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我的奮斗3:童年島嶼
- (挪威)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 4586字
- 2019-11-28 17:36:12
當蓋爾準備要去干某件事的時候,總是急不可耐,他一旦干起來,就會投入整個身心,全神貫注。他是我認識的最沉迷于想象的人。無論我們做什么游戲——比如充當探險家、水手、印第安人、賽車手、宇航員、強盜匪徒、走私販、王公諸侯、猴子,或是秘密信使等等——他都可以玩上好幾個小時,與此相反,萊夫·托雷或者蓋爾·哈康很快就會厭倦,會想去玩別的,對能讓人忍受所有無聊事情的想象力之光毫無興致,但蓋爾對事物本身充滿興趣,比如,在操場和足球場之間的草甸上的一簇小柳樹旁,有一個舊汽車殘骸,車的座椅、方向盤、排擋桿、踏板、儀表盤、手套箱和車門都是完整的,我們常常在那里玩。我們只是把它當作一輛車來玩——當然,它也就是一輛車——踩踏離合器踏板,推動變速器的換擋桿,轉動方向盤,扳動破碎了的后視鏡,在座位上下蹦跳,假裝車子在高速行進中,但蓋爾會想出更多超越了想象的附加游戲,比如,我們假裝搶劫了銀行,正在逃亡途中,破碎了的汽車玻璃窗——地上黑色的膠皮墊上仍然四處散落著尖銳的玻璃渣——是被槍射成碎片的;這時候我們中的一個人駕駛著車,另一個人從窗口那里爬出去,爬上車頂,向追趕者連續射擊,還有一個游戲是設想我們要把車停在車庫里,走出去交換贓物,再更進一步,要是附近沒有追趕者,我們會設想我們正躡手躡腳地穿梭在樹木間,在低斜的太陽光里走上回家的路;又或者,我們實際上坐在一輛月球車上,環繞著我們的實際上是月球上的地貌,當我們從車里走出來的時候,不再是通常走路的樣子,而是因為身體失重不得不蹦跳著前行。另外,當我們步入了環繞著我們的眾多溪流中的一條時,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只有蓋爾有興趣沿溪溯流而上,尋覓溪水源頭。我們在一起最經常做的,是出去尋覓新的地方,或者去我們已經發現了的地方。可能是一棵老橡樹樹干上的大樹洞,溪流中的一個深深的水窟,一個尚未修建完畢的房屋里積滿了水的地窖,巨大的橋柱的混凝土基座,或者是開頭幾米固定在樹林里,一直通到山頂的很粗大的金屬電線,我們會在那里攀緣玩耍。在提耶納和另一邊的道路間有個坍塌了的小棚屋,那是目前為止我們出外探險的前哨,我們從沒有走到比那更遠的地方,那里的木板滑溜溜的,暗黑腐爛了;那兩輛舊車的殘骸;里面有三個小島的池塘,那些島還沒有一簇草團大,其中的一個島,一棵樹就幾乎將它完全遮蓋,池塘雖就依偎在一個斜坡邊,但水又深又暗;在通往菲納加油站的那道小徑旁白色的、水晶般的山峰,看上去仿佛是被敲打下的一塊碎片;小艇造船廠在去往老蒂巴肯橋的另一邊,那兒所有的廠房,船的外殼,生銹的一塊塊鐵裝置和機器,油、生漆和海水的味道那么的好聞。這個地區向四面八方縱橫,向所有的方向延伸出一或兩公里,我們幾乎每天都在那里行走,我們尋找或是探索的要點是,它是絕對的秘密,只屬于我們的秘密。我們會和其他的孩子比賽撬桿或踢廢罐頭盒,踢足球或滑雪;但只有我們自己時,就會去探尋吸引我們的地方。蓋爾和我就是這樣的。
但在這一天,所有的神秘全蘊含在我們干下的事,而不在我們發現的地方里。
點燃吧,點燃吧。
我們來到幾米遠處的一棵云杉樹那里。伸展出去、接近地面的樹枝是灰色的,松針完全脫落了,看上去無盡的蒼老。我用拇指和食指掰下了一小點松針。它很脆,一下子就粉碎了。一棵云杉樹挺立在小山岡的頂部,生長在一方干涸的泥土和一片干枯的、幾乎是橙色的松針之間的野草也干瘦瘦的。我跪下來,將一根火柴棍的紅頭在火柴盒黑色的刮面上一擦,再把火柴伸向草叢,草立刻被點著了。火苗最初是看不見的,幾乎只是貼在草尖上的風的一個寒戰,草葉隨即迅速卷曲在一處。這一簇草著火了,接著火苗從那兒漫卷開去,在同一時間里既是迅猛又是緩慢的,就像一隊驚慌的、在逃竄的蟻群,如果單看蟻群中的每個個體,它們在飛速行進,但如果觀看這整個蟻群的位移,則是緩慢的。接著,火苗突然躥到了我的腰際。
“滅火!滅火!”我朝蓋爾喊道。
他把裝著水的瓶子在火上上下搖動著,火發出了嗤嗤的聲響,勢頭減弱,同時我也用手掌去撲壓那些草地邊緣低矮的小火苗。
“噗!”火熄滅的那一刻,我嘴里吐出一口氣。
“就差那么一點!”蓋爾說,笑了起來,“這火,可是真正燒起來了喲!”
