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同類
- 春花秋夢
- 胡魯魯
- 5009字
- 2019-12-04 20:41:32
這幾天宛桃連續遲到了2次,被罰去了打掃課室。和她一起被罰的,還有一個同樣經常遲到的、名叫彭光揚的男生。
周五下午只上兩節課,不到4點就能放學。下課鈴一響,一大群人便往外跑。喧嘩聲隨著人流從教學樓向校外擴散,諾大的教室瞬間冷場,這樣瞬間安靜下來的課室,總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自己好像突然失聰了。
教室里只剩下彭光揚和鄧小媱這兩個人。彭光揚在擦黑板,小媱則慢悠悠地整理著自己的書。她對家的抵觸漸漸明顯,不再會像小學初中那樣一放學就使勁往家里趕。她整理好書本,發現時候尚早,于是拿起掃帚幫彭光揚掃地。這樣即使回去晚了,媽媽問起,她還可以說在學校里搞衛生。事實上她的確在搞衛生啊,在說的時候多多少少能有些理直氣壯。
彭光揚發現自己的搭檔趙宛桃又不見了蹤影,再看看正在幫忙的小媱,便嘆了口氣,可憐自己,又同情小媱:“那個趙宛桃又賭氣不搞衛生了……今天的黑板全是我擦的,現在又害得你來幫忙搞衛生。”他越來越討厭趙宛桃了,宛桃在班里的人緣本來就不好,平時脾氣又倔強高傲,大家討厭她似乎已經“達成共識”,彭光揚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想和小媱尋找話題的同時,繼續搏取小媱的認同。不過小媱似乎不買他賬,只管低頭掃地。。
等到小媱和彭光揚清掃完教室,宛桃才滿腹牢騷地回來。是的,她對這種動不動就體罰學生的班規非常反感。她看見小媱和彭光揚已經把教室打掃干凈,心里還是有點理虧,便狠狠地丟下一句,說:
“喂,垃圾讓我來倒,你們可以走了。”說完提起垃圾桶往樓下走去。
彭光揚已經離開,小媱看看表,才4點半。她回頭看看空無一人的教室,實在太冷清,于是走出課室,站在教室門前的走廊上眺目遠望。遠方蒙著綠網的建筑上有工人在高空作業,而建筑周圍還是泛青的莊稼地。匍匐逶迤的馬路像一條長蛇,一頭扎進山坡的密林便沒了蹤影,而上面跑著的汽車也隨道路的消失而仿佛進入了一個未知的世界。
那是什么地方?小媱從沒去過,但感覺應該很美。從老家搬出來,她的生活只是以家和學校為焦點畫出的狹長的栯圓。
“還不回家?”不知不覺宛桃已經回來并出現在她的身后。
小媱沉默著搖搖頭。
“挺晚了。”宛桃提醒她。小媱之前幫助過她,現在又為她打掃衛生,她不由得對小媱產生好感——雖然小媱并不是有意要幫她。那份感動此刻尚有余溫,所以看見小媱一人在走廊發呆的時候便過來問候小媱。
“再等一會吧,不想那么早回去。”
“為什么不想早點回去呢?你們不都是一放學就興沖沖地跑回家的嗎?”每每看到那些歸心似箭的同學,宛桃心里就不是滋味,或難過,或鄙夷,有時還一個人生起悶氣來。
“是他們而已……”小媱說著提起放在欄桿上的手,惆悵地托著下巴,聲音減弱下來,形如蚊吟:“我可不是。”
“呵呵,為什么?”宛桃忽而對小媱產生了興趣。
這問題還真不好回答,因為太復雜。而這里面的情感,就像一粒掉進了鞋子的沙粒,或許表面無傷大雅,但持續的磕碰讓你不得不一直惦記著它的存在。
遲疑了一會,弱弱地回答說:“就是不想回去。”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雖然這話在之前就已在她的腦海里出現過無數次。
她也不愿透露更多,只是用一句“不想回去”把問題繞回了原地。但宛桃可不會善罷甘休,她想深入地發掘,她越來越覺得小媱是自己的“同類”——如果是,那她們就可以同病相憐,又或者——并肩作戰。
“為什么不想回去,家里怎么啦?”宛桃引導著問。
小媱沒馬上回答,她的腦海本身也在追尋這些抵觸情緒的來龍去脈。
西斜的太陽煞有介事地從薄云中探出腦袋,春寒未退,它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幼童,散發的熱度似有若無。它只能把欄桿一根一根地投射在走廊的地板上,又為走廊上的人兒抹上一層薄薄的輕紗似的陽光。地板強烈的漫反射使整條走廊沉浸在朦朧的光芒里,虛幻而縹緲。小媱就像模模糊糊地跟著夢逛了一圈又一圈,如今才一點一點地蘇醒了。
良久,才說出那兩個字:“壓抑。”
總算說出了這么多年來對家的感受。
“為什么會覺得壓抑?”宛桃繼續刨根問底,她渴望能在小媱的身上找到更多的相似點。
“壓抑就是壓抑……憑感覺。”
宛桃暗暗慶幸:總算有這樣的一個人,能和她一樣對家沒好感,只是……味道好像不太一樣。
“你呢,不回家嗎?”小媱反過來問宛桃。
“不回。”宛桃脫口而出。如此干脆果斷,絲毫不給別人反駁的機會。如果有人用常人的眼光來看她,以為她也“想家”,她會覺得像是蒙受恥辱。不過,現在面對溫和的小媱,她沒必要那么激動,于是巧妙地模仿起小媱剛才的神態和語氣,弱弱地說:“就是不想回去。”
小媱笑了,不知是笑宛桃還是笑自己。她也學著宛桃先前的語氣和神態,問道:
“為什么不想回去,家里怎么啦?”
