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諾與大猩猩
- 好人難尋
- (美)弗蘭納里·奧康納
- 4984字
- 2019-11-28 10:33:10
以諾·埃莫瑞借了房東太太的雨傘,他站在藥房門口想要撐開傘時,發現這把傘就和房東太太一樣上了年紀。等好不容易把傘撐開,他重新戴上墨鏡,再次沖進瓢潑大雨里。
這把雨傘房東太太十五年前就不用了(這是她肯借給他的唯一理由),雨水一澆到傘上面,傘便嘎吱一聲關攏,戳到他的后頸。他頂著傘跑了幾步,跑到另一家商店門口,放下傘來。為了再次撐開,他不得不把傘尖支在地上,用腳狠狠踹開。接著他跑回雨里,手撐住傘骨,不讓傘合起來,雕著獵狐犬的傘柄不時戳在他的肚子上。他又這樣走了四分之一個街區,后半截絲綢傘面還蓋在傘骨上,雨水沒來得及澆進衣領。然后他躲進電影院入口處的大棚底下。那是一個星期六,售票處前熙熙攘攘地排著一隊小孩。
以諾不太喜歡小孩,但是小孩好像很喜歡打量他。隊伍里的孩子紛紛轉過身來,二三十雙眼睛好奇地瞅著他。雨傘卡在難看的位置,一半在上,一半在下,上面的一半也快要落下來了,把更多的雨水濺到他的領子底下。傘面掉下來的時候,孩子們哈哈大笑著躥上躥下。以諾瞪了他們一眼,轉過身去,壓了壓墨鏡。他發現自己正對著一張真人大小、四色印刷的大猩猩海報。大猩猩的頭頂寫著一排紅色字母,“貢伽!偉大的森林之王,巨星!親臨現場!”大猩猩的膝蓋那兒還有更多的字,“今天中午十二點,貢伽現身劇院與您面對面!前十位勇敢的觀眾可以免費上臺與他握手!”
就在厄運抽回腿作勢踢他的瞬間,以諾總是在想其他的事。四歲的時候,父親從監獄里給他帶回一個鐵皮盒子。盒子是橙色的,上面有花生糖圖案,外面寫著一行綠色的字母,“堅果驚喜!”以諾打開盒子時,蹦出來一圈彈簧,敲掉了他兩顆門牙。他的一生中充滿這樣的事情,他仿佛應該對危險時刻更加警惕才行。他站在那兒,仔細地把海報看了兩遍。在他看來,是上帝指引他去羞辱那只成功的猩猩。
他轉身問近旁的小孩現在幾點了。小孩說十二點十分,貢伽已經遲到了十分鐘。另一個小孩說可能是因為下雨的緣故。還有一個說,不是因為下雨,貢伽的負責人正坐飛機從好萊塢過來。以諾咬了咬牙。第一個小孩說如果他想和大明星握手,他得像其他人一樣排隊,等著輪到自己才行。以諾排進隊伍。一個小孩問他多大。另外一個小孩發現他的牙齒很好笑。他盡量無視他們,開始收攏起雨傘。
過了一會兒,一輛黑色卡車開過街角,慢慢地在大雨滂沱的馬路上出現。以諾把雨傘夾在胳膊底下,透過墨鏡瞇眼看著。卡車靠近的時候,里面的留聲機播放著《嗒啦啦蹦蹦蹦》,但是音樂幾乎被雨聲淹沒。卡車外面有一幅巨大的金發美女畫像,除了大猩猩外,還張貼著其他海報。
卡車停在電影院跟前時,孩子們的隊伍排得規規矩矩。卡車后門弄得像警車,裝著格柵,但是猩猩不在里面。兩個穿著雨衣的男人鉆出車廂,罵罵咧咧地繞到后面,打開門。其中一個人把頭伸進去說,“來吧,打起精神來好嗎?”另一個人沖孩子們豎著拇指說,“后退點,后退點好嗎?”
