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姬已經等候多時了。

今夜的她換了模樣。她穿著一件百花曳地裙，雪頸上系著雪貝鏈，頭頂的烏發挽起高鬟，插著一根碧玉玲瓏簪，華麗高貴。

那芊若白蔥的雙手此刻正扶著琵琶，側身跪坐席間，見百寶現身時那張粉著濃妝的臉上便是舒緩開來，入畫的嘴角微微勾起，與那仿佛沾了露水的雙眸略略同時揚起，勾動心魄。

百寶身邊的女姬退下，順便關上了門。

就在這時，百寶很快感覺到房間內布設的詭秘之處，包括它所襯托出來的氣氛充滿了一種旖旎之感，充斥著欲望的氣氛。

我原來以為這樣的氣氛只有妖才能做得到，沒想到人類也能辦到。百寶在心里默念道，暗暗吃驚。

他又有點后悔答應過來了，在這樣的氣氛下令他感到有些尷尬。

他強壓下心里尷尬，把燈籠掛在門上，走過來對著面前嬌艷可人的美人坐下，與對方空出好一段距離。

煙雨姬輕捂著嬌唇，笑道：“公子，是怕了奴家么？”

“不，當然不是。”百寶雖這么說，心里卻沒有底氣。

“既然不是，為何不坐上來？”煙雨姬微微歪頭，面露微笑。

話已至此，百寶覺得自己再推托，就有點不合常理了。于是他只好挪上前去，與對方隔著一張案臺而坐。

“按照之前的賭約，愿賭服輸，今夜……我是你的了。”煙雨姬的聲音如妖似魅，一只探出的玉手幾乎觸及百寶的鼻尖。

忽然，她嫣然一笑，又把玉手收回，輕輕挽起手中琵琶，眉目含笑。

百寶的心情一頓起伏，但見眼前的情形，令他有種身處那些畫舫的感覺。眼前的煙雨姬，便是一位船娘。

“百寶公子，你一路過來，大概對船娘也有所了解了吧？”煙雨姬聲音平淡，帶著一絲柔弱。

百寶點點頭。

煙雨姬抬頭瞄了他一眼，柔聲道：“感受如何？”

“不太好。”百寶實話實說。即便他是一個魔族人，但對于這種萎靡之風，亦感到極為不爽。

“其實對于很多人來說，他們的感覺和你是一樣的。畢竟像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太沉淪了，不是么？不過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不怎么沉淪的說法，他們謂之為顛飲。公子聽說過么？”

煙雨姬的聲音依舊溫柔，她伸出修長的玉指，指尖夾住面前的酒盞，輕輕推到百寶面前。

本來百寶其實也不懂顛飲為何意，以為就只是比較瘋狂地喝酒罷了。但在初來醉生夢前，江白就在馬車上和他談過這個詞。

“有玉家公子，選妖妓三五人，詣名園曲沼，藉草裸形，去其巾帽，叫笑喧呼，自謂之顛飲。”

百寶仍能想起江白說起這段話時的表情，很難想象這樣的一段話是由一個長相極為女性化的家伙口中念出，給人一種匪夷所思的違和感，尤其是他那一臉的羨慕，更讓人目瞪口呆。

“不是好詞。”百寶接過酒杯，但沒有喝。

煙雨姬嫣然一笑，抽回手來。

“顛飲不只是喝酒，公子想親眼見見嗎？”

百寶本能地想要拒絕。

此刻的煙雨姬恢復了輕撫琵琶，低頭靜默的姿勢。一如那些畫舫上的船娘，卻在靜默中流露出淡致如水的美感。

弦動音起，霎那間，音符像是生動了起來，從弦上涌出，溫柔靈妙，片刻充盈了這個小小的房間。

不過很快，弦音忽然婉轉起來，一股萎靡之音如妖媚勾動出來，滿散開去，似乎是有魅惑的妖精在耳邊吟唱。

如此弦樂，若是一般人聽了，必然是要耳根發軟，熱血沸騰起來。

但可惜，對面坐著的是百寶。

即便弦樂變幻情欲，百寶沒有感到熱血沸騰，只是感到更加尷尬了。

他端起幾案上的酒杯，細細地喝著，完后又給自己倒酒，又細細地喝，顯得有些不自在。

一曲終了，煙雨姬緩緩地睜開眼睛，立馬便看見了對面不自在的百寶。

她微歪著頭，有點好笑地著看著眼前這個只在一味喝酒的家伙。

“你不喜歡？”

百寶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音樂已經停了。其實煙雨姬的樂曲奏得極為美妙，可見其造詣之高深。只是因為百寶心事重重，全然沒有把注意力放在聽曲上，才演變出眼前這種尷尬的氣氛。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么，好不打擊對方的自信心。

