人德才優劣,也能說出大半。他此時痛憤,應是發之于衷。對武翹之愛惜,也是出自于誠。

秦檜發覺自己有些失態,略頓了頓,才繼續言道:“武翹一心向學,因而自遠于眾人,靜心澄慮,自求其志。于外舍中,他只與一個叫陳東的太學生過往甚密。陳東也是孤介不群、不愿合俗之人。前幾日,我曾尋過陳東,陳東也發覺武翹有些異樣,問過兩回,武翹不但不愿吐露,反倒避開。因而,陳東也并不知其中原委。”

趙不尤聽了,心下有些黯悶,不由得又望向箱中那只銅鈴。冰庫老吏、耿唯、武翹,三人之死,全都與銅鈴、木箱有關。不知這銅鈴有何緣由,木箱又藏了什么隱秘。眼下最緊要的線頭是武翹這箱子的來路。但武翹這般孤往孤來,便極難查問這箱子得自何人……

門外忽然傳來響動,趙不尤出去一看,是幾個鄰居,被哭聲引來,紛紛進來探視。趙不尤忙高聲說:“此處發生兇案,官府尚未查驗,諸位暫莫進來。這位兄弟,能否請你前去報知坊正。”

那人答應一聲,轉身跑走了。趙不尤又請秦檜代為看守此地,莫要讓人攪亂了。秦檜痛快答應,趙不尤道聲謝,忙出門轉向右邊。

他是去隔壁彭家打問彭影兒。既然與梅船相關的三人均遭滅口,清明正午在汴河上演影戲的彭影兒恐怕也難逃此運……

二、礬商

馮賽沒有再去爛柯寺,他住在了岳父家。

由于至今沒買到礬,染不得絹,邱遷又在獄中,岳父家的那幾個染工沒人管顧,全都出去閑耍。京城其他染坊自然也仍大多缺礬。馮賽心中雖在時刻擔憂周長清、崔豪那邊,卻不能去那邊探看。他想,豬魚炭三行之亂已經平息,只剩礬行。這樁麻煩也是李棄東所造,得及早料理清楚。于是他騎馬趕往了礬行。

礬行行所在景靈宮南門大街,才到街口,便見許多人圍在那行所門前嚷亂。近前一看,是染行的人在與礬行爭鬧。自然是礬行趁缺貨,急漲了價。礬雖然要緊,礬行卻只是小小一行,行內大小商人不過幾十人,行所也只有一間窄窄鋪屋。染行卻是大行,圍了數百人在那里,將礬行的人逼在那間鋪屋中,個個憤惱,眼瞧著便要動手腳。

馮賽忙將馬系在附近街邊的馬樁上,快步走了過去。染行的人見到他,全都嚷了起來:“馮賽來了!”“礬行缺貨便是他那小舅子造的禍!”“馮賽!礬行破了行規,把礬價漲上了天,你說怎么辦!”“這是你生出來的事,你得賠填!”

馮賽一句都聽不清,只聽見自己的名字冰雹般砸向自己。而這之前,哪怕染行行首,也從不曾直呼他的名字。

馮賽來時已有預料,雖然那張張怒容和陣陣喝問聲令他耳震心顫,但他仍沉住氣,連聲說著“對不住”,擠過人群,費力來到行所門前。染行行首站在最前頭,正惱瞪著里頭,他生得肥胖,漲紅了臉,急喘著氣,說不出話。而礬行行首則十分精瘦,坐在屋中方桌后一張椅子上,別過臉不肯朝外看,看似倨傲自恃,其實含著些慌怕。十來個礬行的人全都立在他周圍,也是眼帶慌意,強行自持。

馮賽走近染行行首,為抵住身后暴嚷聲,提高聲量喚道:“劉行首!”

劉行首回頭見是他,眼里頓時射出怨責:“馮賽,這事你說該如何辦?”

“劉行首,這般鬧,鬧不出個結果。能否請諸位行商略靜一靜,在下和兩位行首單獨商議?”

