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內，公輸右看著面前的急報眉頭緊鎖。這是來自北谷關的家族弟子發回來的急報，但里面所說的卻不是蠻族攻關的事，事實上后者甚至一直按兵不動。

急報中說的，是他們在返回放天城途中，由于擔心蠻族繞過北谷關，跨越天和山秘密進入關內，因此他們選擇繞路往西，兜一圈回城，順帶偵查蠻族是否有此動靜。

不過，他們沒能發現蠻族的動靜，反而意外發現了別的異動。

“那大批軍隊正在快速接近放天城，均掛著扶風軍旗，目測不下于十萬之眾。”為首的軍校如是稟報。

“十萬人？”公輸右面露驚訝，這件事自然也出乎他的意料。“沒想到敖畢具居然隱藏到這種地步。”

他得承認他失算了，盡管知道這位郡王在扶風郡干得不錯，但一直沒有精于兵事的打算，多年來所打聽到的消息多是一些戲伶，或是琴瑟之類的樂器，不僅看不出野心，甚至顯得散漫了。

所以他并不奇怪敖畢具能結識落落，畢竟落落本質也是一個戲子，倒是沒想到后者會幫助他隱藏了野心。

他幾乎不經思索便已認定是落落的指使，上次沒能將其殺死果真是最大的失算。

“敵人還有多久到？”

軍校回應說：“預計不到半日便可兵臨城下。”

“半日？”公輸右眉頭一皺，目中顯露兇光。“既然如此迫近，為何之前沒有報告？”

軍校嚇得直接跪地求饒，趕緊解釋道：“敵人的行動是今日早上才被得知，我問過城西十里外哨亭里的官員，得知此前由前方回報的斥候并沒有說有人來犯，但奇怪的是，當我們前去調查時，發現那些斥候今早被發現死在營帳里，而且從尸體來看，他們早在數日前就已經死去，怪異得很。”

公輸右這下看明白了，神情有些驚訝，又慢慢恢復自然。

“是陰陽術，果然是他。”公輸右更加確認了。

他從座上起身，門外兩名武士走進來，紛紛抱拳道：“家主有何吩咐？”

“拿著我的陰陽符，去調動鬼兵準備應戰。”

星落校場內，卸甲的黑鐵軍士兵坐在地上，除了個別躺在床上的仍然留在帳篷里外，其余傷勢不影響走動的都被公輸厘所帶領的禁軍士兵攆了出來。

公輸厘站在主臺上，面對臺下一眾士兵，大聲說：“你們都是出色的戰士，但如今局勢混亂，我不得不這么做。等到叛黨平息，我保證會還給諸位自由，還會有賞賜。”

就在這時，一名禁軍士兵急急跑來，抱拳道：“大公子，桐瑯坊內發現玉麒麟的蹤跡。”

公輸厘眉頭一皺，內心權衡了一下，相對于太子等人，玉麒麟的威脅無疑是更大的一方。

“你們幾個留在這里看著他們，其他人跟我走。”

權衡過后，他決定帶人去桐瑯坊，只留下部分士兵在這里守備。

到了桐瑯坊后，先行負責追蹤的士兵很快回稟，只道了個玉麒麟出現的方向，公輸厘便立馬帶著大隊人馬追擊過去。

公輸厘等人聲勢浩大，加上急于建功，所及之處，到處翻找打砸，將商販、行人乃至牲畜都押至路旁，坊間之內一片狼藉。

而他們也并非沒有收獲，在一通翻找之下，還真讓他們尋得了玉麒麟的蹤跡，后者屢屢在他們前面的街角閃過，距離也越來越近，大有被包圍無處可逃的態勢。

那玉麒麟體型跟一頭牛差不多大小，只是姿態更為矯健，動作輕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逃掉。

為了避免玉麒麟混入牲畜之中，公輸厘甚至對路邊的牲畜都格外留意，尤其是那些看起來體型差不多的黃牛。

但久而久之，他漸漸開始覺得不對了。因為他們追擊了這么久，一直看到的都只是玉麒麟一閃而過的殘影，連全貌都沒見過，而每次當他們以為后者已離開的時候，它又會突然在眼前閃過，跟耍他們似的。

那么有沒有一種可能，玉麒麟確實是在耍他們，或者從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表現看，是不是玉麒麟還不好說。

公輸厘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突然一拍大腿，大呼上當。

“糟了！是調虎離山！他們一定是去校場了！”