“不關你的事，是我本來就不喜歡聽樂的。”

“是么……”煙雨姬莞爾一笑，似乎并未放在心上。隨后，她放下手中琵琶，站起身來。

百寶心里一緊。

緊接著，煙雨姬繞過案臺，徑直坐到百寶身邊。

百寶下意識地往外挪了挪屁股，又是跟她拉出一點距離。

煙雨姬未免有點想笑，逗趣道：“是因為我不夠好看么？”

“當然不是。”百寶趕緊回答。

“那是為何？”

“那是因為……”百寶噎住了，一時間想不出個合適的理由來。

就在這關鍵時刻，他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對了，你之前不是說這里的上一個主人也輸過么？我對他們的故事比較感興趣。”

煙雨姬一怔，有點奇怪地看著這個緊張兮兮的家伙。

百寶趕緊接著說：“我對聊天比較感興趣。”

煙雨姬的瞳孔微微放大，略帶驚訝地回應道：“你真的覺得聊天更重要？”

百寶支支吾吾，覺得自己若是答了是就太慫了，雖然現在這樣也很慫就是了。

“看來百寶公子對奴家安排的節目不太上心，可真是令人傷心呢。”

煙雨姬說完又是莞爾一笑，然后便從百寶身邊站起，回到他對面坐下。

“既然這樣，就只好應公子的意思了。”

百寶稍稍放松下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五歲，有些事也是聽店內的老人才知道的。我記得那個時候，這里盛名的頭牌是月靈姬。”煙雨姬說得平淡。

“月靈姬？”百寶想起剛剛也聽到引路的女姬說起這個名字。

煙雨姬點頭，繼續說：“有天店里來了個年輕人，剛進來就揚言要贏下月靈姬。當時大家并不在意，因為像這樣的挑戰每天都會發生，但從未有人成功。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最后真的贏了。月靈姬并不服氣，而那個年輕人也沒有真的讓她相陪。在接下來三天里，那年輕人就連來了三天，也連贏了三次。最后一次的時候，月靈姬跟著他走了。”

煙雨姬嘆息一聲，顯得有些惋惜，繼續說：“她這一走直到一年后才回到店里，后來過了半月，宮里傳來詔書，她便進宮了。從此，就再也不曾回來了。”

“以歌姬的身份，要成為妃子，不容易吧？”

“是啊，這件事在當初可是轟動一時。”煙雨姬此時壓低了聲音，“可皇帝陛下要做的事，就算是有意見，誰又敢說？”

“你上次說那個客人不是皇帝。”百寶又說。

“是的。”煙雨姬回答，說完便笑了，“沒想到公子對人間的事也頗有興致。”

百寶當然有興致，不過不是因為八卦，而是他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端倪。如今的人間皇后就叫月靈皇后，十六年前他曾在江無方的安排下見過她，如果江無方就是那個客人，那么一切就說通了。

“我只是感興趣罷了。”百寶隨便找了個借口。

煙雨姬輕笑一聲，柔聲說：“那客人雖然一直戴著一個面具，但能感受到他的年輕與傲氣，與皇帝的霸道完全不同。而且入宮那天店里的人也問過月靈這個問題，月靈的回答就是不是，沒有任何解釋。”

百寶心里五味雜陳，縱然早已猜出了一絲端倪，但煙雨姬到底沒有明說就是江無方。只是無論江無方還是月靈姬，他都無法理解。他見過那時江無方的憂傷，也見過月靈皇后的失落，但偏偏他們都選擇把痛苦都留給自己。

“那個神秘的客人就一直不知道是誰么？”百寶還是不死心。

煙雨姬只是搖頭，“那客人自帶走月靈姬那天起，就沒再在店里出現過，也許是皇帝身邊的人吧，奉命將她送到皇帝身邊的。畢竟當初當初的太子府曾有一位出色的劍客，想必就是他了。至于月靈的選擇，更沒人知道了。”

百寶的內心郁悶。坦白說，他與江無方應該算不上朋友，當初和江無方的合作更多是迫不得已，但這些年來那家伙也算是履行了承諾，自己多少欠一聲感謝。

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語，“他們放棄了彼此……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是不愛么？”

“愛是不愛？”煙雨姬挑了挑眉，大概是沒想到百寶能說出這樣的話。

百寶抬眼，看見煙雨姬的驚訝，解釋說：“伏唯跟我說過，情是不舍，愛是不愛。”

“伏唯？玄牝山的人？”

“對。”

