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隔著一道金碧輝煌的磚墻,皇帝透過透花窗平靜地看著園子里沉睡中的玉麒麟。而他的身后,裴屸持劍而立。
“陛下,太子已經出征,今日早些時候扶風王也出城回扶風了。”裴屸低聲說。
皇帝微微點頭,忽然笑說:“想來太子新婚便要出征,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了。”
裴屸抱拳道:“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心氣很高,既然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傾盡全力,應該不會有什么困難。”
“希望如你所言。”皇帝的聲音極為冷淡,忽然他話鋒一轉,“裴屸,昨日郡主和太子請纓,朕問你意見,你選擇了太子。連南橫也都敗了,你為何覺得太子就能贏呢?”
裴屸心頭一驚,抱拳垂頭更下了半分:“回陛下,臣當日所說,句句都是心里話。以現在郡主的情緒,并不適合領軍。太子本身出身黑鐵軍,帶兵上沒有什么問題。至于陛下問到的為何能勝……以臣淺見,南橫將軍落敗,是被小人暗算,若是正面對敵,整個東土天下還找不到能匹敵黑鐵軍的戰力。”
“是啊。”皇帝又點了點頭,他既然同意了太子出征,多半也是有著這個意思。叛軍未能吃掉南橫也的黑鐵軍主力,就已經宣告他們的失敗了,等待他們的只能是來自帝國雷霆般的震怒。
“此戰,我們有勝算,但最大的勝算還不止于此。”皇帝繼續道。
他扭過頭去,看著裴屸道:“兩日之前,朕見了一個人。準確來說,是他來找朕的。”
裴屸低頭聆聽。
“是趙太匡的使者。”皇帝說得平靜。
裴屸雙眼瞬間放大,急忙下跪,抱拳道:“罪臣無能,未能……”
“不用急著道歉。”皇帝打斷了他的自責。
裴屸卻是一陣心驚肉跳。皇宮的安危都由他負責,趙太匡的使者見了皇帝,他卻不知,可見是出了多大的紕漏。若然那人是刺客,恐怕……
皇帝回過身去看熟睡的玉麒麟,他們站的位置距離玉麒麟其實有點遠,并不會妨礙到里面的護國神獸。
“他這次雖然是以趙太匡的使者身份前來,但朕與他卻不是第一次見面了。”皇帝瞇著眼睛,似乎是在回憶。
裴屸心想,趙太匡和皇帝陛下之間曾是盟友,有過一位共同的朋友并不奇怪。但這個人竟然能穿過禁軍重重戒備的皇宮,來到皇帝面前,可見絕非等閑之輩。
“裴屸啊,不知你是否聽說過這么個說法,有人說,朕當年勝了平陵王,是因為朕與魔鬼作了交易。”皇帝娓娓道來。
裴屸不敢妄議,只好道:“盡是無稽之談罷了。”
“這可是神徵宗師,南潯子的說法啊。”皇帝笑笑。
裴屸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皇帝繼續說:“其實它是對的,只不過,很多人把這句話中的魔鬼,當成了公輸家族。”
裴屸心里一驚。
皇帝的表情慢慢變得肅穆起來,“公輸家族的野心,朕豈會不知?如果沒有絕對的承諾,朕當年怎么可能會與他們交易?”
裴屸不知道為何皇帝突然跟他說起當年的往事,隱隱覺得當年的事,或許并沒有那么簡單。
突然,他想到了一個可能。
“陛下口中的絕對承諾,難道就是來自那個人?”
與公輸家族的交易,無異于與虎謀皮,對當年的皇帝來說絕對稱得上是風險極大的挑戰。能讓他義無反顧地去做的,必然是某種足夠令他信任的力量。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說:“木瓜腦袋也有開竅的時候。”
裴屸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皇帝這時長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朕當初就是因為他才答應和公輸家族合作的。”
“此人竟有如此能量……”裴屸驚訝。
“準確的說,是他的讖言。他明確地告訴我,選擇和公輸家族合作,是我贏得天下的唯一途徑,除此之外,唯有一死。”皇帝喃喃道。
“他是天官人士?”裴屸問,覺得這些話和那些擅長預言的天官人很像。
“不。”皇帝的臉色忽然褪了一層血色,似乎想起某種可怕的念頭。“當初江無方和月靈離開我時,他就來到了我的身邊。自此之后,凡是他說的,無論勝敗,都已發生了。陰謀也好,詭計也罷,只要我照著去做,我什么都會得到,包括月靈。”
皇帝忽然捂住了心臟的位置,像是要探進去將它緊緊抓住。“但這同時也加深了我對他的恐懼,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我,要徹底扳倒平陵王,只有和公輸家族合作一條路可走。一旦放棄,我必敗,我將會失去所有的一切,江山……和心愛的女人……所以我不能敗。”
裴屸默默地聽,不敢插入半句話。不知何時起,皇帝的自稱變成了“我”,就像是把自己陷入了二十多年前的記憶里。
“我擊敗平陵王之后,他就消失了。直到前日,又再次回到我的夢中,說出了另一個讖言。”皇帝的神色凝重。
“他說了什么?”裴屸忍不住追問。
“他告訴我,南橫將死,只有太子方可化解危機。”皇帝的臉色凝重。
“這么說來……陛下是因為他的話選擇了相信。”裴屸心里仍有些不確定。禁軍未能發現來人,是因為他是在皇帝夢中出現的,但夢里出現的東西,真的作數么?
