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天策軍眾人的議論更激烈了。按照百寶所說,要是他們繼續為了這場看不到希望的戰爭留下,是相當不劃算的,果然有不少人紛紛萌生退意。
不過,由于擔心百寶是在釣魚執法,大家倒也沒有一下子就走,還是和那邊黑鐵軍一樣沉默了下來。
“百寶,你在搞什么鬼!”此時白晨已經跑了上來,一臉怒氣。
百寶回頭看了一眼,也不跟他解釋,只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后便再度面向塔下眾人。
這個噤聲的動作倒也有用,白晨真就沒有走過去,當然這全賴于白晨想知道到底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唉。”百寶忽然嘆氣,一臉可惜。“我還以為你們會直接離開的,畢竟我無論如何也沒辦法,也不應該說服你們留下來繼續作戰。對你們而言,你們戰斗的意義已經結束了,即便是勉強留下來的,也不過是因為恩怨與仇恨,它算不上意義,只是一個理由罷了。”
“不,還有意義!”塔下的李柔風突然抬起頭來,眼神熾烈。“我的戰斗還有意義,應該說從一開始我就不是為了朝廷而戰,而是為了這座城!現在依然沒有改變!”
百寶俯視著塔下的李柔風,居高臨下的他,眼神中不自覺的帶出了一點睥睨的感覺。
“最后的理想者?”
李柔風一愣。
百寶抬眼望向遠方,聲音在感慨中變得遼遠:“我聽說,平陵城曾是所謂理想者的國度,祥和,繁盛。不過,當年理想者們拼盡全力守護的理想國已經淪陷,連他們的王也死在這座塔上。如今,這個曾經的理想國已經變成了你們眼前的廢墟,作為最后的理想者,你還能守護什么?”
他望向李柔風,聲音之冷漠,仿佛陌生人。
李柔風縱然有千言萬語可以去反駁他,但在那一刻他卻說不出口,只感到深切的寒意。
百寶又說:“終究免不得要再度淪陷。事實上,無論最后是公輸家族贏了,還是趙太匡贏了,亦或是朝廷卷土重來,于你們而言都不過是換了一個王。或許,你們會為了一個王而去打敗另一個王,但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運氣好的話,你們就能恢復到過去的生活。”
“可是問題是,”百寶停頓了一下,低頭,在黑夜下目光灼灼,“你們想回到過去么?更準確的說,是在這場戰爭之前的生活。”
沉寂,幾乎是死一般的沉寂,似乎是因為這個問題問得太過沉重,讓人沒有回答的勇氣。
幾乎所有人都回憶起戰爭以前的生活,在敖談的統治下,賦稅極為嚴重,加上公輸家族的公輸錢莊的剝削,每個人的生活都極為艱難。尤其是這支組建不久的天策軍,除去那些失意的貴族子弟,其他的多是失去了一切財產與身份的人,也即是帝國的“黑戶”,所以才鋌而走險參軍,否則就憑夜狼營的廢物真沒有那么容易招納到那么多人。
“我記得平陵王還在的時候,那時候的大家多么快樂……一走這么多年,都忘記自己是個平陵人了。”天策軍陣中,一個中年男人突然發出感慨,說到最后忍不住啜泣起來。
他一說完,迅速在天策軍陣中引起共鳴。他們中的不少人小時候都有過在平陵城的生活經歷,也經歷過那段被稱為“理想”的歲月,只是后來因為戰爭而離開了。
很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說起那段屬于平陵城過去的故事,也隨之引得他人的向往。對那些未曾經歷過平陵王時期的士兵來說,那段歷史很快就吸引了他們。
那堪稱理想國一樣的歲月,不正是他們所渴望追求的么?
“我聽說過平陵王,據說在他統治下的平陵城,是一個平等,不分貴賤,也沒有明爭暗斗的城市。”胖子范統思忖許久,也開口了。因為一向積極,他在夜狼營里一直有種帶頭大哥的做派,地位很高,說得話也很有分量。
“這不正是我們所一直追求的么?沒有家族的歧視與逼迫,可以擁有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尊嚴。”
他的一番話,徹底打動了夜狼營的眾人。這些世家棄子此刻聚集到一起,不正是為了躲避家族的歧視與逼迫么?一旦他們失敗,等待他們的命運甚至要比那些“黑戶”更慘,某種程度上,他們早已退無可退。
“兄弟們!”胖子干脆站出來,回頭直面眾人大聲喊道。“既然朝廷已覆,想必亂世將至,我們為何不干脆為自己而戰?在這亂世中為自己掙得一塊凈土?”
