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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很早就明白,外公有一個上帝,外婆也有一個上帝。

平時,外婆一醒來,就長久地坐在床上梳著自己那令人驚嘆的頭發,梳得頭不斷地抽動,咬緊牙關,扯下一綹綹長長的黑絲,怕驚醒我,她低聲罵著:

“你該遭天殺!該你得糾發病[64],該死的……”

頭發理出頭緒后,她很快就編了粗粗的辮子,草草洗了把臉,氣憤地哼了哼鼻子,也沒把怒色從睡皺了的臉上洗掉,就站在圣像前了,——這個算是真正的早晨洗禮,立即讓她神清氣爽了。

她打直駝背,昂起頭,溫柔地看著喀山圣母的圓臉[65],展開臂膀,恭恭敬敬畫著十字,熱烈而低聲地念叨著:

“至圣的圣母,把你的恩賜給未來的日子一些吧,圣母啊!”

她鞠躬到地面,慢慢伸直腰背,然后更加熱烈而令人感動地低聲祈禱開來:

“你是最圣潔的美人、快樂的源泉、盛開的蘋果樹……”

她幾乎每天早上都能找到新的贊美詞,這使得我每次都聚精會神地聽她祈禱。

“我的誠摯的上天的心靈啊!我的保佑、我的靠山,圣母啊,你是金色的太陽,請你驅除邪惡的誘惑吧,別讓任何人受欺負,也別讓我白白受欺負?。 ?

她那黑眼睛里含著微笑,仿佛變年輕了,她又用那雙沉重的手慢慢畫著十字。

“耶穌基督,上帝之子,對我這個罪人仁慈一點吧,看在圣母的分上……”

她的祈禱一向都是贊美詩,都是誠懇、質樸的贊揚。

早上她祈禱的時間不長,因為要生茶炊,外公已經不用仆人了。要是外婆沒有在他規定的時間內準備好茶,他就會氣憤地罵上半天。

有時候他醒得比外婆早,就爬到閣樓上來,碰見外婆在禱告,就聽一會兒她的低聲祈禱,輕蔑地咂著兩片發黑的薄嘴唇,在喝茶的時候嘀咕不停:

“我教過你這橡木腦袋多少次該怎樣禱告,可你老是念叨你那一套,異教徒!上帝怎么能容得下你!”

“他懂的,”外婆滿有信心地回答,“不管你說什么,他都有辦法弄清楚……”

“該死的楚瓦什人[66]!哎,你們這些人啊……”

她的上帝整天都跟她在一起,她甚至對畜生談起上帝。我很清楚,一切都輕易而順從地服從這個上帝:人、狗、鳥兒、蜜蜂和草。上帝對地上的一切都一樣的仁慈,一樣的親近。

一次,酒吧女掌柜那只嬌生慣養的貓——一個狡猾的甜食愛好者和馬屁精,一身云煙似的毛和金色的眼睛,惹得全院子的人都喜歡它——從花園拖走了一只椋鳥。外婆拿下這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鳥兒,罵那貓:

“你不怕上帝,你這惡毒的下流坯!”

酒館女掌柜和掃院子的聽了都笑了起來,外婆氣憤地罵他們:

“你們以為畜生不懂上帝嗎?所有生靈都懂,并不比你們差,沒心沒肺的……”

她一邊套那匹膘肥體壯、無精打采的沙拉普,一邊和它交談:

“你愁什么啊,上帝的奴仆,啊?你這老家伙……”

馬兒喘著氣,搖著頭。

但是外婆念叨上帝名字的次數并沒外公多。外婆的上帝對于我來說很好理解,也不可怕,只是在他面前絕不可撒謊——這是可恥的。

他在我心里喚起的只是不可克服的羞恥,而我從來沒對外婆撒過謊。簡直不可能對這個仁慈的上帝隱瞞什么,似乎,壓根就沒有出現隱瞞的念頭。

一天,酒館女掌柜和外公吵起來了,她捎帶連外婆一起罵了,罵得很兇,還向她扔胡蘿卜。

“唉,您可真糊涂,我的太太?!蓖馄牌届o地對她說。我可氣壞了,決定報復這個惡婆娘。

我思來想去,該怎樣給這個棕紅頭發、雙下巴、細眼睛的胖女人一次更痛的打擊。

據我對居民們內訌的觀察,他們互相報復的方式是,切掉貓的尾巴、給狗下毒、打死公雞和母雞,或者,深夜摸進對手的地窖,把煤油倒進裝著大白菜和黃瓜的直木桶,把圓桶里的格瓦斯放出來,——這些方式我都不喜歡,需要想一個更有威力、更可怕的方法。

