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了不起的蓋茨比
-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 11663字
- 2019-12-06 10:23:22
在我還很年輕而且涉世不深之時,父親給過我的忠告,至今仍在我的腦海中盤桓。
“你每次想要對別人品頭論足,”他對我說,“都要記住,這世上不是誰都有你這么好的條件。”
他的話到此為止。我們父子交流不多,但素來心有靈犀,我深知這話的弦外之音,于是從那以后,我便從不輕易評判他人。
這一習慣讓我見識了許多奇怪的品性,也讓我碰到過不少無聊之徒。一個正常人表現出這種特征,某些脾氣古怪的人很快就會察覺,并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纏住你不放,結果導致在大學期間,我曾被人不公正地指責為愛耍心機,因為就連陌生人都愿意對我推心置腹——他們一旦情緒激動,就會向我透露私密的傷心事。其實在很多時候,我都無意去探聽他們的隱私。假使有跡象表明,對方即將向我吐露衷腸,我常會假裝犯困或心不在焉,乃至不太友善地故意無視,因為那些年輕人的傾訴(他們尤其愛使用浮夸之辭)不是千篇一律,拾人牙慧,就是刻意隱瞞,語焉不詳。不輕易下結論,也意味著可以對他們懷有無限的希望,可我還是有點兒擔心在這方面出錯,所以總是提醒自己牢記——就像我父親當初頗為矜持地暗示的那樣,我也不乏優越感地重申這一點——這種基本的道德觀,可不是每個人一生下來都有的。
我雖然自詡寬容,但我必須聲明它是有限度的。一個人言行的根基可能硬如磐石,也可能軟似泥漿;可能靠得住,也可能靠不住。可不管怎樣,一旦超出某個限度,我也就未必能那么寬容了。
去年秋天,我剛從東部地區回來時,巴不得人人都穿上制服,時刻向道德這一品質立正致敬;我寧可不參與任何狂放不羈的活動,也不再利用任何機會窺探他人的內心。不過,這一反應唯獨不包括蓋茨比在內(本書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雖然他曾象征著我真心蔑視的一切。如果說人格魅力是一系列連續不斷的成功姿態,那他身上確有某種非凡的東西。他對于人生前景的可能性極其敏感,如同一臺高精度儀器,可以監測萬里之外的地震。那不是通常美其名曰“創造性氣質”的病態敏感,而是一種對未來抱有希望的奇特天賦,一種充滿浪漫色彩的蓄勢待發,我從未在別人身上發現過這種特征,也不大可能再次見到——是的,在我的心目中,蓋茨比這個人本身沒什么問題,只不過是那種侵蝕他的靈魂的東西,那些尾隨他的幻夢而來的污氣濁塵,使我對人間的一出出悲喜劇一度興味索然。
在這座中西部城市,我家三代以來都是有頭有臉的富貴之家。卡拉威先生家族也算是大家族了,根據家史傳說,我們是巴克盧公爵[2]的后裔,不過,我家這一支脈的實際奠基人是我祖父的兄長,他是在1851年來到此地的,南北戰爭時期,他找了個替身代他去作戰,而他自己做起了五金批發生意,那也是我父親如今仍在經營的買賣。
我從未見過那位祖伯父,但據說我和他長得很相像,掛在我父親辦公室那幅面無表情的畫像,就是一個證據。我是1915年從紐黑文念完大學(恰好比我父親晚四分之一個世紀),并很快參與了那場中途受阻的條頓人大遷徙[3],也就是所謂的世界大戰。我經歷過氣勢恢宏、激動人心的反攻戰爭,所以回鄉后感到無所適從。