染行行首盯了他片刻,才抬起胖手,朝后揮了揮。半晌,染行那些人才漸漸靜下來。

馮賽忙走進鋪屋,對那礬行行首說:“魯行首,這般鬧下去,恐怕不好收場。能否點杯茶,請劉行首進來坐下,好生商議?”

礬行行首略一遲疑,隨即點了點頭,吩咐身后一個嚇白了臉的仆人:“點茶!”

馮賽忙請染行行首進屋,屋中那些礬行的人也紛紛避開,讓出了客椅。馮賽先請染行行首坐到左首,自己才坐到了右邊。那仆人微抖著手,給他們各點了一杯茶。

馮賽沉了沉氣,才帶了些笑意說:“兩位行首,染、礬二行原本如船與槳一般,多年來和和氣氣,共生共存,如今為了一點小波折——”

“小波折?”染行行首頓時惱起來,“這叫小波折?他將礬價漲了三倍不止!便是梁山的宋江、清溪的方臘,也不敢這么橫搶蠻奪!”

礬行行首聽了,身子一傾,惱瞪過去,嘴皮動了幾動,卻沒說出話來。

馮賽忙笑勸:“劉行首,您莫動怒,先吃口茶。您也是京城大商,自然明白物稀則貴。但凡行商之人,見市面上貨短少了,自然會漲價——”他見染行行首又要發作,忙斷開話頭,轉頭望向礬行行首:“魯行首,這一陣子京城礬貨短缺,您漲價,原本無可厚非。但有兩條:一來是價漲得過了,便失了公平互利之理;二來,這礬貨短缺,只是一時之事。官府已發出急文,四處礬場已在往京城緊急輸送,再過幾天,便會陸續運到。到那時,礬價回去了,礬行與染行的多年情誼卻已傷了,再想補救,恐怕不易。”

兩人聽了,都不再言語,各自垂眼思量。

馮賽啜了口茶,見二人怒氣消了許多,這才和聲繼續:“在下有個折中主意,不知兩位行首可愿聽一聽?”

“你說。”兩人一起望過來。

“礬行價可漲,但不超過五成。”

“五成?”兩人又同聲質疑。

“在下也知,五成這個數,難合兩位行首之意。但貨缺價該漲,情誼更須顧,因此才說出這個對半之數。等各地礬貨陸續到來,再降回常價。兩位行首各放開眼,讓一步。生意之事,重在江河長流,兩位都是長輩,這道理自然無須馮賽再多言。”

兩人又各自垂眼思量半晌,染行行首先抬頭發話:“他若能答應守住五成這個限,我便叫染行的人都回去。”

“我答應。”

“好!一言為定!”馮賽忙說。

此事總算平息。馮賽又說了些緩轉閑話,兩人漸漸松活下來,露出些笑,彼此說了些寒酸帶刺、相互打趣之語,馮賽見他們嫌恨釋盡,這才起身告辭。出來后,他才長舒了一口氣,急忙上馬,趕回岳父家。家中只有一個老染工看門,說并沒有人來報信。馮賽聽了,重又擔心起來。

直到天黑后,周長清才派了竇六來,說那八十萬貫錢袋陳三十二已經取出,果然有兩個人跟蹤他到那個宅院。并且已經有兩個男子一伙,執意住進十千腳店后門邊的一間房舍。

馮賽這才放了一半心。不知那兩個男子是哪一方所派,若是譚力一方,恐怕正是截斷礬貨的樊泰,四人之中,樊泰露面最少。

那么,李棄東呢?他眼下藏在何處?