沒想到宛桃和自己完全不一樣,只見她板起了臉,情緒馬上飽脹起來:
“那不是我的家,我因為來這念高中才住進去的,跟里面的人交往少,沒什么感情。”
小媱大惑不解:“你不是跟你爸媽住一塊嗎?他們應該很關心你的啊,怎么會沒感情?”
父母撬鎖的事至今還讓宛桃大為光火。憤怒的她顧不得旁人的目光而直想表達自己對父母的不滿。她聽了小媱說的對家壓抑而不想回去的話,心想小媱應該有和自己共通的情感讓她深有同感,于是坦白開來:
“我從小就和我奶奶生活,我是我奶奶一手帶大的,他們很少回家看我,也很少關心我的生活。奶奶去世后,我才搬到這里。這半年多的時間里,大大小小的吵鬧像吃飯似的,真心好累。”
宛桃無奈地嘆一口氣,眼神充斥著哀怨、憂傷、憤恨和絕望。大半年了,每一次沖突,都在她的心靈結一層霜。
“改變不了別人,那不妨嘗試改變一下自己。”小媱念著。這句話是她前幾天在文學周刊里看到的,只是沒想到在這里剛好用上。
“若自己是對的,為何還要改變?”宛桃據理力爭。
小媱知道自己無意中說錯了話,連忙道歉說:“其實我也不懂,隨便說的,真對不起。”的確,自己連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沒搞清楚,就以所謂的“真理教條”來對宛桃的事情指指點點,的確很不禮貌。
“嗯。”宛桃淡淡地回應。她沒有責難的意思,只是小媱的話正中肯綮,她不得不深入去辯解。“改變自己”的命題是她從沒考慮過的,不過這也無所謂了,因為她沉思片刻,就為自己找到“無須改變”的理由。
小媱意識到,宛桃最近情緒失常,極可能是家里發生某種不愉快的事情,而這樣的事情外人顯然不便插手,況且宛桃也沒過多地去提及。她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鼓勵說:“不會有事的,你那么堅強,無論遇到什么困難,相信你都能挺過去,對不?”
宛桃默不作聲。
“我記得新生入學的時候,我看見你一個人背著書包,拖著行李,搞好了所有的入學手續……哇,好厲害!排隊時我就在你的后面,不知你還記得不?”小媱越說越興奮。
“是嗎?”宛桃有點不記得了。
“是啊,當時我媽媽還夸獎你啊,說你一個外省來的姑娘,人生地不熟都能一個人辦好手續,真有本事——我是做不到,我來這學校的第一天,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哈哈。”
宛桃漸漸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當時趙雄發開車送女兒入學,本來想陪女兒一起辦理入學手續的,無奈中途接到一個緊急電話,說是工廠被上頭查出了問題,必須要他回去一趟。他只好匆忙地在學校門口停車,跟宛桃說:“工廠被那邊遇到麻煩了,注冊的事情你自己能搞定嗎?搞不定的話打電話給我,我忙完立刻趕過來……”說完下車幫宛桃搬行李,臨走前又再次跟宛桃道歉。宛桃一個人站在校門前的馬路邊,看著父親開車遠去,——又看了看地上的行李,心里異常難過。繁重的行李走多幾趟總能清理完,從小學到初中,多少次她都是這樣搞定的,但這次,她無法接受的,就是她的家人竟然當著她的面,把她當物品那樣隨地一放,然后匆匆離去。留下她一個人,面對一大堆行李。
宛桃討厭遭受這等對待;她更討厭這種任人遺棄的感覺。她轉悲為怒。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奶奶身體漸漸不好。我知道我不能老依賴她,自己的事就得自己想辦法解決。有一次我和一個讀三年級的女生打架,原因是她搶走了我的雞毛鍵子。我們兩人相互抓撓對方,我傷得比她重,手臂很多處被抓出了血痕,但我沒有哭,她卻哭了。那時我明白到,要打敗別人,首先是自己得足夠忍耐,能忍耐別人不能忍耐的痛苦,這就是強大。可事到如今,我反而覺得,真正的強大應該是了無牽掛。這樣就不會被人抓住把柄了,也不會淪落到‘沒了誰就不行’。這點我無法做到呀,所以當威脅來臨時,我還是那樣的脆弱不堪。”宛桃說完抬起頭,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她已經不是在對小媱說,而是自我反思,自我總結。
小媱聽著也惆悵起來。末了,刻意地笑了笑,奉迎說:“你說的話太深奧,我領悟不了——或許是我經歷的事情沒你多吧。”
宛桃搖搖頭:“不是的,大家經歷的事情不同罷了。”
頓了頓,她又深有感觸地加上一句: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去經歷好些。”
她想把三個星期前和父母吵架的事告訴小媱,但仔細想想,還是算了。