皇帝點點頭,“他的話,朕不得不信。但朕,更相信太子。”
“但他可是趙太匡的使者,而且既然涉及天官,陛下為何不問喻郎?”
“喻郎比不了他。”皇帝淡淡地說。“他叫惑無心,是寒單城天神教的大主教。當年他助朕稱帝,朕答應了允許寒單城地界設立清河郡。戰爭結束后,我等各取所需。沒過多久,朕就聽說他消失了。這次他以趙太匡使者的身份前來,本以為是因為朕此前讓黑鐵軍趁機收復寒單惹怒了他,但他卻反而說起寒單人背叛了天神教,希望朕攻陷寒單。他預言,公輸家族將會聯合趙太匡作亂,清奎也將會是他們的幫兇。所以,為了避免寒單城陷入萬劫不復,他蠱惑趙太匡和清奎提前發動叛亂。之后,他選擇太子作為解決這一切的答案,一如他當初選擇了朕。”
皇帝冷笑,“趙太匡根本不了解惑無心,這個自稱忠于天命的男人,從來不會站在失敗者的一方。這次太子出征,惑無心也會隨行。”
裴屸一陣心驚,早上太子出征,他特意去送行,眼前所見并無什么不同,更別說有什么特別的人跟著。
他越想越感到奇異。
“朕不喜歡這樣的勝利。”皇帝的表情冷漠,“老實說,朕當初派南橫也領黑鐵軍前去,最大的原因是為了把當年所有痕跡徹底抹除,包括寒單城和趙太匡。沒想到,現在他卻回來了。”
“但他現在站在我們一方,說不定是一件好事。”裴屸寬慰道。
皇帝搖了搖頭,冷冷地說:“世人知道朕不喜歡天官,其實不是因為討厭,而是因為恐懼。”
裴屸渾身顫栗,垂頭低聲道:“臣明白了。”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低聲道:“對了,陛下,太子殿下新婚當日,舞女謀逆和喻郎刺殺沐王爺兩件事,已經調查清楚了。”
“你且說。”
“陛下可知死活人之術?”
皇帝搖頭。
裴屸緊接道:“據江白所報,此術乃是傀儡術,為公輸右陰陽術的集大成者。他就是依靠此術,控制那些舞女和喻郎,意圖謀逆。”
皇帝點點頭,并無感到驚訝。
裴屸此時試探道:“此事證據確鑿,是否……”
“還不是時候。”皇帝淡淡道,“這次太子大婚,公輸家族的長老們沒有來到放天城,但過不了幾日,他們都會來的。畢竟對皇家失禮,還不是他們現在能擔待的。到時,朕再跟他們算一個總賬。”
突然,有一名禁軍士兵沖過來,跪地道:“陛下,將軍,有異獸劫刑場,現已帶走清奎之女,逃出城外。趙寧將軍正在率軍追擊。”
皇帝和裴屸臉上皆是同時一變,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到了。
“是何異獸?”裴屸急問。在放天城內出現異獸,可太不尋常了。
士兵應道:“現場神徵人士皆分辨不出,只看到那異獸身形巨大,形如猛虎,體色為黑,頭上長著牛角,四肢虎爪之上有火鱗浮現。”
裴屸急忙抱拳對皇帝說:“陛下,臣請前去。”
皇帝面色嚴謹,沒有第一時間答應。
他思索過后,對裴屸道:“你去一趟順魔將軍府,將此事交給百寶,讓趙寧密切配合他。”
“這……”裴屸瞪大眼睛,滿眼不解。說起來,百寶才是他心里最大的疑惑,這個素日里毫無存在感的魔族人,居然一步登天,不僅得了將軍府名,更統領了現在放天城內的黑鐵軍殘兵。
現在看來,皇帝還有進一步栽培他的想法。
皇帝看出他心里疑惑,只是冷笑一聲,“朕不在意一個丫頭的死活,但一個來自十六年前的幽靈,能讓朕害怕,公輸就不害怕?”