對我而言,中西部地區非但不是溫暖的世界中心,反倒像是荒涼的宇宙邊緣,于是,我決定到東部去學著做做債券生意。我認識的人似乎個個都在做這行,我覺得讓它再多養活一個單身漢不是問題。我的叔伯姑姨都來參與討論此事,就像是在幫我選擇預科學校那樣鄭重其事,最后終于帶著嚴肅而疑慮的表情說:“哦……那也行吧。”父親同意資助我一年,幾經耽擱之后,我帶著一去不返的心情,在1922年春天來到了東部。
照理說,我應該在城里找個寄宿公寓,但那時天氣溫暖,我又剛剛離開碧草如茵、綠樹怡人的家園,所以,當辦公室的一個年輕同事提議與我合租一所近郊房屋時,我覺得這主意很不錯。他很快找到了房子,那是一棟月租八十美元、看上去飽經風霜的木板房。不過還沒來得及入住,公司就派他去了華盛頓,于是我便獨自搬過去住。我有一條狗(至少在它跑掉之前,我養了好幾天),一輛老舊的道奇[4],還有一個芬蘭女傭,她負責幫我收拾床鋪,做做早餐什么的,我常聽見她在電爐邊自言自語地嘟噥著芬蘭人的至理名言。
頭幾天我過得頗為孤單,一天早上,有個比我更晚搬來的人在路上叫住我。
“請問去西卵村怎么走?”他一臉無助地問我。
我告訴了他。當我繼續朝前走時,再也不感到孤單了。我現在是指路人,是先行者,是原住民。他無意間讓我對此地感覺親近了,竟體會到一種自由自在之感。
再加上風和日暖,樹木猶如電影快進鏡頭似的,轉瞬間變得枝葉紛披,我又找回了昔日那種熟悉的信念。隨著夏天來臨,嶄新的生活又要開始了。
首先,有那么多東西要讀,同時從清新的空氣中也有養分要吸收。我買了一打關于銀行、信貸和證券投資的書籍。就像鑄幣廠剛鑄造出的錢幣一樣,這些紅皮燙金的書擺放在我的書架上,準備向我揭示唯有邁達斯[5]、摩根[6]和米西納斯[7]知曉的那些金光閃閃的秘密。我還十分渴望去讀許多別的書。我大學時就頗喜舞文弄墨,有一年,我為《耶魯校刊》寫了不少一本正經而又頗為膚淺的社論文章,現在我打算重操舊業,再次成為所謂的“通才”,也就是那種最淺薄的專家。這倒不是什么自嘲性的俏皮話,畢竟似乎擁有真正的一技之長,人生才更容易獲得成功。
我租住的房子屬于北美最奇異的社區之列,不過這純屬偶然。它坐落在那個狹長多姿、伸向紐約正東的島嶼上。這里有諸多奇特的自然景觀,還有兩片形狀不同尋常的土地。它們距離市區二十英里,像一對輪廓相似而又碩大無比的雞蛋(因此分別叫作東卵和西卵),中間只隔著一條小到不能再小的海灣,并延伸到西半球那塊極為平靜的海面——長島海灣的大片水域。它們倒不是標準的卵形,而是像哥倫布那個故事里的雞蛋,靠近陸地那端都被壓扁了。不過,它們在外形上的酷似,想必會讓那些從上空飛過的海鷗產生錯覺和混亂,而對于人——這個沒有翅膀的物種而言,一個更為有趣的現象就是,它們除了形狀和大小,在其他方面竟毫無相似之處。
我住在西卵——這么說吧,相比較而言,它肯定不像東卵那么時尚。這也只是一種最膚淺的概括,不足以表達二者怪異而又略顯邪惡的差別。
我的房子就在這個卵形地帶頂端,距海邊只有五十碼,夾在季租金要一萬二到一萬五的兩座豪宅之間。無論按何種標準,左邊那座豪宅都堪稱龐然大物,它真正照搬了法國諾曼底市政廳大樓的造型,邊上有一座簇新的塔樓,稀疏的新生常春藤攀緣其上。那兒還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以及四十多英畝的草坪和花園。它就是蓋茨比的宅邸。我當時還不認識蓋茨比先生,因此更確切地說,那是一個叫蓋茨比的紳士居住的別墅。我自己的房子頗顯寒酸,但因其太小又很不起眼,其他想租房的人也都沒注意到它,所以我才有幸入住其中,并能隨時領略這里的海景,欣賞鄰居的草坪,還能體驗到與億萬富翁比鄰而居的快慰——所有這一切,只需每月八十美元而已。