三、暗室

梁興被火圍困,正在急思對策,忽然聽到隔壁一聲驚叫,是梁紅玉那使女,恐怕才從睡中驚醒,自然是要沖出門去。

梁興忙摘下壁上掛的一把寶劍,疾步走到門邊,要去救那使女。可剛打開門,火焰便撲面灼來。接著,一聲銳響又疾射而至。他只得迅即將門關上。叮的一聲,又一支短箭釘在了門板上。隨即,隔壁傳來吱呀開門聲,接著一聲慘叫,而后撲通一響,那個使女恐怕被短箭射中倒地。濃煙從門縫下涌入,嗆得梁興劇咳起來,眼睛也頓時熏出了淚。

“接著!”身后忽然傳來梁紅玉聲音,一件物事隨即飛向他。他伸手接住,是一件浸濕的絹衫。他忙用那濕衫捂住口鼻,見梁紅玉也用一條濕衫蒙住半邊臉,端著燭臺,打開墻邊一個大木櫥,掀起一塊貼了銅皮的底板,回頭向他招手。

梁興一愣,原來那底下藏了個暗室。他正要過去,卻聽見隔壁那使女在呻吟低哭。他忙朝梁紅玉示意一眼,撂下長劍,將那條濕衫綁在口頸間,從門邊衣架上抓過一件紅錦褙子,重又打開門,將褙子拋了出去,趁勢蹲下身子,疾速出去,俯身趕到隔壁,火光中見一個十四五歲綠衣少女躺在門邊,胸口插著一支短箭。他伸臂挾住,照舊蹲身急行,將那使女拖了回去。煙焰間嗖嗖幾聲銳響,短箭不斷射來。一支射中了他后背,一陣劇痛,他卻顧不得,護住那使女搶進門中。梁紅玉在一旁迅即關上了門。

房內濃煙彌漫,火焰已燃著窗紙,外頭不遠處傳來幾個婦人驚叫失火。他挾著那使女走到木櫥邊,梁紅玉手里握著那柄長劍,讓他先下。他抬腿鉆了下去,底下是一道窄梯,勉強容一人通過,兩邊都是灰墻。恐怕是一樓巧用錯覺遮掩,相隔二尺,砌了兩堵墻,從相鄰兩間房中看,卻都只有一堵。人更難想到通往地下暗室的入口竟設在二樓木櫥里。

梯子太窄,梁興將使女側抱在懷前,一步步向下行去。梁紅玉也隨即鉆了進來,將頂板蓋死,舉著燭臺在上頭照路。梯子極長,有一層半樓高,下到梯底,已是地下幾尺深處了。眼前一條窄道,盡頭是一扇鐵門,掛著把銅鎖。

梁紅玉從他肩膀上遞過一把鑰匙,梁興騰出一只手接過來打開了鎖,里頭是一間小小斗室,四面灰墻,只有一張小木床。梁興走進去,將那使女輕放到床上。回頭一看,梁紅玉已關上了鐵門,將罩口鼻的濕衫用劍割作幾條,塞緊了門縫,而后端起地上的燭臺,轉身望向他,目光清寒,竟無絲毫驚慌。

他越加欽佩這個女子,竟有些不敢對視,便移開目光,環視這斗室,里頭有些潮悶,便問:“那人原本關在這里?”

梁紅玉卻不接話,只說:“你們兩個中的箭得拔出來。”說著走過來,將燭臺遞給梁興,從腰間解下一個絹袋,打開袋口,里頭是一把極小的匕首,幾個瓷藥瓶,一卷白紗。

“箭頭有倒鉤,得割開皮肉才取得出來。我只在一旁瞧過幾回,并沒取過。先取你的試手,沒有麻藥,你得忍痛——”

梁興忙說:“不怕。”

梁紅玉點點頭,抽出那把匕首,刀刃極尖薄鋒利。她將刀尖伸向燭火,來回燎了燎,而后走到梁興背后,割開了中箭處衣衫,輕聲說:“咬著牙。”梁興忙點點頭,隨即后背一陣刺痛,刀尖割進了肉里,原本沒咬的牙頓時咬緊。接著,又一陣鉆心之痛,后背的箭被拔扯出去。他不由得悶哼了一聲。梁紅玉將那支帶血的短箭塞進他手里,隨后取出藥瓶,給傷口敷了些藥。

梁興忙道了聲謝,梁紅玉卻似沒聽見,走到床邊,去看那使女,隨即輕聲說:“她的已不必取了……”