我想出一個辦法:等看到酒館女掌柜進了地窖,就去蓋上地窖蓋子,鎖上,在蓋子上跳上一曲“復仇者之舞”,把鑰匙扔到房頂上,然后一溜煙地跑到廚房去。外婆正在那里做飯,她沒馬上明白我為什么高興,等到明白過來后,就照著我的屁股拍了好幾巴掌,把我拖到院子里,叫我上房頂去取鑰匙。我對外婆的態度很驚訝,我一聲不吭地拿了鑰匙下來,然后跑到院子角落里,看她釋放被俘的酒館女掌柜,看她們兩個友好地笑著走過院子。

“我要叫你嘗到我的厲害?!本起^女掌柜握著胖胖的拳頭威脅我,但她那看不到眼睛的臉卻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外婆揪住我的領子,把我帶到廚房,問道:

“你干嗎要這樣做?”

“她扔胡蘿卜打你……”

“就是說,這是因為我嗎?原來如此!我要把你這廢物塞到爐膛下面喂老鼠,你醒醒吧!你這算什么保護者!——瞧那泡泡,一下子就破了。你看我告訴外公,他不扒掉你一層皮才怪!上閣樓去,好好讀書……”

她一整天沒跟我說話。傍晚,起身祈禱前,她在我床邊坐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了一些一生都難忘的話:

“廖恩卡[67],寶貝兒,你可要記住:別摻和大人的事!大人們——都變壞了,上帝正在考驗他們呢,而你,還沒有,你應該按照孩子的想法生活。等著吧,上帝會來觸動你的心門,指明你的事業,引你上你該走的路,明白嗎?至于誰犯了什么過失,這不是你的事,這要讓上帝來評判和懲罰。這是他的事,不是我們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嗅了嗅鼻煙,瞇縫起右眼,補充道:

“當然,就連上帝自己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搞得懂誰究竟錯在哪里。”

“上帝不是什么都知道嗎?”我吃驚地問。她輕聲地、悲哀地回答:

“他要是什么都知道,那人們好多事情都不會做了。他老人家從天上看了看人間,看我們所有人,有時會痛哭流涕地說:‘我的人們啊,我的親愛的人們啊!哎呀,我是多么可憐你們??!’”

她自己也哭起來了,也沒擦下臉頰,就去屋角禱告了。

從那時開始,她的上帝就離我更近,更容易理解了。

外公教我的時候,也是說上帝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見,不管什么事都會給人們善意的幫助,但他不像外婆那樣做禱告。

每天早晨,在去屋角對圣像禱告前,他要洗很久的臉,然后一絲不茍地穿戴,細心地梳著棕紅色的頭發,理理胡子,照照鏡子,拉直襯衫,把黑色的三角圍巾塞進馬甲背心,然后,小心翼翼地,悄悄地走近圣像。他總是在地板上同一塊木節子那里停下來,那個節子像馬的眼睛。他低下頭,默默地站一會兒,雙手拉直,緊貼身體,像個士兵。然后,他挺直單薄的身子,莊重地說:

“‘以圣父圣子圣靈之名!’”

我似乎感覺到他說完這番話后屋里特別的寂靜,連蒼蠅都得小心地嗡嗡叫了。

他仰頭站著,眉毛抬起,頭發豎起,金黃色的胡子橫向翹著;他讀祈禱詞毫不含糊,就像匯報功課:咬字清楚而且帶有懇求的口吻。

“‘如果判官意外到來,那每個人的行為就會暴露……[68]’”

他用拳頭猛捶胸口,堅決要求:

“‘我只對你一個作孽,請你轉過臉,別看我罪孽吧……’”

他一字一頓地讀《信經》[69],他的右腳老在抽動,仿佛在悄悄給祈禱打拍子;他整個人緊張地傾向圣像,伸長了,似乎更單薄、更瘦了,顯得整潔而懇切:

“‘誕生了一個醫生,來醫治我多年來心靈的貪欲!我從心里不斷對你呻吟,幫幫我吧,圣母!’”