“陛……陛下!”裴屸臉色慘白,誰都知道所謂十六年前的幽靈說的是什么。
皇帝悠然地轉過身去,沿著園子邊上的石道慢行,一邊走一邊說:“朕算是看明白了,當初的他是為了郡主,現在也一樣。只要利用得當,沒什么可怕的。”
“陛下真的認為……他們是一個人?”裴屸從未想過百寶會和十六年前的那個真墟后裔扯上聯系。
“或許是,或許不是……”皇帝的眼神迷離,低低地咳嗽起來。
他停下腳步,扭頭道:“反正,也沒差。”
他蒼老的臉上顯出陰森的笑意,令人看得毛骨悚然。
就在這時,園子里的玉麒麟突然睜開眼睛,站起身來,望向刑場的方向,發出陣陣低吼,吐露出了不安。
“百寶,是你干的好事吧?”沐雪非冷冰冰地說。此刻她一腳踩在桌子上,居高臨下,霜脊勝雪的劍刃架到了百寶的脖子上。
百寶沉默以示。
江白和白晨各自端坐在墻角,乖巧地像是聽話的學生。
“他們認不出那魔獸的,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你放心。”百寶想了想,補充道。
沐雪非這時目光掃了旁邊兩人一眼。
白晨與江白立馬舉起手來,忙說:“我們不發表意見!”
沐雪非泄氣了,她放下架在百寶脖子上的劍,轉身低聲道:“如果這就是你的計劃,那我祝你成功。”
她抬頭看了看天外的天空,烏云退散不少,敢情這些云層是那魔獸出來時的預兆。
她無奈一笑,提劍走了。
她前腳離開府門不久,一頭黑馬后腳出現在府門前。
裴屸從馬上下來,提著劍,抬頭看了一眼牌匾上的“順魔將軍府”五字,有些不習慣。
半個時辰后。
驚魂未定的行刑官領著一眾士兵跪在刑臺前,每人臉上盡是一片愁容。犯人在刑場被劫走,對他們而言就是難逃的重罪,現在只能等待上級的審判了。
想到這里,他們又有些后悔,當初還是應該要去拼命的。
不過,面前的這位上級貌似還沒有拿定主意,要怎么處理他們。
他們對此還抱有一絲希望。
現時,百寶就在他們面前負手來回踱步,顯得有些焦慮。
他到來時,這里已經被趙寧的禁軍掌控,這些人也自然在趙寧的掌控之下。至于趙寧本人,則是領著一支精騎追異獸去了。
白晨和江白跟在他后面不遠處,各自抱手靠著墻,表情平靜,像是一個印子出來的。
裴屸過來說讓百寶負責追擊異獸的時候,他們眼睛都差點碎到地上。他們不知道百寶究竟花了多大功夫,才得以讓一頭異獸去救了清目盲,但萬萬沒想到到頭來處理這樁事的還是他自己。
來前百寶特意問江白:“要是我人沒找回來,會有什么懲罰?”
“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江白聳聳肩,“要不要加碼,就看皇帝陛下對你犯的錯看不看重咯。”
“要是看重怎么樣?”百寶苦笑。
江白明媚的眼波流轉,隨即清清嗓子,一本正經道:“最多……莫過于借刀殺人了。比如他后悔把你提到這么高的位置,想一把把你踢了,就趁勢定罪,直接把你宰了。”
她含著笑說出這句話,但聲音卻帶著任性的兇悍,也不知是真是假。
百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說他不認為皇帝會莫名其妙地就要殺他,但別有所圖的心還是不得不防的。
過了好久,前去追擊異獸的趙寧終于是騎著黑馬趕回來了。
他一身紫甲,從馬背上翻落下來,急促走上幾步,迎著百寶抱拳道:“末將見過百寶將軍。”
百寶一眼便認出來,這個紫甲將軍就是昨日通稟他前去皇宮的紫衣軍士。原來他就是趙寧,據說現在是禁軍中的二號人物。
“異獸現在去了哪里?”百寶收回心緒,緊接著問。不僅是進入了角色,他也想知道黑澤有沒有成功逃脫他們的追捕。
趙寧面露難色,回答道:“目前異獸帶著犯人,已經出了城。末將領軍追擊,將其逼迫入雨泠谷中,預計他們將繼續向南方潛逃。”
“雨泠谷是什么地方?”