在小海灣對面,便是東卵那些時髦的白色豪宅,它們使那片濱水地帶顯得光彩奪目。那天黃昏時分,當我駕車去那邊與湯姆·布坎南夫婦共進晚餐時,這個夏季故事就真正開始了。黛西是我的遠房表妹,而湯姆是我在大學就認識的校友。戰爭剛結束時,我曾在芝加哥與他們共處過兩天。
黛西的丈夫擅長多種體育運動,曾是紐黑文最杰出的橄欖球運動員之一,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全國知名的人物了。他在二十一歲就在有限范圍內達到個人成就的頂峰,乃至此后所做的一切都有些今不如昔的味道。他的家族極其富有,而他本人在大學期間就揮金如土,也由此遭到不少非議。他現在離開芝加哥搬到東部,其排場之大令人瞠目結舌,比如,他把一大群專門用于打馬球的小型馬從森林湖[8]一并托運到這里。很難想象在我這一輩人中,竟有人富裕到這種程度。
我不曉得他們為何要到東部來。他們先是無所事事地在法國住了一年,接著便不安分地四處搬遷,只為能和別的闊佬一塊兒打馬球。他們這次會長期定居——黛西在電話里這樣告訴我,但我并不相信。我無法看清黛西的心思,但覺得湯姆以后還會帶著些許悵惘繼續東游西蕩,去尋求當年某場不可復制的橄欖球賽帶給他的狂熱激情。
言歸正傳。就在那個溫暖而起風的黃昏,我驅車到了東卵,去看望那兩個我其實不大了解的舊友。他們的住所比我想象中還要華美,那是一座叫人賞心悅目、具有喬治王殖民時期建筑風格[9]的紅白相間的豪宅,從那里可以俯瞰長島海灣。他們的草坪從海灘起步,向前門跑了四分之一英里,一路跨越日晷、磚石小路和姹紫嫣紅的花園,在抵達那所房子時,似乎是借助于奔跑的慣性,又沿著被鮮綠的常春藤覆蓋的墻面繼續向上攀爬。房子正面是一排法式落地窗,此時正閃爍著金色的落日余暉,悉數敞開地迎接黃昏時分的暖風。穿著一身騎馬裝的湯姆·布坎南叉開兩腿站在門廊里。
他的模樣不同于在紐黑文那些年。他現在到了而立之年,體態壯碩,發如黃草,嘴角略微下垂,一副倨傲之態。兩只炯炯發亮而又顯得傲慢的眼睛主宰了那張面孔,給人一種盛氣凌人的印象。甚至就連那套華麗到帶有女人氣的騎馬裝,也掩藏不住那彪悍的身軀,他的腿部肌肉塞滿了那雙油光可鑒的皮靴,并將系帶子的靴頂接頭處繃得緊緊的。每當他的肩膀在那件薄外套下面挪動,你就會看到一大塊肌肉在顫抖著呼之欲出。這是一個孔武有力的軀體,也是一個讓人感覺兇狠的軀體。
他講話的聲音生硬、沙啞而又高亢,這增添了他給人的那種性情暴戾的感覺。他還總是操著長輩似的居高臨下的口吻,哪怕是對于他喜歡的人也是如此,當年就因為這一點,在紐黑文對其恨得要命的人可不在少數。
“聽著,不要因為我比你強壯,長得更像男子漢,”他以前總是說這樣的屁話,“就覺得我說什么都是對的。”我們當初同屬耶魯大學的一個高級聯誼會,彼此間雖然從來談不上親密,可我總覺得他還是很欣賞我的。盡管他一貫急躁而又矜持,但一定熱切地希望我也能喜歡他。
我們在沐浴著陽光的門廊里閑聊了幾分鐘。
“怎么樣,我這里還不錯吧?”他邊說邊環視四周,一副顧盼自雄的樣子。
他抬起一條胳膊搭住我,迫使我轉過身來,那只寬大而扁平的手掌朝前一揮,指示我注意眼前的景象。順著他有力的手勢,我看到了一座意大利風格的沉降式花園,足有半英畝見方的氣味濃烈的玫瑰花圃,還有海邊那艘不斷被潮汐撞擊著的平頭摩托艇。
“這地方原來是德梅恩的,就是那個石油大亨。”他又將我轉過來,熱情但又唐突地說,“我們到里面去吧。”