梁興一驚,忙將燭臺湊近,見那使女面色蠟白,一動不動。他伸出手指去探,已沒了鼻息。

梁紅玉靜望那使女半晌,輕聲說:“她也是官宦家女兒,原先是人服侍她,到這里,卻服侍了我近半年。她樣樣都做不好,又好哭。為這哭,我責罵過她許多回。再苦再傷,眼淚萬萬不能叫旁人瞧見。人原本只欺你一分,見你哭,便會欺你三分。如今也好,她再不必忍淚了……”

梁興見梁紅玉眼中淚光一閃,忙低下頭,又不忍再看那使女,便轉過身,重又去環視這地下斗室,卻無甚可看,只有四面墻,屋頂也不高,伸手便能摸到。

“外面這些人是你引來的?”梁紅玉忽又開口。

梁興在樓上便已想到此事,卻不及細想。這時聽到,越發慚愧,不知該如何作答,低頭默然回想,離開任店后,自己一路走來,格外小心留意,并無人跟蹤。但旋即想到,自己疏忽了一條,摩尼教在京城各處都有教眾隱跡,或許是來紅繡院途中被某個教徒看到。不過,摩尼教并非要殺紫衣人,而是要生擒。這等火燒繡樓,應該并非摩尼教所為。

“他們遲早也會尋到這里,我也在等他們——”梁紅玉嘴角微笑,卻眼露寒光。

“外面這些人恐怕不是摩尼教徒,清明那天,有個冷臉漢帶人劫走了鐘大眼的船……”

“我見了。那人什么來路?”

“暫不清楚。”

梁紅玉眉尖微蹙,低頭默想片刻,才又說:“那紫衣人不是尋常之人。我將他關在這里,鐵門一直鎖著。第三天,他竟消失不見。過了兩天,卻又出現。又過了兩天,又不見了影。這般來來回回幾遭,七八天前,他又不見了,卻再沒回來——”

“哦?這里可有其他秘道?”

“我查過許多回,只有這四堵墻,連地蛄鉆的縫兒都沒見。”

梁興見梁紅玉眼含疑惑,更微有些驚懼,應該沒有說謊,忙去細看了一圈,四面都是刷了灰的土墻,頂上、地下更只有碾光的厚土,的確連略大的縫都不見。

梁興不由得疑惑起來,摩尼教向來喜用妖法惑人,他們耗這許多氣力欲得紫衣人,難道此人真是某種妖異?

四、空院

張用瘸著腿走進那莊院后面小門。

院里寂無聲息,只有幾只鳥在空地上走跳啄食,他一進去,那些鳥立即驚飛而去。空地上間錯種了幾株桃杏梅李,枝葉正鮮茂。

對面是一道黃泥院墻,中間一扇月門緊閉,掛著一只銅鎖。院內一座小樓,兩邊各露出一溜房舍的青瓦屋頂。這恐怕正是那滄州三英所言的后院。那月門門板下方貼了一塊黑漆鐵皮,他走近一瞧,那鐵皮兩側有活頁和插銷,是扇小窗。面上沒有絲毫銹跡,邊沿處還閃著亮,是新裝的。他拔開那插銷,打開了小窗,不顧腿疼,半跪到地上,側著頭朝里望去。里頭是樓后的一片空地,長滿青草,中間一條青石小徑。草間散落了一些飯渣,都已干凝。

他起身又回望院子,右邊一口井,井邊一塊青石洗衣砧板。左邊則有幾間矮房,瞧著是廚房。

他先走向那廚房,卻見墻角地上有兩團毛茸茸黑色物事,走近一看,是兩條黑狗,都已僵死,身上許多蒼蠅在飛爬。他看那兩條狗都微齜著牙,嘴角地上有些白沫,已經干透,應是中了毒。

他盯了片刻,轉身走進那廚房,見滿地枯腐菜葉,踩得稀爛。鍋碗盆碟一概不見,只有一個空灶臺,幾只竹籮、竹筐。張用笑了笑,這里自然是被那滄州三英洗劫過,兩條黑狗遭他們毒殺,后院那小門也是他們留的。他說了聲“多謝”,轉身出來,見那后院墻和外墻之間有一條青磚甬道,便向前頭走去。