煙雨姬沉默半分，表情也稍稍認真起來。“好一個愛是不愛，果然是玄牝山的人能說出的話。但可惜它代表著蕓蕓眾生，蕓蕓眾生卻不代表它。因為人，會犯錯。我到底不是月靈，無法設身處地替她思考，也無法跟她感同心受。縱使月靈重復當年，誰又能保證她的選擇會有改變？”

“不會改變么？”

煙雨姬遲疑了一下，思索再三，沉聲道：“或許會的，但已經回不去了。”

百寶低下頭，沉默了下來。

煙雨姬接著說：“如果你一直還在乎一個人，那就是愛。這對任何人都一樣。有人說魔族有情無愛，但我并不這樣認為。人類會在乎的，魔族也一樣會在乎，愛與愛之間并不比誰高貴。”

百寶默然地點下頭。

“百寶公子心里……是有喜歡的人吧？”煙雨姬突然說。

百寶抬起頭來，有些驚訝。

“你貌似很苦惱，或者是……不知所措，對么？”

“你……你怎么知道？”

“情是不舍，愛是不愛。”煙雨姬重復了百寶方才對她的提問。對一個魔族人來說，這么熱切地提起這個話題，太不懂掩飾了。

百寶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他確實有些迷惘，原來以為自己想清楚了，但在接近沐雪非時，發現自己根本沒想好。或者說，他既做不到舍得，也做不到不愛。

“我只是不知道從何開始。”百寶苦笑。

“我是給不了你建議的。”煙雨姬說得輕松，“我只是一個歌姬，而歌姬……不配有愛。”

“不嘗試離開嗎？”

“我想應該有人跟你說過，放天城就是一個放大了的醉生夢，身處其中，誰也不敢說自己是干凈的。我能到哪里去？這是我的宿命。”

“宿命是認輸的理由，不是失敗的原因。”

煙雨姬愣住了，她沉默數息，然后說道：“百寶公子的話多余了。”

她選擇逃避這個話題。百寶心里也明白，若是憑著這兩言就能令她離開，她早就離開了。

煙雨姬站起身來，拖著曳地的長裙，緩步走到窗前，輕輕推開。

窗外的景色涌進來，那些江面上的花花綠綠，女人扭動著身姿，男人快意縱酒，有歌聲，有笑聲，還有低低的哭聲……

夜風探進來，解下煙雨姬肩上的衣帶，暴露出大片的雪白，貼身的裙衣在風的輕撫下，包裹著惹火的身段。

百寶側過視線，不去看她。

“我們早已深陷在這名為欲望的泥沼，無法抽身。什么清凈自然，什么超然絕世，求道人心中的愿景，早已漸行漸遠。天道沉淪，人間沉淪，那些高雅的道論現在不過是世人掩飾自己欲望的言辭。”煙雨姬眺望著江面，上揚起來的嘴角帶著嘲諷的意味。

這時，她微微側臉，余光掃向百寶，輕聲說：“公子本來是個局外人，現在也進來了這片泥沼，不知道有沒有覺得失望呢？”

百寶眼皮微動，忽然就想起了在進入樓船內部前，那個引路女姬說的話。

如果把這里面比作沉淪的泥沼，他進入這里便是深陷了進去。可他不覺得，他仍然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這些女姬活在人間的沉淪一面，與伏唯那種高雅的道士是完全的兩種世界，他就像一個誤撞入其中的過客。

也有人說，身處泥沼的人，要靠外人拉著才能出來。在這個女人的心里，他究竟代表著什么角色呢？一個沉淪的局內人，還是一個見過了骯臟的局外人？

是一個失望的局內人。

他低頭沉默了許久，才低聲嘆道：“我仍然不認為自己現在就是個局內人，即便見過了最丑陋的風景，也談不上失望。只是不喜歡罷了。”

煙雨姬若有所思地點頭。

這時，百寶站起身來，迎著煙雨姬做著從黑鐵軍處學來的抱拳動作。

“現在時候也不早了，那就這樣吧。”

“百寶公子是要走了？”

“是。”

“長夜漫漫，不會后悔么？”煙雨姬回轉過身，淺笑，靜靜地看著他。

“你已經知道我有喜歡的人，難道還會認為我應該留下？”

“好吧，既然這樣，那我也只能恭送了。”煙雨姬的樣子似乎是有點惋惜。

得到首肯，百寶心底終于是舒出一口氣。他又行了抱拳，然后轉身緩步離開，卻在臨到房門前被煙雨姬叫住。

“還有事嗎？”他擔心對方變卦。

不過煙雨姬微笑道：“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就要勇敢去說。因為人心都是渴望被看到的。”

百寶想了想，鄭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