我們走過高高的門廳,進入敞亮而雅致、兩端都是落地窗的玫瑰色客廳。窗戶半開半掩,在外面嫩綠色草地的映襯下亮白得耀眼,仿佛草兒也蔓延到屋內來了。一陣微風吹過房間,把窗簾的一邊吹向里邊,另一邊吹向外面,讓窗簾如同白旗一般扭動著,飄向和婚禮蛋糕一樣潔白的天花板,然后輕柔地撫過深紅色地毯,猶如風吹海面一樣,在上面留下波浪起伏的影子。
房間里唯一的完全靜止之物是那張碩大的沙發,兩個年輕女子顫悠悠地坐在上面,就像坐在一只被固定住的大氣球上。她們都是一襲白衣,裙子不住地窸窣抖動,好像她們是乘坐大氣球環繞房子做過短暫飛行之后,剛剛被大風吹回到地面似的。我當時一定是站了好長一會兒,情不自禁地聆聽著窗簾如何噼啪作響,還有一幅畫框在墻上發出的呻吟。接著傳來一連串深沉而帶有回響的聲音,那是湯姆·布坎南關上了幾扇窗戶,于是房間里的風漸趨平息,窗簾、地毯還有那兩個女子,也似乎一并跟著徐徐落地。
那個更年輕的女子我從未見過。她一動不動地躺靠在沙發一頭,下巴微微上翹,似乎是在托著什么搖搖欲墜的東西,并竭力讓其保持平衡似的。即便用余光看到了我,她也沒有任何表示。這未免讓我誠惶誠恐,差點兒就要為自己的到來打擾到她而囁嚅著道歉了。
另一個女子便是黛西了,她作勢要起身歡迎我,身體微微前傾,一臉的誠懇。接著她輕笑起來,笑得奇怪而又迷人,我也跟著笑起來,繼續邁步進入屋內。
“你能來,我高興得快不行了。”
她又笑起來,似乎是說出了一句多么機智風趣的話似的,接著就拉住我的手,仰臉注視著我的面孔,好像在這世上最想見的人非我莫屬一樣。這是她慣用的風格。她輕聲細語地提醒我說,那個用下巴保持平衡的女子姓貝克。(我已聽人說過,黛西說話時喜歡壓低聲音,只是為了讓對方把身體靠向她,不過說實話,這樣一種無傷大雅的閑話,絲毫不會減損此舉的魅力。)
貝克小姐的嘴唇總歸動了動,幾乎不易察覺地沖我點點頭,接著趕緊將腦袋恢復原位——她下巴托著的那個物件顯然歪了一點兒,這讓她受到了不小的驚嚇。某種道歉之語又蹦到我的嘴邊。這種對別人視同無物的我行我素的姿態,我向來都是既驚詫又敬佩。
我轉頭看向我的遠房表妹,她在用那低沉而動人的嗓音對我問這問那。那是一種你必須豎起耳朵去用心感受的嗓音,仿佛每句話都是一組絕不會演奏第二次的音符。她可人的面孔略帶憂郁,那上面有各種發亮的東西,包括一雙亮眼睛,一對性感的亮嘴唇,但最激動人心的還是她的聲音,會讓任何在意她的男人都無法忘懷,那是一種淺吟低唱,一種竊竊細語,那通常都是在暗示你:就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她剛經歷過歡快喜悅之事,而接下來又將經歷同樣的事情。
我告訴她,我在來東部的途中,曾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天,有十多個人都托我問候她。
“他們都很想我?”她欣喜若狂地叫起來。
“整個城市都很憂傷。大家都把汽車左后輪涂黑了,來表達他們的哀思。芝加哥北海岸[10]那邊哭聲最響亮,整晚都停不下來。”
“太棒了!咱們得回去,湯姆。最好明天就走!”接著,她前言不搭后語地問了一句,“你要不要看看我家寶寶?”
“那當然。”
“她還在睡覺。她三歲了。你還沒見過她吧?”
“沒有。”
“哦,你真該去見見她。她——”
湯姆·布坎南在屋內一直走來走去,這會兒終于停下來,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尼克,你現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在做債券。”
“和誰一起做?”