他大聲呼喚,綠眼睛里含著淚水:

“‘上帝啊,信仰就是我人世間的一切,請不要追究那些肯定辜負了我的事吧!’”

他手不斷顫抖著畫十字,頭不停地點著,就像在抵人。他哽咽著發出尖厲的聲音。后來我到過猶太教堂,才明白外公是在按猶太人的方式祈禱。

茶炊早就在桌子上噗噗作響了,滿屋子飄蕩著奶渣黑麥面餅熱騰騰的味道,——我想吃了!外婆無精打采地靠著門框,嘆著氣,眼簾垂下,望著地板;快樂的陽光從花園照進窗戶,樹上珍珠般的露珠閃著光,早晨的空氣散發著茴香、黑豆和成熟蘋果的香味,而外公還在祈禱,晃著身子尖叫:

“快滅掉我貪欲的火焰吧,我又窮又惡!”

晨禱和晚禱的全文我都記得,不僅僅記得,還要緊張地盯著外公:有沒有搞錯,有沒有漏掉一個詞。

這種情形極少發生,而一旦發生,總是令我幸災樂禍。

做完禱告,外公對我和外婆說:

“你們好??!”

我們鞠躬,大家終于圍著桌子坐下。我馬上對外公說:

“你今天漏掉了‘滿足’這個詞!”

“胡說吧?”他不安地、將信將疑地問道。

“真的漏掉了!原文應當是‘但我的信仰滿足了一切’,但你沒有說‘滿足’?!?

“啊,那是!”外公驚叫起來,內疚地眨著眼睛。

以后他一定會找個碴子狠狠報復我這次挑刺,但是現在,看到他一臉的尷尬,我可樂了。有次外婆打趣地說:

“上帝聽你那禱告,估計會覺得很無聊,孩子他爹!你老是重復那一套?!?

“什么——啊?”他拖長了聲音,惡狠狠地說,“你咕噥什么?”

“我是說,我聽來聽去,你就從來沒有掏心窩子的話給上帝!”

他臉變成了豬肝色,渾身打戰,在椅子上跳了一下,往她頭上扔了一個小碟子,一邊扔,一邊呀呀尖叫,就像鋸片遇到了木節子:

“你這個老巫婆!”

他在給我講上帝的魔力時,總是首先強調這種力量的殘酷:人們作了孽,就會被淹死,再作孽,就會被燒死,他們的城市會被摧毀;上帝用饑餓和瘟疫來懲罰人們,他總是用寶劍降服人間,用鞭子降服罪人。

“總之,冒犯上帝法規的人都要遭受苦難和死亡的懲罰!”他用纖細的手指關節敲著桌子,開導著說道。

我很難相信上帝的殘忍。我懷疑這些都是外公有意想出來的。為的是讓我怕他,而不是怕上帝。于是我就直接問他:

“你說這些,是要我聽從你吧?”

他也直接回答我:

“那是當然!你還敢不聽話?!”

“那外婆呢?”

“你別信那老糊涂的話!”他嚴厲地教訓我,“她從年輕時就糊涂,她不識字,也沒什么腦筋。我不準她跟你說這些大事!回答我天使有多少級別?[70]”

我回答了。他又問道:

“這些級別的官是些什么人?”

“瞧把你給折騰的!”他笑了笑,避開眼睛,咬了下嘴唇,不樂意地解釋道:

“這個跟上帝沒關系,做官,這是人的事情!官員其實就是吃法律的,他會把法律都吃掉。”

“法律是什么?”

“法律嘛,就是習慣?!蓖夤鼧芬庵v這些,一對聰明帶刺的眼睛閃著光芒,“人們生活在一起,然后就商量好:這樣比較好,我們就把這當作習慣,立下規矩,定為法律!比如:小伙伴們聚集起來游戲,先要說好怎么玩,有些什么規矩。這個規矩,就是法律!”

“那當官的呢?”

“當官的就像淘氣的孩子,一來就把所有的法律破壞了?!?

“為什么呢?”