“是位于放天城南邊三十里外的一處山谷,過了雨泠谷后,便是一片廣袤崎嶇的山脊險峰,若是讓他們進了那里,就不好追了。”趙寧解釋道。
“看來我們需要把他們堵在雨泠谷內了。”百寶微微頷首。
“正是。”
“那趙將軍有可打算?”
趙寧這時從身上摸出一張地圖,俯下身,在地上平鋪開。這是放天城周邊的城防地圖,趙寧也是有備而來,隨時將地圖帶在身上。
趙寧沒有筆,便用手指擦了下地上的黃土,然后點在圖上的三處。
“這三處,是雨泠谷向南的三個出口,我們可以憑借官道便利搶先來到這三處,提前布下陷阱。”
“陷阱?什么樣的陷阱能把一頭魔獸困住?”有人像是玩笑著說。
循著聲音,果然是江白在說話。
趙寧站起身,抬眼看到靠墻的江白正在捂嘴發笑。江白的身材嬌小,并不引人注意,但仔細看時才發覺她生得白白凈凈,秀氣凌人。
趙寧不敢輕視,長揖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江白。”江白脫口而出,不加掩飾。
白晨靠著墻,斜著眼睛看她。
只見她的側臉眉飛色舞,嘴角也拉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在透亮的眼睛前一飄一飄的,掩蓋不住的驕傲。
聽聞江白的名字,讓趙寧愣了一下,看向江白的眼神里由幾分恭敬慢慢轉為了輕視。
他站直身,沉聲道:“閣下反對在下的提議,不知閣下有何高見?”
“怎么?沒意見就不能說你的問題了?”江白叉著腰笑了。
趙寧一時平生出對方是故意找茬的想法,不由得忿忿道:“禁軍雖然不比黑鐵軍,但我們有出色的巨象戰車,和威力驚人的機括利器,未必不能殺傷魔獸。”
“不夠,還不夠。”江白搖搖手指。
百寶瞥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你們需要的不是什么木頭機械,而是出色的精英,一個能對抗魔獸的頂級戰士。”江白淺淺地笑道。
一剎那,趙寧的眼神里有些呆滯。他上下打量著江白,忍不住狐疑道:“閣下不會是說自己吧?”
誰知這時江白突然起腿一蹬,直接把身邊同樣靠墻的同伴踢了出去,大笑起來:“是他才對!”
白晨腦袋發芒,莫名其妙就被人推了出來。一開始,他也以為江白是說的自己,就打算站在一旁準備看笑話,到時再挖苦幾句。
沒想到自己被丟了出來。
趙寧把視線轉移到白晨身上,和看向江白的眼神相比,看向白晨的眼神里更加生疑。
“什么情況?”白晨轉身瞪著江白,后者正在咯咯發笑,全然沒有理會他眼里的怒意。
“這位是……”趙寧疑惑的聲音接踵而至。
“他叫白晨,是我的朋友。”百寶簡單地替白晨回應。他有點無奈,現在他可一點也不想開玩笑。
趙寧微微點頭。他是知道白晨的,白晨在大學宮內擊敗鶩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軍中。此人不容小覷,但若要像江白說的那樣,能對抗魔獸,他則有些拿不準。
“難道你覺得你斗不過那魔獸么?”江白忽然嚴肅起來。
白晨一雙怒目驟然一怔,呆定了在原地。
趙寧拿不定主意,只好轉頭面向百寶,抱拳說:“既然陛下令末將配合將軍行動,那就請將軍定奪吧。”
百寶沉吟良久,目光悄悄越過面前的趙寧,瞟見江白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在發亮。
他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江白的用意。
“那就依你所言,在那三個地方設置陷阱。到時請趙將軍據守一處,我據守一處,最后一處則交由我這位朋友據守。”百寶彎下腰,點了點地圖上的三個地方,最后一指直接指向白晨。
白晨這下倒是明白過來了。
趙寧不再怠慢,抱拳低頭應道:“末將領命。”
他心里清楚,這場行動的指揮是眼前的這位百寶將軍,他不過是裴屸借來負責幫忙的,要真是出了什么事,也輪不到他來抗。
“另外,放了這些人吧,本來就不是他們的錯。”百寶瞥了眼那邊跪成一片的眾人。
趙寧知道百寶意指的是失責的行刑官眾人。他雖然并不心軟,但現在對百寶的命令只能言聽計從。
“既然如此,那宋監斬,你們就都回去吧。”他轉身面對那名行刑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