走了一小截,發覺墻腳上有一些污痕,他湊近一瞧,是血跡,已經發烏。其中還有四道指印,是人趴在地上,慌忙之間用血手抹出。墻面上還留下兩道新痕,是人順著墻溜下時腳尖蹬踩出的。張用盯了半晌,才繼續前行。走了幾步,又見到一片血污印,十分凌亂,胡亂涂抹的一般,墻面也有蹬踩溜下的痕跡,還沾了一小片銀繡卷草紋藍錦。再往前兩三步,墻頭上方又有蹬踩痕跡,只是其中一處腳印并非向下溜,而是向上蹬。

看來是三個人翻過墻頭,前頭兩個跳了下來,卻被那兩只黑犬撲來撕咬。最后一個才要下來,見狀,忙又爬了回去。

他細想片刻,繼續前行。拐過前面院角,是一個開闊中庭,種了幾株柏樹、桂樹,也極寂靜,唯聞鳥鳴。那后院黑漆木門緊閉,掛了個大銅鎖。十六巧住在這里頭?他走過去,推開些門縫,朝里望去。里頭是個寬闊四合庭院,中間一個大水池,堆疊假山,浮滿新生蓮葉,才青錢大小。左右各有六間房舍,南邊中間則是那座小樓。房門全都關著,沒有一絲聲息。

張用朝里頭高喚了一聲,卻只有空蕩回聲,倒驚得身后柏樹上幾只鳥撲啦啦飛走。

他轉過身,走向前庭。前面是一整幢寬闊房舍,進去是一間后廳,桌椅都被搬走,四面粉墻上留下幾塊白印,原先自然掛了字畫。兩邊兩座博古架,架上器物也全都一空。張用看磚地上桌椅拖動痕跡,都是朝向后門。

后廳兩側各有三間臥房,他一間間進去瞧,里頭也都只剩空床空柜。他見一個床腳邊掉了一根細銅鉤,便俯身撿了起來。出來穿過側邊過道,走到前廳。前廳十分寬大,卻空空蕩蕩,只有中間擺著張烏漆大方桌。桌邊和墻邊磚地上有許多椅腳印,墻上也空留字畫印。

前院大門前只有四行車轍印,兩輛車,載不走這許多器物。這些自然也是那滄州三英趁著莊院無人,分了幾夜搬走。

他見前頭無甚可看,便瘸著腿,吹著哨,甩著那根銅鉤,又回到中庭那后院門前,將銅鉤扭直,頭上彎了幾彎,戳進那鎖洞,搗弄了片時,便打開那鎖,推開門,走了進去。

院中幽靜得如一口井,他的瘸腿腳步聲異常刺耳。那滄州三英說這里發生兇殺,前院大門又只走了兩輛車,銀器章和自家人乘一輛,另一輛最多盛納六個人。不知十六巧全死了,還是剩了幾個?他們又是被誰所殺?

張用先走到左邊廊道,推開了第一扇門,先聞到一股餿臭味,進去一瞧,屋子中間擺了張圓桌,桌上一盞油燈,一個黑漆木食盒,盒里四只青瓷菜碗,都覆滿發霉綠毛。桌邊一只木凳倒在地上,旁邊兩根黑漆木箸,一只摔碎的白瓷飯碗,撒了許多米粒,也都發霉,并被人踩過,腳印粘黏,延續到門口。他走過去一瞧,桌子下頭還有一攤嘔吐穢物,已經干凝。看來飯菜里被人下了毒,吃飯之人倒地身亡后,被人抬走。

張用又環視屋中,屋子里陳設極簡,靠里墻一張暗紅雕花木床,床帳被褥都是中等羅綢,被子胡亂掀開在一邊,睡過后并沒有鋪疊。床腳地上有只馬桶,里頭發出濃重臊臭味,自然沒有提出去清倒。