“好了,這個你搞不懂的!”他嚴厲地皺起眉頭說道,接著又開始訓話,“上帝管人們的所有事情!人們要這樣,他偏給那樣。人類的所有事情都是不可靠的,只要上帝吹一下,就都歸于塵土了!”

有很多原因讓我對當官的產生興趣,我繼續探問:

“雅科夫舅舅這樣唱:

光明的天使,是上帝的官,

人間的官員,是撒旦[71]的奴仆!”

外公用手掌捧起胡子,把它塞到嘴里,閉上雙眼,他的臉頰抽搐著。我看出他內心在笑。

“該把你和雅什卡的腿綁在一起,扔到水里!”他說道,“這些歌他不該唱,你也不該聽。這是分裂派[72]教徒開的玩笑,異教徒想出來的。”

他沉思起來,眼神越過我投向某處,輕聲地拉長聲音:

“唉,你們這些人啊……”

但是,雖說把上帝威嚴地高高地放在人們頭上,他,跟外婆一樣,還是要請上帝和他那些不計其數的圣徒參與所有的事務。而外婆似乎完全不知道這些圣徒,她只知道尼古拉、尤里平、弗洛爾和拉夫爾,雖然他們對人也很仁慈和親切:他們走遍鄉村和城鎮,深入人們的生活,具有人們的一切屬性。外公的圣徒幾乎都是受難者,他們推倒偶像,跟羅馬教皇爭辯,為此他們受刑、被燒死、被剝皮。

有時,外公幻想:

“但愿上帝幫我賣掉這幢小房子,哪怕能賺五百盧布也行,我愿意為尼古拉圣徒做一次謝恩禱告!”

外婆笑了起來,對我說:

“連尼古拉都要幫他這個老糊涂賣房子了,尼古拉老爺怕是也沒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外公的教歷我保存了很長時間,上面有他各式各樣的題字,比如,在約阿吉姆節和安娜節背面用紅墨水的直體字母寫著:“恩人啊,免去我的災禍吧?!?

我記得這個“災難”:外公惦記著幾個不爭氣的兒子,決定放高利貸,秘密接受典當;有人告發了他,一個深夜,警察突然來搜查,一陣忙亂,結果一切平安無事。外公一直禱告到太陽升起,早晨,他當著我的面在教歷上寫下這句話。

晚飯前,外公和我一起讀贊美詩、(東正教)日課經或者葉夫列姆·西林[73]的大部頭著作。吃過晚飯,他又開始祈禱,寂靜的夜里,長久地回響著凄涼的懺悔詞語:

“我要拿什么來供奉你、報答你啊,偉大的不朽的上帝……保佑我們不受任何誘惑吧……上帝啊,保佑我不受某些人的欺負吧……為我流淚,我死后記住我吧……”

可外婆卻經常說:

“哎呀,今天可把我累壞了!看來,得不祈禱就躺下了……”

外公常帶我到教堂:每個星期六去做徹夜晚禱,每逢節日就去做晚彌撒。在教堂里,我也弄明白了人們向什么樣的上帝祈禱:神父和教堂執事所念的一切,是向外公的上帝祈禱,而唱詩班則永遠歌頌外婆的上帝。

我嘛,當然,只是粗略地表達了孩子眼里兩個上帝的區別,我記得,這個區別曾可怕地撕裂著我的心,但是外公的上帝讓我感到恐懼和敵意:他誰都不喜歡,他那嚴厲的目光盯著一切,他首先尋找和看到人身上拙劣的、惡毒的、有罪的一面。很顯然,他不相信人,總是在等待人們的懺悔,喜歡懲罰人們。

在那些日子里,關于上帝的思考和情感是我主要的精神食糧,是生命中最美的東西,所有其他的一切印象都是殘酷和骯臟的,只會讓我受委屈,激起我的憎惡和憂郁。上帝是我周圍所有事物中最美好最光輝的,——外婆的上帝是一切生靈的好朋友。當然,有個問題不能不讓我不安:為什么外公看不見仁慈的上帝呢?

家里人不讓我逛街,因為那太刺激我了,街上的印象讓我沉醉,幾乎每次都要闖禍。我沒有結交同伴,鄰居家的孩子仇視我,我不喜歡他們叫我“卡西林”,他們發現了這一點,就叫得更厲害了:

“吝嗇鬼卡西林的孫子出來啦!”

