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清華法治論衡(第23輯):法律與正義作者名: 高鴻鈞本章字數: 4字更新時間: 2021-03-26 13:26:29
主題文章
正義:從抽象到具體
一、簡介
“正義”這個詞在中國古代的文獻中偶爾也曾出現,但它始終不是中國文化中的關鍵詞。例如,《荀子》一書中就出現過“正義”這兩個字,所謂“不學問,無正義,以富利為隆,是俗人者也”。但在中國文化傳統中,主要的概念范疇并不包括這個概念。比較相近的是“義”,但“義”與“正義”不完全相同。“正義”的內涵似乎更為豐富。
事實上,我們今天所討論的正義這個概念是從西文翻譯來的。英文是Justice(拉丁語為Justitia,法語為Justice,意大利語為Giustizia,荷蘭語為Justitie,西班牙語為Justicia,葡萄牙語為Justi?a,俄語為юстиция)。這些詞的詞根都是Jus,一個多義詞,泛指抽象意義上的法律、權利與正義,與法語的droit和德語的recht相當。比如,Jus civile(民法), Jus gentium(萬國法), Jus gladii(世界法)。法諺也說,Jusest ars boni et aequi(法律是善良和公正的藝術)。
在西方的文化傳統中,Justice是一個主要概念,它的含義非常豐富。Justice一詞在漢語中經常被翻譯成不同的說法:公正、正義、司法、正直、甚至公平正義。英國的Justice of the Peace被翻成太平紳士。美國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叫Justice,首席大法官叫Chief Justice,香港終審法院的法官也叫做Justice。這個詞在清末被介紹進來時,譯為“直”。當初“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被譯成“司直”,后來才改成了“司法”。當語言的隔閡真正成為我們理解某一個概念的障礙,我們才會發現語言學家所說的文化的不可通約性并不是空穴來風。為了避免引起誤解,本文以下只用正義一詞,作為和Justice相對應的漢譯。
正義這個詞的含義很多,是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概念,也是法學的概念,需要具體場合具體對待。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正義與法律有關,同時又與道德有關。形式正義、實質正義、法治等概念,所表達的也離不開與道德相關的內容。
正義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是一種德性還是實踐?如果說正義是一種德性,那么它是個人的德性還是社會制度的德性?人們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很不一樣。在某種意義上,符合道德要求,遵從法律,保障了個人的權利就獲得了某種正義。然而,由于這個概念內涵豐富,極難厘清,大概沒有人同意我們有一個既定的正義概念。古往今來,思想家們對正義的思考和定義非常豐富,從不同的立場出發,對正義做了不同的解釋。
如果我們采取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正義就是根據法律去做什么。也有一些學者有不同的看法:認為正義是跟著人的自然本性去做什么,正義就是堅持自己的權利去做什么,正義就是分配的正義,即對可分享的資源與機會的分配要公平。還有人認為正義就是個人在最大的限度上得到滿足。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柏拉圖認為金銀銅各色人等“各盡其職就是正義”;西塞羅認為法律、理性和正義是相通的,讓每個人得到其所應得到的權益,才是真正的最終正義(suum cuique tribuere, eademum summa justitia est.)。《查士丁尼法典》里也提到,正義是一種永恒而持久的愿望。萊布尼茨則認為,正義就是“智者的慈善”,這在一般人的政治法律觀里是包容不下的。一個智者高高在上,怎么由你來主持正義?但事實上,仔細想想,我們之所以對法官那樣尊敬,是我們寄希望于這些智者,希望他們心地善良,悲天憫人。這樣的情懷會促進一些良善結果的發生。一個人犯了罪,就成了要受到拋棄、懲罰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文明人一定要對罪犯抱有憐憫之心。所以,正義是智者的慈善并不是很難理解的命題。當然,這也就給凱爾森以口實,認為正義完全是一種主觀的價值判斷,必欲斬斷它與法律的聯系而后快。