卡車里的錄音機播放著,“大家好,貢伽在此。咆哮的貢伽,巨星!大家來點兒熱烈的掌聲!”聲音在雨水里幾乎就是咕噥。
等在卡車門邊的男人又把頭伸了進去。“你能出來了嗎?”他說。
車廂里有輕微的拍打聲。過了片刻,從里面伸出來一只毛茸茸的黑色手臂,剛好淋到了雨水,又縮了回去。
“該死的。”大棚底下的男人說;他脫下雨衣,扔給站在門邊的男人,那人又把雨衣扔進車里。過了兩三分鐘,大猩猩出現在門邊,雨衣的紐扣一直扣到下巴,衣領豎著。他的脖子周圍繞著鐵鏈;一個男人抓著鐵鏈,把他拉下來,兩個人一起跳到大棚底下。一個慈眉善目的女人坐在玻璃售票處里,準備好了免費通行證,交給前十位膽子夠大,敢上前去和大猩猩握手的小孩。
大猩猩完全無視小孩,跟著男人走到入口的另一頭,那兒搭著一個離地一尺高的站臺。他踩了上去,轉過身來沖著小孩咆哮。他的咆哮聲并不響亮,卻充滿惡意,像是發自于黑暗的內心。以諾嚇壞了,要不是他被小孩圍著,早就撒腿跑了。
“誰先上?”男人說,“來吧來吧。誰先上?第一份免費通行證給第一個上來的小孩。”
那群孩子一動不動。男人掃了他們一眼。“你們這些小孩怎么回事?”他厲聲說,“你們膽子那么小嗎?我用鐵鏈拴著他,他不會傷到你們的。”他拉緊鐵鏈,發出刺耳的聲響,向他們說明一切盡在掌握。
過了一分鐘,一個小女孩從人群里站了出來。她有一頭刨花似的長卷發,一張三角形的尖臉。她走到離開猩猩四尺遠的地方。
“好啦好啦,”男人把鐵鏈拉得嘎嘎響,“打起精神來。”
猩猩伸出手來,飛快地和她握了握。這會兒又走出來一個小女孩和兩個男孩。隊伍重新排了起來,并且開始挪動。
大猩猩一直伸著手,轉頭無聊地看了一眼外面的雨。以諾已經不再害怕,正瘋狂地想著用來羞辱他的臟話。通常他才思泉涌,但是此刻頭腦一片空白。他的大腦兩邊空空如也,連每天說的粗話都想不起來。
現在他前面只有兩個小孩。第一個握完手閃到了一邊。以諾的心臟怦怦直跳。前面的小孩也握完讓開了,剩下他和大猩猩面對面,大猩猩機械地握住他的手。
這是以諾來到這個城市以后,向他伸來的第一只手。這只手既溫暖又柔軟。
一瞬間他只能站在那兒牢牢地握著。接著他磕磕巴巴地說,“我叫以諾·埃莫瑞,”他咕噥著,“我在羅德米爾男子圣經學校念過書,在市動物園工作。我見過你的兩張照片。我只有十八歲,但是我為政府工作。我爸爸讓我來……”他的聲音啞了。
大明星略略俯過身來,眼睛里閃過一絲變化:賽璐珞鏡片后面湊過來一雙丑陋的人眼,瞇瞅著以諾。“你去死吧。”猩猩戲服里冒出一個確鑿的聲音,低沉但是清晰,手也猛然抽走了。
以諾感受到猛烈而痛苦的羞恥,他暈頭轉向繞了三圈,才搞清楚方向。接著他飛快地沖進雨里。
以諾不禁感到將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在以諾看來,希望的意義是由兩份懷疑和一份欲望組成。接下來的一整天里,這個念頭都折磨著他。他只模糊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不是一個沒有抱負的男孩:他希望有所成就。他希望完善自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人們排隊和他握手。
整個下午他都在房間里坐立不安地團團轉,咬著指甲,撕扯著房東太太那把雨傘上剩下的絲綢傘面。終于他把傘面整個扯了下來,弄折了傘骨。只剩下一根黑色的棍子,一頭是銳利的金屬尖,另一頭是狗腦袋,像是一種過時的專用拷問工具。以諾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把棍子夾在胳膊底下,意識到這樣走在路上非常醒目。