“揍他!”

然后就開始打架。

論年歲我也算有力氣,而且打架還靈活,這點連對手也承認,他們總是對我群起而攻之。盡管如此,我還是每次都遭到整條街的孩子攻擊,回家的時候,常常是鼻子出血,嘴唇破裂,臉上有青疙瘩,一身塵土,衣服撕得稀爛。

外婆一看到我就給嚇壞了,同情地說:

“怎么啦,小蘿卜頭兒,又打架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看我怎么收拾你,非給你左右都來一頓……”

她給我洗了臉,往瘀青的地方敷上濕海綿,貼上銅錢或者抹上鉛水,勸導我說:

“你干嗎老打架啊?在家里還老老實實的,一到街上就變了個人!不害臊??次腋嬖V外公,讓他不放你出去……”

外公看到了我頭上的青腫疙瘩,但從不罵我,只是啞啞叫著含糊不清地說:

“又戴上獎章了?我的阿尼克武士[74],你敢再跑到街上去,聽著!”

街上如果靜悄悄的,那就不會吸引我了,但當我聽到孩子們快樂的聲音,我就不顧外公的禁令,從院子里跑出去。打得青腫和皮開并不礙事,但街上那些殘酷的惡作劇卻肯定讓人很憤慨。我相當熟悉的這類殘酷行為有時會達到很瘋狂的程度??吹胶⒆觽兲羲艄坊蚬u互相攻擊,虐待貓,趕走猶太人的山羊,欺凌醉酒的乞丐和外號叫“兜里裝死魚”的傻子伊戈沙,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伊戈沙是個瘦高個兒,一身熏得黝黑,穿一件沉重的羊皮襖,皮包骨頭的銹跡斑斑的臉上長滿了硬毛。他弓著身子在街上走著,奇怪地搖晃著,一聲不吭,緊盯著自己腳下的地面。他那有著一雙憂郁小眼睛的鐵青臉,令我敬畏。我感覺這個人在忙于某項嚴肅的事業,在尋找著什么,不應該打擾他。

孩子們跟著他跑,往他的駝背扔石頭。他好像很長時間都沒發現他們,也不覺得痛;他忽然站住,抬起戴著一頂毛茸茸帽子的頭,手顫抖著扶正帽子,往四周看了看,仿佛才睡醒。

“兜里裝死魚的伊戈沙!伊戈沙,你去哪兒?瞧啊,兜里裝死魚!”孩子們叫嚷著。

他手抓住口袋,然后,迅速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個石子、短木棍、干土疙瘩,笨拙地舞動著長長的手臂,口里喃喃地罵人。他老是罵那三句臟話,這方面,孩子們的語言可要比他豐富多了。有時,他也瘸著腿追著小孩們跑;長長的羊皮襖絆著他的腿,他雙膝跪地摔倒在地上,一雙像樹枝的黝黑的手撐著地。孩子們往他腰間和背上扔石子,膽子大的直接跑到近前,往他頭上撒把土就閃開。

或許,另外一個更為沉痛的街頭印象是關于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師傅。他完全瞎了,四處乞討,他高大、帥氣,像啞巴一樣不說話。一個矮小的花白頭發的老太婆牽著他的手;她停在窗戶下面,眼睛往一邊斜視著,拉著很尖的聲音:

“行行好,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憐可憐這個窮瞎子吧……”

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一聲不吭,他的黑色眼鏡直直地望著屋子的墻壁、窗戶、迎面而來的人臉;在染坊染透了的手靜靜地捋著寬幅的胡須,他的嘴唇緊緊地閉著。我常??匆娝珡膩頉]聽見過從這緊閉的嘴唇里發出來的聲音,老人的沉默讓我感到壓抑。我無法走近他,也從沒有走近過,相反,一看到他,就跑回家告訴外婆:

“格里戈里在街上要飯呢!”

“???”她不安地、憐憫地叫了一聲,“拿著,快跑去給他!”