我告訴了他。
“從來沒聽說過。”他斷然地說。
這讓我感到不快。
“你會聽到的,”我很不客氣地回應,“你在東部住久了,就一定會聽到的。”
“噢,放心吧,我會住下來的。”他一邊說,一邊瞥了黛西一眼,又轉向我,似乎是在擔心說了什么錯話。“我要是再搬到別的地方,我就是天大的傻瓜。”
這時,那位貝克小姐冷不丁插了一句:“絕對是!”這話太過突然了,嚇了我一跳,要知道這是我走進客廳以來,她說出的第一個字眼兒。這一句顯然把她自己也嚇著了,只見她隨即打了個哈欠,就用一連串迅速而靈巧的動作,站到了房間地面上。
“全身都麻了,”她抱怨說,“我都忘了在沙發上躺多久了。”
“這要怪你自己,”黛西回敬說,“我一下午都在動員你去紐約。”
“我不喝,謝啦,”貝克小姐謝絕了用人剛從食品儲藏室端來的雞尾酒,“我可是個遵紀守法的公民[11]。”
男主人帶著疑惑的表情看著她。
“看出來了!”他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就喝光了。“那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搞定那種事。”
我看著貝克小姐,很好奇她“搞定”的是什么事。我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她是個身材苗條、胸部很小的女子,她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姿態就像是個年輕的軍校生。那雙被陽光刺得瞇縫起來的灰眼睛也在看著我,那張蒼白、迷人而又顯得不太安分的面孔,和我一樣不失禮節地流露出好奇之色。我現在想起來了,以前在什么地方見過她,或者見過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那種不屑的口吻說,“那邊有個人我認識。”
“我誰都不認識……”
“你一定知道蓋茨比。”
“蓋茨比?”黛西追問,“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來得及說他是我的鄰居,男管家就通知開飯了。湯姆·布坎南把那肌肉緊繃的胳膊插到我的腋下,便輕而易舉地把我挪出房間,就像是把棋盤上的棋子挪到別的格子里似的。
那兩個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把手搭在腰間,邁著貓步慵懶地走在前面,進入玫瑰色的門廊里。門廊正對夕陽,餐桌上燃著四根蠟燭,燭火在減弱的晚風中微微搖曳。
“干嗎點蠟燭呢?”黛西皺眉表示異議,并用手指把它們一一彈滅。“再過倆禮拜,就是一年里白天最長的日子啦。”她容光煥發地看著我們,“你們是不是老盼著那天,結果到日子又忘了?我就盼著那個最長的白天,真到了就給忘了。”
“我們該計劃點事兒做。”貝克小姐打著哈欠說,她在餐桌旁坐下,那樣子就像要準備上床睡覺似的。
“是啊,”黛西說,“那咱們做什么好呢?”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現在大家都在做什么呀?”
我還未及開口,她就一臉緊張地盯著自己的小指頭。
“天哪!”她抱怨起來,“我把它給弄傷了。”
我們都看過去——指關節是有點兒青紫。
“都是你干的好事,湯姆,”她開始指責,“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確實是你弄的。這就是我嫁給一個粗野男人的代價,這就是我嫁給一頭傻大笨粗的——”
“我真的很討厭你說什么傻大笨粗,”湯姆惱怒地反駁,“哪怕是開玩笑。”
“就是傻大笨粗。”黛西毫不示弱。
她和貝克小姐偶爾會同時開口,要么是漫不經心地閑聊幾句,要么是無傷大雅地開個玩笑,但從未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她們說話的口氣讓人感覺冷冰冰的,就如同她們身上的白色衣裙,以及仿佛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而缺乏色彩的眼睛。她們的確是坐在這里,也的確是在陪著我和湯姆,但那不過是一種禮貌得體的待客之態罷了。她們知道晚餐很快就會結束,這個夜晚也會很快結束,時間就這么打發掉了,她們完全不以為意。這和在西部的情形迥然不同。在那里,晚餐談話會隨時從一個話題過渡到另一個話題,滿懷熱情和期待的人們,不僅對曲終人散的時刻總是戀戀不舍,甚至會感到莫名的緊張和恐懼。
“你讓我有一種離文明太遠的感覺,黛西,”我在喝下第二杯混著軟木塞氣味卻口感極佳的干紅葡萄酒時坦率承認,“我們就不能聊聊今年的收成什么的嗎?”
我說這話并無特殊用意,湯姆卻令人意外地接過了話頭。
“文明早就完蛋了,”湯姆語氣激烈地脫口而出,“我對什么都悲觀透頂。你看過《有色帝國的崛起》嗎?是戈達德那家伙寫的。”
“哦,沒看過。”我回答說,他的口氣讓我頗為驚訝。
“嗯,這是本好書,每個人都該讀一讀。核心理念就是,我們白種人要是不夠謹慎,那我們就會被……被徹底征服。書里講的都是科學的東西,都是經過證實的。”
“湯姆的思想越來越深刻了,”黛西不經意地露出悲哀的表情,“人家讀的書不但深奧,用詞也很講究。那個詞兒是什么來著?我們必須——”
“這些書都是純科學,”湯姆堅持說,一邊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這家伙研究得很透啊。我們這個占支配地位的種族必須警覺,不然別的人種就會踩在我們頭上。”
“我們必須擊潰他們。”黛西輕聲說,她對著依舊熾熱的夕陽使勁眨眼。
“你們應該住到加州去——”貝克小姐開口說道,但湯姆在椅子上沉重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打斷了她的話。
“核心理念就是,我們都是北歐人的后代。我是,你是,你也是,還有——”他短暫地躊躇一下,輕微點點頭,把黛西也囊括了進去,黛西又沖我這個方向眨眨眼。“是我們創造的一切才有了今天的文明——知道嗎,包括科學和藝術,諸如此類。你們都明白嗎?”