小媱見宛桃心事重重,也不敢擅自追問。只是沉悶的氛圍讓她很不舒服,遂轉換到其他一些輕松的話題:“你們北方人說普通話就是標準,什么翹舌、前鼻音后鼻音都一清二楚。”
“這倒是,至少要比你們好一些。你們說的,像鳥兒叫。”
她本來就不想來這個地方,來到這里后,語言習慣的種種不適應,更讓她起了鄙夷之心,現在她聽到當地人在自我貶低,也不想去客套,想了想他們的普通話,的確又挺糟糕,可以嘲笑一下。
小媱并沒覺察出嘲諷的意味,很多不懷好意的言行,倘若不明顯,她都會往好方面想,即使有時覺察了,也會因為對方是朋友,而要求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后自行糾正好心態。
“不過,我不是北方人,”她糾正小媱的說法,“我那里也算南方。”
“這樣子的嗎?在我們的眼里,任何會下雪的地方,都會被叫做北方……”
“這么說你們豈不是從未見過雪?”宛桃驚訝地問。
“是啊,所以以后我一定要去看雪,滾雪球打雪仗!我還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我覺得這個世界那么大,肯定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物!”她覺得未來有各種各樣的驚喜等著她,畢竟這么多年來她一直都沒涉足過新的領域。未已,指著遠處的那座山坡問宛桃:“你說,那座小山的后面會是什么?”
宛桃順著小媱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座山坡遺世獨立般安靜地躺在那里,上面郁郁蔥蔥的種滿了樹木,看上去像一塊碧綠的翡翠。一條小路進去便不再出來,它似乎隱藏了一個世界,就好比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那樣,讓人充滿暇想。
“我沒去過,不過我也想去看看。要不就明天吧,今個周末我不回家了,待在學校也沒什么事情可做。”宛桃提議說。
小媱雖然很想去看,但并不想像宛桃那樣“那么快”就行動。宛桃提議的“明天去那里”已讓她方寸大亂。她知道她媽媽不會允許她去這么遠的地方,她說的“想去看”,還真的只是想想而已,她從來沒想過要付出行動。
宛桃看見小媱似乎有顧慮,以為小媱在考慮出行的事,于是主動把自己的計劃詳細鋪開:“你家離學校不是很近嗎?明天上午你騎自行車來學校,我載著你去那兒就可以了。”
小媱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好。換作幾年前,小媱毫不猶豫就能做出否定的答復。但現在不能了,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認識到“出爾反爾”和“光說不做”都是很可恥的行為,但是,不拒絕難道要自己答應她嗎?媽媽會允許嗎?
絕對不允許,所以她也無法作出肯定的回答。
媽媽不會輕易讓她外出,很多事她也作不了主。盡管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明白到這是媽媽“神經過敏”的結果,但是習慣順從和迫于壓力的她,又往往會聽從媽媽的話。這似乎成了難以抗拒的思維習慣。而這些她更不敢跟別人說起,她害怕別人譏笑她“沒主見”“像個三歲小孩子那樣聽話”等等,所以只能把這些緣由掩蓋得嚴嚴實實。
“我……我明天有事……”小媱閃爍其詞,腦子飛快地運轉,因為她必須想出明天究竟有什么事情,以防止宛桃進一步詢問。
宛桃沒追問,也沒懷疑她在撒謊,只是遺憾地說:“那等你有空了,我們再去吧。”
小媱捏了把汗——總算搞定。但伴之而來的慚愧和心虛使她無法安然地待在這里,她覺得宛桃的形象在逐漸高大,而自己則縮小得如同矮人一樣。無法忍受這種感覺,她急忙跟宛桃告辭說:“時候不早,我要回去了。”煞有介事地整理一下早已整理好的書包。
“好的,路上小心。”宛桃客套地叮囑她。
“下周見!”話沒說完她就已經轉過身,下樓的腳步如此急促,用一個詞語形容就是:倉皇逃竄。
宛桃也想說一句下周見,但小媱已匆匆下樓去了。她只能對著小媱的背影,略顯茫然地輕輕揮手,若有若無地對著空氣說:“下周見。”
小媱奇怪,宛桃也有點奇怪了。
回家路上,小媱對自己剛才的“撒謊”惴惴不安和對剛才的“大難不死”心有余悸。一會后她又覺得自己完全沒自責的必要。因為她想起,明天是清明節,她要回老家祭祖。真的有要事在身喔,沒有欺騙宛桃。
于是她騎著自行車,在春日余暉漸漸衰減之時,輕快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