我粗魯而氣憤地拒絕了這個差遣。外婆于是自己親自走出門外,站在人行道上和他說了很久的話。他微笑著,抖動著胡須,但是話說得很少,很簡練。

有時,外婆叫他到廚房,請他喝茶,吃東西。有次他問起我在哪里,外婆叫我,但是我跑到柴火堆里躲起來了。我不能到他面前去,這真的很尷尬,我也知道,外婆也覺得難為情。只有一次我和外婆談起格里戈里,她把他送出大門后,就在院子里低著頭邊走邊哭。我走近她,拉著她的手。

“你干嗎要躲著他呢?”她悄悄問道,“他喜歡你,他可是個好人……”

“為什么外公不養他?”我問。

“外公?”

她站住了,然后一把拉我到懷里,差不多耳語似的預言道:

“記住我的話:上帝會因為這個人狠狠懲罰我們的!會有報應的……”

她真沒說錯:大約十年后,那時外婆已經去世[75],外公自己也成了乞丐[76],神志不清地在城里轉悠,在人家窗戶底下低聲下氣地乞討:

“我的好廚師啊,給個包子吧,就一個??!唉,你們這些人啊……”

從前的他,就只剩下這句苦澀的、拉長的、激動人心的話:

“唉,你們這些人啊……”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讓我感到憋屈和要躲開的,就是那個蕩婦沃諾尼哈。她老在這里出現,她身材高大,衣衫不整,一副醉意未醒的樣子。她步子獨特,好像腳并沒有在移動,也沒有接觸到地面,像一朵烏云似的在空中移動著,邊走邊哼著下流的小曲兒。所有碰見她的人都躲著她,躲到房子的大門后、街角,躲進鋪子里。她就像把掃帚,掃干凈了整條街。她的臉是青色的,鼓起來像泡泡,灰色的大眼睛可怕而嘲笑似的圓睜著。她有時號啕大哭:

“我的孩子們啊,你們在哪里???”

我問外婆:“這是怎么回事?”

“這不該你知道!”她沉著臉回答,但還是簡要講了下情況:這個女人曾經有個丈夫,官吏沃羅諾夫,他想當個大官,就把自己的妻子賣給了上司,上司就把她帶到某個地方去了,她有兩個年頭沒在家。她回來時,她的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已經不在人世,她丈夫把公家的錢輸光了,正坐牢呢。這女人一傷心就開始喝酒、放蕩、胡鬧了。每到節日之夜,她都要被警察抓去……

不,家里畢竟比街上好,尤其是飯后那段時光特別美好。這時間外公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婆坐在窗前,跟我講一些有趣的童話故事,講我父親的事。

她從貓嘴里奪下一只椋鳥,剪掉折斷的翅膀,在腿被咬掉的地方巧妙地綁上一塊木片,把鳥兒治好后,就教它說話。她時??恐皯艨蛟邙B籠子前站上一小時,像一只和善的大型野獸,粗聲粗氣地對善于模仿的黑炭似的小鳥反復說:

“喂,你說?。航o小椋鳥——喂點兒稀飯!”

椋鳥對她斜著幽默家一樣的活潑的圓眼睛,用木片敲打著籠子薄薄的底部,伸長脖子學著黃鸝啼囀,搞笑地學松鴉、布谷鳥叫,努力學貓叫,學狗叫,但人說話——它就學不好。

“你就別淘氣了!”外婆嚴肅地對它說,“你說:給小椋鳥一點兒稀飯!”

這只長羽毛的黑猴子震耳地吼了一聲像外婆的話,老太婆高興地笑了,用一根手指頭遞給鳥兒要的稀飯。

“我知道你這個滑頭,你在裝相,你無所不能,你什么都會!”

她還真把椋鳥教會了:過了些日子,它已經能相當清晰地要飯了,一看到外婆,就拉長聲音喊出像“你……好……啊”什么的。

起初它被掛在外公的房間,但不久就被外公趕到我們這里,趕到閣樓上,因為這鳥兒學會了逗弄外公;外公清晰地念著祈禱詞,這只椋鳥就把蠟黃的鼻子伸出籠子的小欄桿,打著口哨:

“求求……求求……吐一粒……一粒,吐!”

外公覺得受了委屈。有次他中斷了祈禱,一跺腳,怒吼起來:

“收了它,這個魔鬼!殺了它!”

家里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很多開心的事,但有時難以名狀的憂愁讓我感到很壓抑。我整個人就像被某種沉重的東西注滿了,長久地住在黑暗的坑里,失去了視覺、聽覺和所有的感覺,像一個瞎子,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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