那自說自話的勁頭兒讓我有點兒可憐他,似乎對他而言,那種比過去更要命的自大還遠遠不夠似的。就在這時,屋內的電話響起來,男管家離開了門廊。黛西利用這片刻的中斷把身體湊向我。
“我來告訴你我們家的一個秘密吧,”她興奮地低聲說,“是關于那個管家的鼻子。你想聽聽嗎?”
“這就是我拜訪的原因。”
“我跟你說吧,他以前根本不是做管家的。他過去在紐約專門給一戶人家擦銀餐具,那家的銀餐具是供二百來個人用的,他得每天從早擦到晚,時間一長,他的嗅覺就出問題了,到后來——”
“變得越來越差。”貝克小姐補充道。
“是啊,越來越差,后來他只好辭掉了那個差事。”
有那么一會兒,最后的夕照溫柔而浪漫地照著黛西,她的面孔顯得熠熠生輝;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美妙,吸引著我屈身靠前并屏息傾聽,可是漸漸地,那熠熠的神采暗淡下來,每一道霞光都帶著遺憾和不舍相繼棄她而去,就像孩子們在夜幕降臨時,不得不離開充滿歡樂的街道一樣。
男管家返回來,湊近湯姆耳邊低語了幾句,湯姆皺起眉頭,把椅子向后推開,一聲不吭地走進屋內。他的離開似乎讓黛西活躍起來,她又湊過身來,聲音依舊像唱歌似的婉轉動聽。
“尼克,你能到我家來吃飯,我真的好高興。你讓我聯想起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純潔的玫瑰花。你說是不是?”她求證似的詢問貝克小姐,“一朵純潔的玫瑰花!”
這真是荒謬。我和玫瑰花毫無相像之處。她不過是在信口開河,但我卻體驗到一種激動人心的暖意,似乎在某個令人呼吸急促而又撩人心魄的字眼中,隱藏著她急于向你傾訴的情感。接著,她突然把餐巾丟到桌子上,說了聲不好意思,就走進屋里去了。
我和貝克小姐心照不宣地迅速交換了眼色。我正要說話,她警覺地坐直身體,提示性地“噓”了一聲。從屋內傳來一陣情緒激動的低語聲。貝克小姐毫無顧忌地將身體前傾,想要聽個清楚。那聲音模糊難辨,只是偶爾接近于能夠聽出整句話,音量忽而降下去,忽而又躥升上去,然后就歸于平息了。
“你提到的蓋茨比是我的鄰居——”我說。
“別說話。我想聽聽發生了什么。”
“是出什么事了嗎?”我納悶地問。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知道?”貝克小姐滿臉驚奇,“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呢。”
“我就不知道。”
“哦——”她吞吞吐吐地說,“湯姆在紐約有個相好的。”
“有相好的?”我愣愣地重復了一句。
貝克小姐點點頭。
“她要是沒在晚餐時間打電話來,說明還知道點兒顏面,你不這么認為嗎?”
就在我琢磨這話的含義時,隨著一陣衣裙窸窣和皮靴咯吱作響的聲音,湯姆和黛西回到了餐桌旁。
“沒辦法,剛才失禮啦!”黛西大聲說,勉強擠出一臉笑容。
她坐下來,先是目光灼灼地看了一眼貝克小姐,然后又看看我,接著說:“我看了一下外面的景色,感覺好浪漫。草坪上還有只小鳥兒,我覺得一定是夜鶯,是搭丘納德或者白星郵輪[12]的船過來的。它的叫聲就像是在唱歌一樣——”她的聲音也像在唱歌,“很浪漫,很勾人,你說是不是呀,湯姆?”