我站起身。
“你覺得有人看見了嗎?我們去懸崖邊看看是否有人朝上看這里?”
沒有等到回答,我就自己快步走過那柔軟的、被苔蘚和石楠覆蓋著的林間地面,走進樹木之間。陡然間,恐懼占據了我的內心,每一次想到剛才發生了什么,我的心就好像被扯開了一條深縫。一個無底深淵。啊,現在要出什么事了?現在就要出什么事了?
我在山坡邊緣停下了,把手放在額前遮住太陽。爸爸的車停放在車道上。沒有看見他本人。但他可能出來過,又進去了。古斯塔夫森走在草坪上。他可能看見了,還告訴了爸爸。或者會在晚些時候告訴他。
只要想到爸爸,想到他發現了這件事后的想法,我就感到恐懼,身體甚至要崩潰、爆炸。
我向蓋爾轉過身去,他走過來,一只手里拎著我的那個塑料袋,晃蕩著。一個看上去像是蓋爾·哈康弟弟的小孩坐在下面,在兩條路之間的路邊條石前面的沙地里玩耍。一輛汽車開上坡路,就像一只昆蟲,黑色的前窗是它空洞的眼睛,車向左一拐,不見了。
“我們至少不能從這里直接走下去,”我說,“要是有人看見冒出的煙,他們就會把這事和我們聯系在一起。”
為什么我們要這么做?為什么,啊,為什么?
“他們也有可能看見我們在這里的,”我說,“開路!”
我們走下腳下這個樹木茂密的陡坡,來到坡底,跌跌撞撞地穿過離公路大概有十米遠的樹林,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棵巨大的云杉樹邊,我們停下來,樹干上滿是黏膩的樹液,顏色像焦了的白糖一樣,有種很強烈的杜松氣味,樹旁是一道低淺、寬闊的溪流,泥沙渾濁,那里的色彩只有幽綠和昏暗。從歐洲花楸樹細細的樹干間可以望見我們家的房子。我瞧著我的手,看上面是否沾有煙灰。沒有任何跡象。但聞得出一股有什么烤焦了的氣味,于是我把手伸進水里,再把它們在褲腿上擦干。
“你打算怎么處理火柴盒?”我說。
蓋爾聳聳肩頭。
“大概,藏起來唄。”
“要是他們發現了,一定不要提到我,”我說,“還有我們干的那些事。”
“不會的,”蓋爾說,“對了,這是你的塑料袋。”
我們開始朝路上走去。
“你今天還要點嗎?”我說。
“我想不會了。”他說。
“不和萊夫·托雷來一次?”
“或許明天。”他說,突然振奮起來,“要不,明天我把它帶到學校去?”
“你瘋了!”
他笑了。我們走上公路,到了十字路口。
“再見!”他說,然后朝坡上跑去。
我走過了媽媽的那輛大眾車,它停在院籬外那一小塊枯焦的草地上,旁邊就是那個灰色的垃圾桶。走上院里的礫石路面,新的恐懼又涌上我的心頭。在強烈的太陽光下,爸爸的車發出耀眼的紅光。我垂下眼睛,不愿和那道或許等在廚房窗戶那的目光相遇。只是這么想想也讓我的整個身心被絕望追逐。我來到門口的臺階前,那里在二樓窗戶的視野之外,雙手相握,閉上眼睛。
親愛的上帝,我想著。別讓任何事發生吧,我發誓,我絕不再干什么出格的事。決不,決不,我對著圣靈、圣父和圣子發誓。阿門。
我打開門走進去。
過道上比外面陰涼一些,經歷了戶外強烈的陽光之后,這里幾乎是一片黑暗。空氣里飄浮著很濃重的燉肉味道。我彎下身解開鞋帶,把鞋小心地放在靠墻的地方,走上樓梯,試著讓自己的臉看上去跟平常一樣,在過道那兒,我猶豫了,停住了腳。平常的我現在最可能要做什么,立刻走進我的房間,還是走進廚房看看晚餐是否已經做好了?
聲音,餐盤互相碰撞的聲音。
我回來晚了嗎?
他們已經吃過了?
啊,不,不。
我現在該做什么?