湯姆·坎貝爾(Tom Campbell)在1988年出了一本名為“正義”的書,分別于2001年和2010年再版。在該書中他對現有的有關正義的主要理論做了比較系統的梳理。書中論及的正義理論,除了人們非常熟悉的羅爾斯的公平正義論、諾齊克的資格正義論、德沃金的權利正義論及傳統的功利主義正義論之外,還包括女性主義正義論、社會主義正義論、政治正義論及全球正義論。該書是系統論述正義理論的一本好書。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站在批判的立場,以中肯的態度回顧并賞析這些正義理論,而不囿于某一既定的觀念和學說。
本文不可能對有關正義的各種說法和理論進行一一梳理。但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正義理論似乎走了一條從抽象到具體,從理論到實踐,從普遍到相對的道路。本文茲略作陳述。當然,正義這個概念是當代自由主義的核心概念。這一點可能也沒有太多人反對。一種理論一定要有建造該理論基本結構的要素,這種要素就是核心概念。故而發展一種理論先要從概念入手。當代自由主義的概念,最重要的有正義、自由、平等、權利、法治等,這些概念就相當于中國文化中的“仁義禮智信”,它們是“根概念”(Root Metaphor)。故此,下文將先從概念入手,把正義作為一個根概念來探討,然后再陳述正義的抽象與具體。
二、概念問題
從根概念出發,會產生一些與它相關的次級概念,大致有三類。第一類叫做“基礎概念”(primary concepts)。這一類概念就是所謂的根概念,最原初的概念。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產生出次要概念(secondary concepts)。比如司法獨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無罪推定這樣一些概念,是根據法治等根概念推廣、衍生出來的。比如中國傳統的“仁義禮智信”,禮肯定有不同的禮,仁有不同的仁。這是第二位的概念,在第一位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第三類是執行性概念(implementing concepts)。這類概念的作用就是進一步貫徹、實踐第一種概念。光有跟概念和次要概念還不夠,概念必須要能夠制度化。制度化的任務就落在第三類概念身上。
中國古代之所以未能形成一種永久的制度和傳統,并不是因為缺乏根概念,而是因為這些概念缺乏進一步貫徹、制度化的內容。在任何成熟的思想體系里,必然存在三種類型的概念,即根概念、次級基礎概念、貫徹根概念的工具性概念。這是發展一種成型的文化傳統的最基本的要求。仁義禮智信這些根概念到現在還沒有發展出能將其制度化的第三類概念,所以儒學在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失敗的。
雖然考古說明中國文化有六七千年的歷史,但是人類文化的發展并沒有走太遠的路。在文化體系里起關鍵作用的,仍然是第一批產生的根概念。所以,像正義、自由、權利等概念在西方歷史上由古希臘、古羅馬的思想家提出來,進一步發展并一直演化到現在。中國至少在西周就產生了根概念。周公“以德配天”使得“德”這個概念趨于成熟,而“天”的概念早在商代就有了。
為什么西方文化里面沒有“仁義禮智信”這些概念?如果有,為什么沒有成為主要的概念?我們的文化講究博大精深,經過幾千年漫長時光的演化,文化的內容非常豐富,但我們始終沒有產生出正義、權利、自由、法治這樣一些概念。為什么?