“確實浪漫。”他有氣無力地回答,然后又可憐兮兮地對我說:“要是吃過飯光線還夠好,我帶你去馬廄看看那些馬。”
屋內的電話鈴又令人驚異地響起來,黛西沖湯姆堅決地搖搖頭,于是關于那些馬的話題——事實上是所有的話題,都煙消云散了。在晚餐最后五分鐘那支離破碎的時間里,我記得蠟燭被毫無意義地再次點燃了,我情不自禁地很想直視每一個人,但又想避開所有人的目光。我猜不出黛西和湯姆在想什么,但我覺得,就連那位看似有些玩世不恭的貝克小姐,也不能完全將那尖銳而急迫的電話鈴聲置之腦后。對于某種性情的人而言,這種局面倒也頗為有趣,而我的本能反應就是想要立刻打電話報警。
不用說,沒人再提起那些馬匹的事。湯姆和貝克小姐彼此隔著幾英尺暮色,一前一后地踱進書房,似乎那里面擺放著一具尸首,而他們肅穆的神情就像是要去守靈似的。我做出興致不減而又若無其事的樣子,跟著黛西繞過幾個相連的半敞開走廊,來到房子前面的那個門廊處。在漸濃的暮色中,我們并排坐在一張柳條長椅上。
黛西雙手捧住臉龐,仿佛是在感受它那可愛的形狀,她的雙眸緩緩望向如天鵝絨般柔和的暮色。我看得出她的情緒激動不安,便主動問起她的女兒,我覺得這能夠給她帶來安慰。
“其實我們彼此還不是很了解,尼克,”她突然說,“雖然咱們是表親。你都沒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當時還在打仗呢。”
“這倒也是。”她躊躇了一下,“說實話,尼克,我過得很不好,我真是什么都看透了。”
她顯然是有話要說。我等待著,可她沒再往下說,就這么過了一會兒,我只好又笨拙地回到她女兒的話題上。
“我想她現在會說話了,還有……會吃東西了,什么都會了,對吧?”
“哦,是啊。”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我,“聽我說,尼克,我想跟你說說她出生時的事。你想聽嗎?”
“非常想。”
“你聽了,就知道我為什么會看透了……一切。當時,她出生還不到一個鐘頭,天知道湯姆跑哪兒去了。我那會兒打麻藥剛醒來,感覺像是叫人拋棄了。我就問護士是男孩女孩,她告訴我是女孩,我把頭扭過去就哭了。‘好吧,’我說,‘是個女孩,很好。我但愿她以后是個小傻瓜,在這個世上女孩最好當傻瓜,一個漂亮的小傻瓜。’”
“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做什么都沒勁,”她滔滔不絕地說,“每個人都是這么想的,包括那些最優秀的人。我早就知道。該去的地兒我都去了,該看的都看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就像湯姆一樣,她開始環顧四周,閃爍的目光流露出睥睨一切的神情,接著發出一陣動聽而又自嘲的笑聲。“看破紅塵——天哪,我都看破紅塵啦!”
她話音剛落,那種促使我不由自主地關注并相信她的力量,也一并跟著消失了。我覺察到她的話并非全然出自真心。這讓我感到很不自在,似乎晚上發生的一切都是圈套,是為了從我這里換取一種情感回應。我一聲不吭,果不其然,當她在片刻之后再次看著我時,那張可愛的小臉露出了自鳴得意的假笑,仿佛剛剛獲得了由社會名流組成的某秘密俱樂部的入會資格,而她和湯姆都成了那個俱樂部的正式會員。
屋內,那間緋紅色的客廳燈火輝煌。湯姆和貝克小姐分別坐在長沙發一頭,后者在念《星期六晚報》[13]給前者聽。每個字詞的音節都讀得低沉平緩,但聽上去既流暢又悅耳。燈光照得湯姆的靴子明亮耀眼,也照得貝克小姐秋葉似的黃發暗淡無光。她手里的雜志白晃晃地反射著燈光,每當她翻過去一頁,手臂上纖細的肌肉就跟著顫動一下。
我們走進去時,她抬起一只手,示意我們先不要作聲。
“未完待續,”她終于把雜志丟到桌子上,說,“請見本刊下期。”
她的膝蓋快速抖動了一下,雙腳著地,站起身來。
“到十點了,”她說,似乎是從天花板上看到了時辰,“我這個乖乖女得去睡覺了。”
“喬丹明天有比賽,”黛西解釋說,“在威切斯特那邊比。”
“噢……原來你是喬丹·貝克。”
我現在知道為什么她那么眼熟了。那副可愛而又高傲的神情,曾多次出現在有關她在阿什維爾、溫泉城和棕櫚灘的體育比賽報道的圖片上。我也聽過她的閑話,那是個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負面新聞,但到底說的是什么,我早就不記得了。
“晚安,”她柔聲地說,“明早八點叫我一聲,好嗎?”