我想著要立刻轉過身,靜靜地走出去,走到山上去,走進樹林中,永遠不再回來,這念頭猶如一陣在萬般糾結中響起的、激越歡快的小號聲。
那他們可就會后悔了。
“是你嗎,卡爾·奧韋?”爸爸在那里面喊道。
我咽下一口唾沫,頭輕輕地搖了一下,眨巴了幾下眼睛,深吸一口氣。
“是。”我說。
“我們在吃了!”他喊道,“快進來!”
上帝已經聽到了我的祈禱,讓我如愿以償。爸爸現在心情很好,我進去的同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坐在椅子上,兩腿伸展出去,身體后仰著,雙臂向兩旁攤開,發光的眼睛里透著狡黠。
“你在干什么呀,讓你忘了回家的時間?”他說。
我在英韋旁邊坐下。爸爸坐在餐桌較短一邊的右側,媽媽坐在較短一邊的左側。福米卡耐熱貼面餐桌,灰白大理石花紋的桌面,桌邊鑲有一道灰色的邊,發亮的桌腿和最下面的灰色橡皮腳墊,桌上放著棕色的晚餐餐盤,綠色的玻璃杯底部有多萊斯(Duralex)字樣,一個裝有薄脆面包片的籃子,大鍋子里還插著一把木勺。
“和蓋爾一起出去了。”我說,向前彎下身去,想看清盛起的勺子里有沒有肉塊。
“那,你們都去哪兒了?”爸爸說,舉起叉子送到嘴邊。一小塊淡白色的東西,或許是洋蔥,掛在他下巴的胡須上。
“直接進了樹林。”
“是嗎?”他說,嘴里嚼了幾下,然后咽下去,他的目光始終直直地注視著我。
“我想我看見你們朝上山的路去了?”
我坐在那里,完全癱瘓了。
“我們沒去那兒。”最后我說。
“胡扯,”他說,“你不愿承認你們去過那里,你們到底在那兒搗了什么鬼?”
“可我們沒去山上。”我說。
媽媽和爸爸交換了一下眼色。爸爸沒再說什么了。我的手又可以活動了,把餐盤盛滿,開始吃起來。英韋吃完了,他坐在我的旁邊,眼睛向下望著自己前面,一只手閑擱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放在桌沿。
“那么,上了學校的孩子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呀?”爸爸說,“你們有作業嗎?”
我搖搖頭。
“老師,她不錯吧?”
我點點頭。
“她叫什么呀?”
“海爾加·托格森,”我說。
“是嗎,”爸爸說,“她住在……她告訴你們了嗎?”
“在桑德杜姆。”我說。
“她看上去挺好的,”媽媽說,“年輕,很高興她在那兒工作。”“可我們去晚了。”我說,在談話方向轉移后,我完全地放松下來。
“啊?”爸爸說。他看著媽媽,“你沒有告訴我這個?”
“我們開錯了路線,”她說,“只晚了幾分鐘。但最重要的部分我想我們沒有錯過。是不是這樣的,卡爾·奧韋?”
“是的。”我嘟噥著。
“說話時嘴里不要吃東西。”爸爸說。
我咽下食物。
“是。”我說。
“你呢,英韋?”爸爸說,“開學第一天有什么令人驚奇的事情?”
“沒有。”英韋說,在椅子上坐直了。
“今天你要參加足球訓練,是不是?”媽媽說。
“是的。”英韋說。
他換了球隊,離開了特勞馬——這是島上的球隊,他所有的伙伴都在那里踢球,他們的運動服相當漂亮,藍色的球衣上斜著一道白色的條紋,白色的球褲,藍白相間的襪子——到了薩爾特羅德(Saltr?d)俱樂部,在一個差不多要穿越海灣的小村落訓練。今天是他第一次去。他要獨自一人騎車經過那座橋——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直到訓練場地。他說過了,有五公里的路程。
“那,學校里沒有發生什么別的事了嗎,卡爾·奧韋?”爸爸說。
我點點頭,把食物咽了下去。
“我們要有游泳課訓練,”我說,“六次。在另一所學校。”
“是吧。”爸爸說,手背在嘴上一抹,但胡須上的那一小點洋蔥還掛在那里,沒抹掉。
“這主意不壞。身為一個住在島上的人,你可不能不會游泳喲。”
“另外,這是免費的課程。”媽媽說。
“但我要一頂游泳帽,”我說,“人人都得要。或許還要一條新游泳褲?不是那種短褲,而是那種……的。”
“游泳帽我們可以滿足。但新泳褲還沒有必要。”爸爸說。
“游泳眼鏡。”我說。
“游泳眼鏡也要?”爸爸說,用戲弄的眼神望著我,“那我們再說吧。”
他把餐盤朝桌里面一推,身子仰回到椅子上。
“謝謝食物,媽媽,真不錯!”他說。
“謝謝食物。”英韋說,溜了出去。五秒鐘后我們聽到了他把房門關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