靠窗這邊,是一張暗紅木桌,靠里整齊擺放文房四寶,物料工藝也都不俗,瞧著卻沒有動過。門后有一座黑漆衣架,上面掛了件褐色舊錦褙子。張用一見那褙子,立時知曉,這屋中住的是銅巧杜昇。

杜昇精于制作各般銅器,工藝超絕,舉世無匹。十多年前,官家因見上古史傳記載,圣王大禹曾鑄造九鼎,以享圣神、鎮九州。這九鼎關乎國運,遇圣則興,遇衰則隱,相繼遷于夏商周三朝。周朝衰落后,九鼎從此淪沒不見。官家最好古禮古器,為彰顯圣朝威嚴、國運隆盛,下旨重鑄九鼎。這項鑄造工程無比艱巨,僅青銅便耗費二十二萬斤。總監此役的,便是杜昇。

九鼎鑄成后,賞銀之外,杜昇還得了一匹御賜官錦。他花重金請鄭皇親家的裁縫替自己裁制了這件錦褙子,只要外出辦正事,只穿這件,一穿便是十多年,顏色已經灰淡,邊緣也早已磨破。張用望著那舊褙子,不由得笑嘆,杜昇終于不必再披這破錦片子了。

他轉身出門,又去查看其他屋子。他雖已有預料,卻也驚得連連咋舌——

五、琴奴

陸青來到凝云館。

夜已深,凝云館門前仍亮著盞燈籠。那燈籠形制特異,做成一支琵琶,紅木為框,面繃白紗,槽、軸、柱、弦全都照真琴擬制。陸青尚未走近,便聽到靜巷高墻之中傳來箜篌之音,如流水洗心、明月映懷,胸中頓時一片凈亮。

他不由得駐足細聽,卻發覺,這琴聲似專與人作對:才覺靜如幽潭,卻猛落下一陣急雨;方涼爽暢懷,又豁然天晴,虹貫長空;正心迷神醉,卻雞聲破曉,大夢乍醒;仍在恍然,又身化為蝶,夢中套夢……陸青雖常年心靜,仍被這琴聲引勾得忽高忽低,跌宕不止。幾番震蕩之后,心已如海波搖漾,魂魄更是不知飛向何處。

魔音……他不由得低聲評道。正在眩暈不已,那琴聲卻忽然收止,四下頓時寂靜。一個女子的笑聲忽然破空響起,那笑聲,暢快中含著嘲戲,無忌里又隱透悲涼,與那琴聲如出一轍。

陸青并未見過琴奴戚月影,但猜想這琴聲及笑聲,恐怕只能是她。琴奴通習幾十樣樂器,最精于箜篌,只用一架箜篌,便能彈出古琴、箏、阮、琵琶、月琴等十來樣樂器之音,人稱“一人成隊,一琴成坊”。這凝云館名也來自李賀箜篌詩中那句“空山凝云頹不流”。

陸青正要舉步過去,忽見那門里亮出幾盞燈籠,伴隨一陣歡笑聲,一群人走了出來。幾個綢衣仆役牽著匹繡鞍黑馬,護著一個錦衫盛年男子先出了門,兩個繡衫婢女隨侍一個靚妝女子出來相送。

那女子腰身如蛇,舉止妖俏。粉潤秀臉上,一雙桃花眼,含媚帶醉。笑聲格外響亮,裝束更是奇麗:梳了一對二尺高鬟,戴了一頂碧玉金花冠。香肩裸露,只披了件半透粉紗衫。艷紅抹胸,織金孔雀羅長裙,臂挽一條水紅長綾帶。燈光映照之下,恍似佛寺壁畫上逸出的飛天一般。

那盛年男子身形舉止瞧著是個重臣,他走到馬邊,收起調笑,正襟抬手道過別,才端然上馬離開。女子倚門佇望,等那一行人出了巷口,轉過不見時,忽而噴出笑來,笑聲驚得巷里的犬一起吠叫起來,她卻笑得止不住。身邊那兩個侍女面面相覷,一起納悶。

陸青等那女子終于笑罷,才走到近前,抬手一揖:“請問小姐可是琴奴?在下姓陸名青。”

女子用繡帕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水,望了過來,一眼之下,竟又撲地笑了起來。陸青只能靜待她笑罷。

良久,那女子才止住,笑意卻仍未褪去:“抱歉,我不是笑你,只是見不得正經人。這天底下,明明尋不見幾個真正經人,可偏偏人人都做出一副正經樣兒。抱歉,抱歉,你似乎是個真正經人。你來這里不是聽琴?”