難以置信,看起來五大三粗的范胖子居然也能能說出這樣的話。
但效果很好,他的話迅速得到了響應,天策軍上下皆是呼應之聲,此起彼伏。
卻是旁邊的黑鐵軍眾人,依舊一片沉默,與他們的群情激奮形成鮮明對比。
倒不是黑鐵軍的人不動心,只是相較于組建不久的天策軍,他們更是真正的軍人,他們對背叛看得更重。
自立門戶即等于背叛,不得不慎重考慮。即便是有自立之心的李柔風,在一開始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
這時候,還是猛虎營中的老將來到李柔風跟前,眼神熱切道:“大將軍不必猶豫,自南橫將軍將黑鐵軍上下交由大將軍統領,那么無論大將軍做出任何決定,黑鐵軍上下都會服從。”
“我想,當南橫將軍決定將領兵之權交到你的手里,一定也預見到了今天吧。”方蒙也走了出來,不同于老將們的熱切,他只是喟嘆了一聲。
“本來,這就是為你而打造的軍隊,南橫將軍當年預言的‘勢’,看來指的就是現在吧。”
“勢?”
李柔風的內心狠狠地搏動了一下。他忽然回憶起了當初在幻境里,母親也說過同樣的詞語。此時此刻,身居平陵城,面對曾經平陵王死去的高塔,他感覺某種名為宿命的東西在此刻凝聚。
“繼承者么?勢的繼承者。”李柔風合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然后慢慢睜開,像是在一片混濁中尋明了方向。
他不再猶豫,轉身面向眾人,眉目頗具威嚴,讓人一下子回想起南橫也的威風。
“方蒙聽令,將當年平陵城的旗幟和黑鐵軍的旗幟一起立在城頭上。當年的遺愿由我們來繼承,這次,我們既是為故去的理想而戰,也是為了自己而戰。”
方蒙聞言表情瞬間肅穆,應了一聲“遵命”,即扭頭面向一眾士兵,令道:“黑鐵軍上下!聽命為戰,誓死不渝!”
其實早在李柔風決定之前,黑鐵軍眾人已有了留下作戰的打算,此番主將決定之后,眾人的情緒也被方蒙調動起來。
看到塔下眾人已經立下決心,百寶悄然退到了塔內暗處,朝著白晨的方向走來。
白晨微微吸了口氣,然后發出一聲細微的輕嘆,搖頭道:“我居然忘記了你的嘴炮技能,也沒想到它會奏效。”
“是平陵王的功勞啦。”百寶笑笑,聳了聳肩。
“平陵王?”
“因為有人成功過,所以會是激勵的力量。不過……”百寶頓了頓,臉上收起笑容。“他們還稱不上合格的戰士,沒有為理想而付出生命的覺悟,只是聽聞了美好愿景便一腔熱血的人,依然還是賭徒。賭徒,是天下最怯懦的人,能不能贏,真不好說。”
“這些東西,恐怕只有在戰斗中才會明白了。”白晨點點頭,“時間差不多了,你也該動身去往寒單城了吧?”
“還有一點點時間。”百寶一邊說一邊走,往著樓梯的方向去,拾階登高。“我想到塔頂看看,據說當年平陵王就是死在了那里。雖然素未謀面,但突然也想去看看。”
夜里,百寶坐在塔頂上喝酒。在烈風中,夾著幾滴雨,生硬地拍打在身上。
他已來到了塔頂,可惜上面空無一物,只有四面破敗的墻壁,連當年的那個理想者怎么死的痕跡都看不到了。
于是,百寶索性不再去想,自顧自從虛空眼里拿出一壺酒,來到塔頂側面的一個小陽臺。從這里看,能將整個平陵城盡收眼底。
“我記得魔族人是不會喝醉的。”不知不覺的,白晨站在了他身后。
“只是讓自己安靜下來罷了。”百寶望著城外遠處黑色的山影,又喝了一口酒。
喝酒雖然不會讓他有醉意,但今天的他意外的感到一絲冷意,所以當一口酒灌進去后,反而溫暖了點。
白晨長吁了口氣,低聲說:“其實你是在猶豫。”
百寶沒說話。
白晨嘆了口氣,“你還記得講學剛開始的時候嗎?清目盲是班里最好看的女孩。你說過,半魔人活不過成年,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百寶依然沉默。他把整個人挨到了憑欄處,時不時送了口酒。
白晨接著說:“她現在應該是在等著你吧。畢竟只有你能救她。”
“我布置在十里外的鬼藤帶回消息,趙太匡會在明天兵臨城下。”百寶依然盯著城外的方向看,表情自然。“我會去救她的。我其實沒在猶豫,我到這里來,是想來感受當年這座塔的主人最后一次來到這里的感覺。”
“什么?”
“孤獨,后悔和自責。”百寶吸了口氣,表情開始變得不安,“明明站在這里什么都看得到,卻像是深處青銅深宮,什么都做不到。”
百寶慢慢握緊了拳頭,回頭看了白晨一眼,“我很討厭那種感覺。”
白晨內心咯噔一下,總感覺百寶說最后一句話時,冷漠得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許是覺得氣氛變得格外的嚴肅,讓他有些不自在,白晨忽然咧嘴一笑,一拍胸膛道:“那就對了!百寶,記住我的話,漂亮妹子,不是用來辜負的。”
百寶也笑了,“這種話,是江白教你的吧?”
“活學活用嘛。”
氣氛頓時輕松多了。
這時,百寶面對塔內,把剩下的酒橫灑在地板上。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