在任何文化中人都是一樣的,領頭的是絕對的少數,絕大部分都是追隨者。最簡單的例子,我們關于西方法律思想史、西方政治學的研究已經有150多年的歷史了,但是從我們現在有的材料來看,三四十年代沒有人研究、闡發的學者,到現在為止還是沒有人研究。比如萊布尼茨的法律思想、培根的法律思想,直到今天仍然鮮有人研究。因為開拓性的工作是比較難的,一般的人不愿意做。
所不同的是有的文化具有開拓精神,而有的文化則趨于保守。西方第一批思想家所創造的概念范疇,在后人不斷地開拓發展的努力之下,成為對西方文化舉足輕重的概念群和知識系。關于自由、正義、權利、法治的著述真可謂汗牛充棟。在這些根概念的基礎上產生的次級概念和三級概念層出不窮,既豐富了學術的內容,也為制度建構提供了指導。
就正義而論,這個根概念已經產生了分量輕重不同的各類次級概念。自然正義(naturaljustice)、社會正義(socialjustice)、分配正義(distributive justice)、恢復性正義(restorative justice)、應報正義(retributive justice)、法律正義(legal justice)、道德正義(moral justice)、國際正義(international justice)、代際正義(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政治正義(political justice)、經濟正義(economic justice)、網絡正義(cyber justice)、環境正義(environmental justice)等概念已經成為現代知識系統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不僅如此,通過法律實現正義的要求進一步催生了諸如司法獨立、程序正義、實質正義這樣的概念。而這些概念又進一步催生了“無罪假定”和“法無明文不為罪”等一系列法律原則。司法干脆就用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來表達。而主持司法的人干脆就叫Justice。
另一方面,對于正義的詞義的界定也出現了區分不同程度和重點的表達。正義感(sense of justice)、正義的理念(idea of justice)、正義的概念(concept ofjustice)、正義的理解(conceptions ofjustice)、正義的學說(doctrine of justice)及正義的理論(theory of justice),這些詞都是從正義這個概念派生出來的,它們進一步豐富了正義的內涵。一個人可能沒有正義的概念,但他/她一定有正義感。正義的概念雖然只有一個,但人們對它的理解可能有不同的版本。一種關于正義的學說可能能自圓其說,甚至成為一種意識形態,但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只有在同其他關于正義的學說相比較后才能證成。
三、抽象正義理論
20世紀以來的正義理論,有幾家比較重要,值得一提。魯道夫·施塔姆勒(Rudolph Stammler,1856—1938)在《正當法的理論》(1902)一書中認為“正義”應當成為法律的一般基礎,一種法律是否可以被歸屬于良法,應當以其是否符合“正義”的標準來判斷。在凱爾森看來,正義完全是主觀的意志。他認為,正義乃是一種非理性(irrational)的理想。那種司空見慣的認為正義確實存在、卻又無法清晰定義的斷言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盡管對于人類的意志與行為而言,正義是不可或缺的,但它也并非認識的對象。在理性認識的視野中,僅存在利益(interests)及其相互的沖突。此類沖突的解決方式只能是滿足一種利益而犧牲另一種利益,或者尋求實現兩種利益的妥協。而兩者之中的任何一種秩序的“公正”性也非理性認識所能確立。此種認識只能理解以客觀上可確定的行為支持的實在秩序。而此種秩序便是實在法。只有實在法才是科學的客體;也只有實在法才是作為科學而非形而上學的純粹法理論的客體。這種科學試圖認識現實的和可能的法律,而非正義,在這個意義上純粹法理論從根本上說是一門現實的和經驗的學問。此種學問拒絕對實在法進行辯護或批評。
凱爾森進一步認為,“正義”就意味著“合法”(legal)。當一條一般規則依其內容適用于其所應適用的所有案件時,便是“公正”的。當其僅適用于此案件而并不適用于與之相似的彼案件時,便是“不公正”的。在不考慮該一般規則自身的價值而僅考慮其適用之時,是“不公正”的。在這個意義上,正義作為一種品質與實在法的內容無關而僅與其適用有關。“正義”意味著通過忠實地適用來維護一種實在秩序。此種正義乃是“法律下的正義”(justice under law)。也只有此種意義上的正義概念才能夠為法律科學所接受。