晚上七點,他穿上外套,拿著棍子,去兩個街區外的小餐館吃飯。他感覺自己是去討回一些尊嚴,卻又非常緊張,擔心尊嚴得靠搶奪才能要回來。
不填飽肚子什么都做不了。餐館名叫巴黎小廚;只有一條六英尺寬的通道在一家擦鞋店和一家干洗店中間。他悄悄走進去,爬上角落里的高腳凳,說他想要一碗干豌豆湯和一杯巧克力麥芽奶昔。
女服務員高高的個子,戴著一副黃色的大牙箍,同樣顏色的頭發攏在黑色的發網里。一只手始終叉在胯上;她替其他人點完單。盡管以諾每晚都來,她卻從沒喜歡過他。
她還沒有替以諾點單,便開始煎培根;這兒只有一個客人,他吃完了飯,在讀報紙;所以培根是做給她自己吃的。以諾越過柜臺,用棍子戳了戳女服務員的屁股。“聽著,”他說,“我要走了。我趕時間。”
“那就走啊。”她說。她動了動下巴,專心致志地盯著煎鍋。
“給我一片那邊的蛋糕就行,”他指著圓玻璃臺面上半塊粉色黃色相間的蛋糕,“我有事要忙。我要走了。就放在他邊上吧。”他示意那邊看報的客人。他越過幾個凳子,開始閱讀那人手上的報紙對著外面的一邊。
男人放下報紙看看他。以諾笑了笑。男人又舉起報紙。“能不能把你不看的報紙借給我看看?”以諾問。男人又放下報紙瞅著他,眼睛渾濁堅定。他飛快地翻了翻報紙,把連環漫畫抽出來遞給以諾。這是以諾最喜歡的。他每晚都例行公事地讀。他吃著女服務員從柜臺上為他切下來的蛋糕,一邊看漫畫,感覺自己充滿了仁慈、勇氣和力量。
他看完一面,翻過來細看另一面上滿滿的電影廣告。他目光停都不停地掠過三個廣告欄,接著掃到了貢伽的廣告,偉大的森林之王。廣告羅列了貢伽巡演的所有劇場,還有每個劇場的時間。三十分鐘后他將出現在五十七大街的勝利劇場,這是他在這座城市的最后一次露面。
要是有人在旁邊看著以諾,會發現他臉上清晰的表情變化。起初還喜滋滋地讀著連環漫畫,現在卻完全變了:他看起來很震驚。
女服務員正好轉身看他走沒走。“你怎么了?”她說,“是不是吞了顆果核?”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以諾咕噥著。
“我也知道。”她沉著臉說。
以諾拿起棍子,把零錢放在柜臺上。“我要走了。”
“別讓我留你。”她說。
“你可能再也見不到我了,”他說,“——這樣的我。”
“反正隨便怎樣都和我沒關系。”她說。
以諾走了。這是一個愉快潮濕的夜晚。人行道上的水泥磚閃閃發亮,商店櫥窗里滿是鮮艷的便宜貨。他拐進一條小巷,飛快在城市更黑暗的巷子里穿行,只在巷子盡頭停下來一兩次,往每個方向掃上一眼,再繼續向前跑。勝利劇場很小,坐落在一小片磚墻建筑中,適合家庭活動;他穿過一片亮著燈的街區,又走過更多巷子和后街,來到劇場周圍的商業區,然后放慢了腳步。他隔著一個街區便看到了它,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沒有穿過馬路走到劇場那邊,而是遠遠地站在另一側,一邊往前走,一邊瞇眼盯著那片發光的地方。他在劇場正對面停住腳步,躲在大樓中間狹窄的樓梯井后面。
載著貢伽的卡車停在馬路對面,大明星站在大棚下面,正和一位老婦握手。老婦走開以后,一位穿著球衫的紳士邁步上前,像運動員似的大力握手。他后面是一個大概三歲的男孩,戴著一頂高高的牛仔帽,帽子差點遮住他的臉;他被隊伍里的人推搡著往前走。以諾看了一會兒,滿臉嫉妒。小男孩后面是一個穿著短裙的女人,再后面是一個老頭,老頭不好好走路,卻跳起舞步來試圖吸引注意力。以諾突然沖過馬路,悄悄地躲進打開的卡車后門。