手下士兵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要往回趕，但這時候大公子卻彎下腰，咳嗽了起來，一副如染大病的模樣。

“大公子，你怎么了？”

“沒事，只是有點喘不過氣，你們趕快回去，我立馬就到！”他捂著胸口，憤怒地下令道。

“那他們在的話，我們怎么處理？”

“格殺！全部格殺！”公輸厘眼睛都紅了。“不過是一群傷殘之兵，既然他們這么不安分，那我就送他們一程，替他們解決痛苦！”

看到一眾士兵快速離開，樓頂上的江白一邊把玩著鬢邊的頭發，一邊拍了拍旁邊癱坐著的小師弟。后者順勢將頭頂披著的木質麒麟頭放下，露出自己的半截面具，以及被汗水沾濕的上身。

“我總算知道，舞獅原來是這么累的事。”

他現在下身套著皮套，手拿著一個從麒麟堂借來的表演用的麒麟頭，與一般的民俗表演者不無二致。

“師兄，你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從我身上離開……”這時候，從他屁股下面，幽幽地傳來細弱柔絲的聲音。

拿著麒麟頭的家伙才反應過來麒麟尾還有一個人……

“不賴嘛，表演這么爛，居然那些人都沒看出來。”江白吐吐舌頭，顯然對方才的“表演”不太滿意。

套著皮套的兩人同時抓抓腦袋，有些不好意思。

“行了，別在我面前擺嬌羞。”江白翻了翻白眼，“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看他們的了。”

就在這時，江白忽然發現，那先前捂著胸口的公輸厘待士兵走后，此刻并沒有跟上去，而是轉了個方向跑了。

她皺了皺眉，扭頭往城門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城墻線上飛鳥陣陣，有種山雨欲來的觀感。

返回校場的禁軍士兵剛一到達，沒看到黑鐵軍傷兵的蹤影，反而在校場遠方看到了沙塵滾滾，有什么東西正在奔襲而來，下意識地認為是有人偷襲來了。

之所以沒懷疑是外逃的黑鐵軍傷兵，主要是那些傷兵應該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星落校場本就在城外，坐落西門不遠，其駐守黑鐵軍與守備西門的禁軍士兵形成屏障。如今非常之時，駐守星落校場的黑鐵軍因為精銳已出，只留下傷兵殘士，早就無法作為保護。可現在奇怪的是，眼下不僅那些黑鐵軍傷兵不見了，連守備西門的禁軍也直接消失無蹤，只在城門看見斑斑血跡。

來不及多想，眾士兵急急返回城內，要往城內通報敵襲的消息。

他們剛回到西門，卻見到公輸右騎著戰馬迎面而來，身后跟著一列黑衣衛兵。并非禁軍之士，而是公輸家族的子弟。

“慌什么，手忙腳亂的，讓人笑話。”公輸右俯視著城門外慌亂的士兵，一臉不悅。

“主子，有敵，敵人來了！”為首的軍校結結巴巴地回答。

“知道了。”公輸右有點不耐煩，忽然想起了什么。“星落校場的情況怎么樣？”

“人，人都不見了。”軍校心里緊張，一時沒有恢復結巴。

公輸右皺了皺眉，緊接著問：“那大公子人呢？”

眾士兵才反應過來公輸厘一直沒有跟來。

“先前大公子領著我們前去緝拿玉麒麟，但后來發現是調虎離山之計，于是讓我等返回校場，大公子因為身體突發不適而沒有跟來，大概現在還在桐瑯坊吧。”

公輸右點點頭，沒再說什么，而是把這股慌亂的禁軍順便編入自己的隊伍里面，和自己一起出城，“迎接”來自西方的不速之客。

“是時西方刮來颶風，龍斷了利齒，荒狼斷了頭顱，少女以血灑向狼心。”公輸右莫名地想起了這段話。來自天官的預言，果真如此么？

他有點不甘。

“殿下，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街巷之內，借著昏暗的光線，一名身著便裝的男人壓著聲音問道。在他身后，跟著一列便衣打扮的手下，只是個個身材魁梧的樣子，全然沒有平民的樣子，一看就是脫掉戰甲，從簡打扮的士兵。