陸青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舞奴給他的那支銀簪,遞了過去:“舞奴要在下交給你。在下有些事要向戚小姐討問。”

戚月影接過那簪子,愣了一霎,忽然驚嚷起來:“這簪子竟在她那里?”但旋即又笑起來,“這黑燕子,見不得我跟師師好,偷了我的簪子,賴給師師的婢女,想叫我和師師斗氣。哈哈,叫她落了空,這幾個月,她那張尖臉怕是恨成酸杏了——對了,你叫陸青?那個相絕陸青?陸先生,奴家這眼珠子被酒瞇了亮光,獻丑又失禮,還望陸先生莫要怪罪。”戚月影斂容深深道了個萬福,“陸先生請里面說話。”

陸青又抬手一揖,隨著戚月影走進院門,沿回廊繞過一片怪石花木水池,走進一間整麗前廳,分賓主坐下。

戚月影吩咐婢女上茶,這才問:“不知陸先生要問什么?”

“唱奴與我一位故友,名叫王倫。”

“王倫?”戚月影一驚。

“戚小姐認得他?”

“不認得,不過奴家聽說,去年棋奴那樁事,便是一個叫王倫的主使。事情沒做成,白害了棋奴的性命。”

“戚小姐可知,前一向,王倫和唱奴在一處?”

“哦?他又去尋師師?這回他又要圖謀什么?”

“這一向,戚小姐可曾見過唱奴?”

“沒有。自從官家行幸后,我們便見得少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師師生辰,姐妹們才去聚了一回,卻又生出那等禍事,哪里再敢去?”

“唱奴失蹤了三個多月,你也不知?”

“我只隱約聽說師師似乎遇了事,叫媽媽去清音館打問,李家媽媽卻支支吾吾,不肯明說。她那里關涉到官家,也不好細問。陸先生若想打問這事,不如去尋寧惜惜和吳鹽兒。”

“花奴和饌奴?”

“嗯。我們這些人里頭,最狠的是花奴。去年師師生辰那事,楊戩雖覺察了蠟燭不對,卻查不出蹤跡來。那日除了我們姐妹,并沒有外人,自然是有人告密,供出了棋奴。黑燕子性情雖怪,常和姐妹斗氣,心卻不壞,倒是常叫自家不快活,絕做不出這等事。唯有花奴寧惜惜,一心想把眾人都踩下去,自家好占頭魁,巴不得有這等機會。她最嫉恨的,自然是師師,必定時時盯著師師。陸先生能相人,從她那里恐怕能瞧出些痕跡。”

“饌奴呢?”

“汴京人都說,無鹽不成席,這話說的是吳鹽兒。吳鹽兒每天出宅入府,交結最廣、消息最靈透,她恐怕知曉師師的行蹤。”

“多謝。”

“奴家一絲兒都沒幫到陸先生,哪里受得起這謝字?倒是奴家有個疑問,要請教陸先生。”

“請說。”

“陸先生幫奴家相一相,奴家這命最終會結出個什么果兒來?”

“抱歉,在下只相人,不相命。”

“那奴家是個什么樣的人?”

“尋遍天涯無棲處,孤鴻萬里斗風寒。”

琴奴先是一怔,垂首回味半晌,才抬起臉,倦然一笑:“可有解嗎?”

陸青聽到那琴聲時,已在暗忖,卻茫然無解。這時見琴奴滿眼哀涼,心中越發黯然,低頭沉思半晌,才輕聲答道——

“從來人間少知音,莫因傷心負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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