“只要你起得來。”
“我肯定起得來。晚安,卡拉威先生。希望還能再見面。”
“你們當然還會再見面的,”黛西很有把握地說,“其實我應該給你們當個紅娘。以后要常來玩哦,尼克,我得幫你們……嗯……撮合撮合,比方說一不小心把你們單獨關在衣櫥里,并讓你們坐船出海——”
“晚安,”貝克小姐從樓梯上喊道,“我可什么都沒聽見。”
“她是個好女孩,”湯姆過了一會兒說,“他們不該就讓她這么滿世界跑。”
“他們是誰?”黛西冷冷地追問。
“她家人啊。”
“她家也就剩個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媽了。對了,以后尼克會照顧她的,是不是啊尼克?今年夏天她肯定會常來這兒過周末的。我想這里的家庭氛圍對她還是挺好的。”
黛西和湯姆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
“她是紐約人?”我趕緊問。
“路易斯維爾人。我們純潔的少女時代是在那兒一起度過的。啊,我們美麗而又純潔的——”
“剛才在門廊那里,你是不是把什么心事告訴尼克了?”湯姆突然問她。
“我有嗎?”她看著我,“我真不記得了,不過我覺得,我們好像談到了北歐民族。沒錯,我們聊的就是這個。聊著聊著,那個話題就蹦出來了,你還沒意識到呢——”
“不要輕信別人的話,尼克。”他提醒我說。
我淡淡地對他說,我什么都沒聽到。幾分鐘后,我起身告辭。他們把我送到門口,并排站在一大片悅目的燈光下。就在我啟動汽車引擎時,黛西發號施令般地喊了一聲:“等等!”
“有件事我忘問你了,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們聽說,你在西部跟一個姑娘訂婚了。”
“沒錯,”湯姆親切地附和說,“我們聽說你訂婚了。”
“這是瞎扯。我哪兒有錢啊。”
“可我們都聽說了,”黛西堅持說,她又歡快得像朵綻放的花兒了,這讓我感到驚奇,“我們聽三個人說過,所以這事兒錯不了。”
我當然知道他們為什么這么問,但我壓根兒就沒訂婚。這個謠言早已滿天飛了,這也是我來東部的原因之一。人嘛,當然不能因為怕聽謠言就和老朋友中斷來往,可我也不想被謠言所迫就去結婚啊。
他們對我的關切著實令我感動,讓我感覺他們不像某些闊佬那樣人情淡薄。盡管如此,在驅車離開的途中,我還是感到困惑,也有些許厭惡。在我看來,黛西該做的事就是抱著孩子馬上逃離這里,但很顯然,她腦袋里從未產生過這種念頭。至于湯姆,說他“在紐約有個相好的”這件事,其實并不比他被某本書弄得意氣消沉更令人驚奇。不曉得他怎么會喜歡上那種陳腐的思想,或許是強壯體格帶來的自負感再也滿足不了他那高傲的心靈吧。
沿途所見的旅店房頂和加油站前,無不呈現出一派熱鬧的盛夏景象,那些被燈光光柱籠罩的嶄新紅色油泵各就其位。我回到在西卵的處所之后,把汽車停放在車棚里,在院子里那臺閑置的割草機上坐了一會兒。風已經停息了,夜色明亮,人聲嘈雜,鳥雀在樹上撲棱著翅膀,萬物崢嶸的大地讓青蛙熱血沸騰,不斷發出手風琴一樣的聒噪。一只貓的黑色輪廓在月光下飄忽而過,就在我扭頭去看它時,才發現自己并非一個人。就在五十英尺以外,有個人從隔壁那棟別墅的陰影里走出來,兩手插兜地佇立在那里,凝視著銀光點點的夜空。那輕松自在的動作,還有站在草坪上那種氣定神閑的姿態,讓我判斷出他便是蓋茨比先生,他走出來仿佛是要確認,我們這兒哪塊天空是屬他本人所有的。
我想要和他打個招呼。貝克小姐在晚餐時提起過他,這倒可以用來跟他搭訕。但我并未起身,因為他突然的舉動讓我感覺到,他此時很愿意獨處——只見他奇怪地把雙手伸向幽暗的海面,盡管離他這么遠,我也看得出他正在發抖。我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海面,卻只看到遠處一束微弱的綠光,想必那里是個碼頭。當我再次扭頭去看蓋茨比時,他人已經不見了,我又獨自陷入這不平靜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