盡管他們一開始擔心有人認出來，但很快城內便開始變得混亂，無論是平民還是士兵，都在四處奔走，趕著往城門的方向去，似乎是急迫著要離開這座城。

這對放天城是不多得的場景，仿佛大軍將要壓境，蠻族將要入侵一般，人人自危，恨不得立馬逃離。

混亂的場面對他們來說，反而變得有利了。

同樣便服打扮的還有太子敖一，他沒有立馬回答手下的求問，而是把目光望向前面的白衣男子。

“前輩，我們接下來要怎么做？”他也問了同樣的話，而他問的對象，正是化為了人形的玉麒麟。

本來敖一未必有這個膽子帶人返回城內，但有神獸相助，他覺得即便對付公輸右，也未必就打不過，更何況玉麒麟還展現了救死扶傷的神通，在短暫的時間內就讓這些黑鐵軍的傷兵恢復了健康。

當然他并不知道療傷此舉對玉麒麟的消耗極大，真對上公輸右，即便是身為神獸，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能讓玉麒麟同意返回城中的，是它察覺到了來自遠方熟悉的氣息。

“我們的外力到了，接下來只需做好內應的工作便好。”他回頭微笑。

“外力？”

“來自西方的颶風。”玉麒麟賣了個關子。

“就怕這風，同樣來者不善。”太子面色冷峻。

“不論善惡，當風來時，自然可乘風而起。”溫柔的女聲在他們身邊響起。

在他們對話之際，在巷口的盡頭，人流匆匆的街上，一名手持翠花綠傘、身著孔雀碎紋長裙的女人出現在其中，朝著他們面帶微笑。

她的身邊人來人往，卻都像是忽視了她，也沒人能沾染到她的衣角半分。

巷子里的眾人驟然緊張，紛紛按壓住腰間的兵器，唯有站在前面的玉麒麟巋然不動。

女人朝他們走來，也自然走入了這巷子。

“你是醉生夢的女妓？”太子雖然未曾去過那些煙花之地，倒也道聽途說過這些事。

女人噗嗤一笑，帶著無奈的口吻笑道：“太子殿下對我們這種人真是半點情面也不講呵……”

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身后覺察到了一道寒芒突顯。

“顏姑娘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又是一個女聲，但明顯要冷冽幾分。

“郡主總是突然出現在別人身后的習慣，可真是不好。”煙雨姬搖搖頭。

沐雪非剛勘察回來，便撞見此種場景，考慮到煙雨姬效力的對象，她不得不警惕。

“大軍壓境，你們也要行動了么？”沐雪非握緊了劍鞘。她已經打探到了城西有大軍正在靠近，她想起了同在西方的扶風郡，大約是真卿和扶風王開始行動了。

這樣一來，作為扶風王在放天城的情報頭子，這時候出來行動就變得順理成章。

煙雨姬呵呵一笑，一面是凌厲的郡主，一面是敵視的太子等人，她站在二者之間，進退不得，卻猶如一朵帶刺的花，叫人不敢輕易靠近。

“看來郡主已經知道發生在城外的事了，現在的放天城已經變成一個混亂的賭局，我與你下的注不同，但不代表要從一開始就為敵。”煙雨姬說著特意瞥了太子一眼，聳聳肩。“按照醉生夢的規矩，最后的一局，能走上賭桌的只能是兩個人。在那之前，其他人都要被清理掉。那些下錯了注的人，也要跟著一起倒霉。”

“醉生夢的賭局，連百寶都能贏的那種？”沐雪非挑了挑眉。

太子此時完全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

“連勝利品都不敢享有的人，也算是贏么？”煙雨姬咯咯地笑了。她看向郡主，只看到后者眼神中一片凌厲，不禁有些失望，又不笑了，只是低低地嘆了口氣。

“這一次不是我和他之間的賭局。”煙雨姬又說，語氣也少了輕浮，變得有些認真起來。“我們都變成了下注的人，所不同的是，我是以放天城為賭局，他的話，就不一定了。不過沒關系，輸贏本來就是一時的，我要的就是這一時的勝利，這樣就夠了。”

她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我們都有同樣的敵人，也奉行同樣的處事準則。當縫隙尚未發生之前，我們還不至于兵戈相見。我們可以合作。”

“合作？”這次開口的是太子，他有點后悔一開始把對方稱之為女妓。“你到底想怎樣？”

煙雨姬會心一笑，道：“我既然擁有著放天城最大的情報網，那么整個放天城的布局也自然盡收眼底。公輸右并沒有完全掌控禁軍，他只是掌控了那些貴族而已。現在他領兵出城迎戰，城內一下就變得空虛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沐雪非想了想，松開握緊劍鞘的手，緊張的氣氛頓時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