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仰視宛縣巍峨的城墻，疑似為夜獸降臨世間。

商隊一行百余人勒馬止步于宛縣城外三里地外，在月半明星且稀的夜色里，圍成一圈開始歇息。

馬不下鞍，衛不下刀，衣不離身。

從西而來千里之遙，沿途官府，大匪皆睜眼瞎一般放他們過境，偶有小股土匪劫掠也被商隊彪悍精壯的侍衛們反擊而死。

“公子，三地之外，燈火可視處，便是朱國北陽郡治所，宛縣。”

圍地正中的錦氈番帳前，商隊首領，土蕃國相松貢指著宛縣方向，對身邊少年說道。

少年眨了眨眼，一雙于夜色中仍然明亮的眼睛里充滿了稚子的靈氣。

“大相，朱國真富有。”

松貢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笑瞇瞇的說道：“公子無須羨慕，如今我土蕃十萬大軍壓境，朱國但凡防御有漏，贊普便可帶軍至此，中原財富，我土蕃欲需便取。”

少年點了點頭。

“父贊和我土蕃悍卒一定可以至此！”

于土蕃語中，謂強雄者曰贊，丈夫稱普，君長號稱贊普。

宛縣內。

枯坐半夜未眠的彌人杰吩咐家丁備車，他要夜訪縣尉賈府。

世家與世家可以利益交換，卻決不能與賊匪勾結，這是規矩。

賈甲如果和夜鷂子勾結，一旦實錘，即便能扳倒他彌人杰，也必然成為賈氏棄子，各世家眼中釘子。

“賈甲藏拙經年，不會如此愚笨。”

馬車剛剛從后門出縣衙，黑伯和黃伯便悄然護衛在左右。

賈府之內，賈甲和管家對視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岳巖呢？”掐算一下時辰，此子去往茅房的時間確實有些長了，賈甲微微蹙眉。

賈府內外，有數十衙役隱于暗中，明里家丁護院都未歇息，仗勢可大。

但，岳巖還是消失無蹤了！

“看來他確實夠謹慎。”賈甲嘆了口氣，揮揮手吩咐所有明樁暗哨盡皆散去，恢復往日巡夜。

老管家賈壬整理一下之前與岳巖據理力爭的談判細則，說道：“那小子確實人才，若出身世家、豪門，必然可為才人。”

賈甲捧起茶盞，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后才撇嘴說道：“確實。”

“算算時間，彌人杰也該來了，你出門迎迎。”

“老奴這就去候著。”

看著桌上可親的燈火，賈甲不禁失笑，“與匪勾結失群失名，與彌合作失位失信，兩相取輕。彌人杰，你猜猜我會如何選。”

很快，賈府大門正開，迎進了彌人杰。

“縣尊大人深夜造訪，想必是為了岳巖此人，不瞞大人，此子滑溜，尿遁已去。”

“不瞞賈兄，長寸今夜此來不為此事，而是為另一要事。”

賈甲輕哦了一聲，繼續捧盞飲茶。

“土蕃使臣團已至縣城外，明日便要入宛縣，借道出京師，賈兄以為借或不借？”彌人杰望向賈甲，也不催促，靜待他思慮。

土蕃如今正與國家大戰，列兵十萬于西境，意欲馬踏中原，若敗，借道者必被宋朱皇室一查到底，若勝，將來土蕃入主中原，這便是開門從龍之臣。

世家內斗不假，可歷來對外行為一致。

彌人杰有試探過二伯彌尺的意見，但沒有明確表態，他知道這是家族對自己的考驗之一。

正確的為家族選擇未來，也是未來家族核心之人的義務之一。

若此次選擇正確，將來彌人杰便幾乎可以直入家族核心，不需再等待其他考驗。

若錯誤，對彌氏來說，也無非犧牲一人，整個家族可以繼續轉投勝利者門下，繼續在北陽郡內生存下去。

對家族而言，皆有利。

可對彌人杰而言，生死抉擇。

“長寸，單論年紀，我癡長你幾歲，奉勸一句，忠骨長存。你取字長寸，與長存異調同音，該知如何抉擇。”

賈甲落茶送客。

彌人杰躬身拜謝離去。

翌日，宛縣城門稅丁以土蕃商隊手續不全為由，拒之不得入內。

南郊林中，岳巖帶著三十名夜鷂子分散開來，尾隨在土蕃商隊之后，伺機而動。

同日，彌人杰坐車出府拜訪郡守府，車內夾帶一人，年方六歲。

當日夜，安營于宛縣東南百里之外的土蕃商隊遭到至少三股悍匪的襲擊，其外還有一股黃雀在后的賊人擄掠了商隊攜帶的財寶后迅捷消失于夜色之中。

商隊護衛們悍不畏死，擊退了其余三股悍匪，雖死傷近半，所幸商隊首領和正中馬車上的公子絲毫未傷。

“大當家的，核查過了，只有一個兄弟傷了身子，其余都是輕傷，不礙事。”

“大當家果然料事如神，那三家不外乎盤山盜，座山雕，宛山寇他們。”

“行了，回去再說。”

三十余騎攜裹著兩輛載滿財寶的馬車轉走蹊徑，于夜色中不久便消失無蹤。

清明時節雨紛紛，可惜，今歲，清明至卻無雨。

宛縣，郡守府內。

“郡守大人，春有六節，今已過五，天公不美，滴雨未下，若是谷雨時節再不落雨，今歲夏收必然欠佳。北陽郡內黎民百姓數十萬，每日所需糧食無數，還望郡守大人早做打算。”

去歲年末，落雪可數。

今歲至今，滴雨未落。

旱災幾乎已成定局，彌尺身為郡守，有守牧一方職責，災禍降臨，他首當其沖。

若是應對不好，難免饑民落草為寇，揭竿而起，屆時，郡守之位不保不說，牢獄之災都不定將加身。

彌尺吩咐門客們先各自散去，獨自在郡守府內行走思策。

“如今之計，唯有殺豬充饑了！”

宛縣之內，數百家糧店，擁糧過十萬擔，它們，都是彌尺眼中的應急所需。

“宋朱無德，使天公降罪，奈何卻加身于我彌氏身上，不公也。”

彌尺覺得，大旱之罪，還是由宋朱這口天下最大的黑鍋來背為最佳。

若是由彌氏來背，恐有覆滅之危。

“管家，滾過來，前幾日讓你查探的土蕃使臣團如今何在？”

“回稟老爺，已至京師，如今正在暗里走訪群臣。”

彌尺微微一笑，看來京師之內，那些各個吃的盆滿缽滿的大人們也在騎墻觀望。

“可笑宋朱天子，全京師都知道土蕃使臣已到，獨獨高坐于九天之上的他卻不知。可笑，可笑。”

笑著笑著，彌尺的眼角卻滾落了幾滴淚花。

年輕時，他也曾發誓士為知己者死，愿為宋朱皇室鞠躬盡瘁。

奈何家族和現實將他的忠心拘押的沒有立錐之地。

忠于家便不忠于國。

忠于國則不孝于家。

兩難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