握手一直持續到影片開始。接著大明星回到車廂里,觀眾涌進劇場。司機和典禮負責人爬進駕駛室,卡車隆隆地開走了。它飛快地穿過城市,繼續飛馳在公路上。
車廂里發出撞擊聲,不是大猩猩平時發出的,卻被馬達的嗡嗡聲和車輪不斷軋過地面的聲音掩蓋了。夜晚暗淡,安靜,除了偶爾貓頭鷹的嗚咽和遠處貨運車輕柔的聲響,一片寂靜。卡車開得飛快,直到在一個交叉道口減速,車廂嘎嘎軋過鐵軌,一個身影從門里閃出來,差點跌倒,然后一瘸一拐地迅速鉆進樹林。
他一鉆進松樹林的蔽蔭處,便放下一直抓著的尖棍子,和剛剛夾在胳膊底下的松松垮垮的東西,開始脫衣服。他把每件脫下來的衣服都仔細疊好,放在剛才那件的上面。等到所有的衣服都擺好了,他拿起棍子,開始在地上挖洞。
慘淡的月光照進黑暗的松樹林,不時落在那人身上,原來是以諾。他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口子,從嘴角一直劃到鎖骨,眼底的腫塊讓他顯得麻木遲鈍。他被強烈的快感點燃,沒有什么比這更具有欺騙性了。
他挖得飛快,最后挖出一道長一尺深一尺的溝壑。然后他把衣服放了進去,站在旁邊休息了一會兒。埋衣服對他來說并不意味著埋葬過去的自我;他只是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它們。等喘過氣來,他便立刻把挖出來的泥土填進溝里,用腳踩實。這時他發現自己還穿著鞋子,干完活后,他脫下鞋子,扔在了身后。接著他拾起那件松松垮垮的玩意兒,用力抖了抖。
在飄忽不定的月光下,他的一條白花花的瘦腿消失了,接著是另外一條,然后是一條胳膊,又一條胳膊:一個毛茸茸的黑色身影取代了他。那身影剛剛還有兩個腦袋,一個淺色的,一個深色的,轉瞬間深色的腦袋蓋住了白色的,一切搞定。然后身影忙著擺弄暗扣,稍稍調整獸皮。
一切停當以后,它還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接著開始咆哮,捶打自己的胸口;跳上跳下,甩著胳膊,探著腦袋。咆哮聲起初還單薄猶豫,轉瞬就響亮起來。一會兒低沉惡毒,一會兒高亢嘹亮,然后又低沉惡毒;突然停止了。身影伸出一只手,握住空氣,奮力地搖著胳膊;又收回胳膊,再次伸出來,握住空氣,繼續搖。重復了四五次。接著拾起尖棍,傲慢地夾在胳膊下,離開樹林朝公路走去。不管是非洲的、加利福尼亞的,還是紐約的猩猩,沒有一只比它更快樂。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挨得緊緊的,坐在公路口的一塊石頭上,他們越過開闊的山谷,遠遠地眺望著城市,沒有看到那個毛茸茸的身影靠近。大煙囪和樓房的房頂矗起一片參差不齊的黑墻,襯著顏色略淺的天空,不時有一座教堂的尖頂從云層中探出來。年輕男人轉過頭來正好看到猩猩站在幾英尺的遠處伸著手,黑不溜秋,面目可憎。年輕男人松開抱著女人的手,無聲地消失在樹林里。而女人一轉過眼來便尖叫著沿著公路跑開了。猩猩吃驚地站著,胳膊垂在身體兩側。它坐在他們剛剛坐過的石頭上,越過山谷,眺望著城市起伏的天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