美國政治哲學和法哲學學會的會刊NOMOS在1963年以“正義”為主題,出版了它的第六卷專輯,由當時兩位著名的政治學家,卡爾·弗里德里希(Carl J.Friedrich)和約翰·查普曼(John W.Chapman)主編。該刊從1958年開始,每年一期,專題討論政治哲學和法律哲學中的重要概念。已經出版將近60多輯。正義專輯刊載了十數位政治法律等社科學界杰出學者的文章。內容和關注點雖然不盡相同,但當時的認識似乎比較清楚。用奈特(Frank H.Knight)教授的話說,最重要的是由于現代自由主義以及政治上的絕對自由主義的問世,正義這個概念的內涵在不斷地擴大,因此有必要予以專門討論。該輯也刊登了羅爾斯的一篇題為“憲法自由與正義的概念”的文章。羅爾斯認為,正義僅僅是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諸多美德中的一種美德,不應該被看做是一個良好社會的無所不包的前景。但他同時也提出了正義即公平的見解。每個人都應該享有同樣的自由,而公平的含義乃在于互惠。
埃德加·博登海默(Edgar Bodenheimer)在1967年寫了一本《論正義》(Treatise on Justice),從綜合法學(Integrative Jurisprudence)的立場出發,泛論正義。綜合法學試圖將自然法學、分析實證主義法學和法律社會學這三家分別所主張的“價值、規則和事實”這三個因素結合起來研究,以求全面理解法這一社會現象。
博登海默認為,綜合法學的理論基石就是正義與共同福祉。博登海默在《論正義》中開篇先討論了正義的概念及其目標,進而探討了各種可能的正義,包括政治、社會、經濟、刑事,乃至國際上的正義。他認為,從正義的概念及其實現的諸種途徑來看,正義乃是一種理性的理想。它與秩序密切相關。他的正義理論所關注的是如何構建“完全公正的秩序”。秩序是法律的形式,正義是法律的內容,秩序既指社會使用一定的規則、標準和原則來調整人們的關系,又指社會過程的一致性、持續性和連貫性。正義是法律制度的內容以及它們對人類的影響、對人類幸福的貢獻和對人類文明建設的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博登海默的正義觀多少受到社會主義的影響。在他心目中的“完全公正的秩序”下,每個人作為一個聯合企業大家庭中的一位自由而平等的合伙人,被調動起來盡最大的努力為文明的發展作出自己的貢獻,同時得到對自己的基本需要的滿足,并在此基礎上得到相應的獎勵。博登海默列舉了六種正義的目標:尊敬生命、建設文明、關注平等、提倡自由、對秩序和安全的需求以及比例的重要性。盡管法學家們對這些價值各有看法,且不免互相矛盾,博登海默認為應當將這些價值要素進行整合重組,形成一個具有綜合性的正義觀。
當然,博登海默心里也清楚,理想的正義在現實世界里其實極難實現。況且,當他的《論正義》問世之時,正是兩大陣營敵對之日。人們對正義的看法受到當時現實的限制,比較悲觀。博登海默預言,兩大陣營的差距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縮短。這一點倒是讓他給說中了。
羅爾斯(John Rawls)在1971年出版的《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是自由主義正義觀的最杰出的代表。這本書可以說在西方的政治哲學史上是一個里程碑。羅爾斯是一位非常嚴謹的學者,在書中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見解,對傳統正義理論做了反思,重新解讀了康德和洛克以來的社會契約論的正義觀。羅爾斯意圖建構一個新的理論體系,用它取代長期在政治和道德領域占支配地位的功利主義,以便“為民主社會奠定最合適的道德基礎”。在該書中,羅爾斯嘗試用社會契約的衍生方式來解決分配公正(Distributive justice)的問題,由此產生的理論被稱為“Justice as Fairness”(公平即正義),該理論導出了他的正義兩原則:自由原則和平等原則。其中平等原則詳細表述為機會均等原則和差別原則。第一原則,即自由原則,每個人都應該有平等的權利,去享有最廣泛的基本自由權;而其所享有的基本自由權與其他每個人所享有的同類自由權相容。第二原則,即平等原則,主張應該調整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使得:
(1)各項職位及地位必須在公平的機會平等下,對所有人開放。(機會均等原則)
(2)社會中處于最劣勢的成員受益最大,并與公平救濟原則相容。(差別原則)
在羅爾斯看來,每一個人都擁有基于正義的權利、這種權利即使以社會整體的名義也不能踐踏。因此,從正義的角度來看,為了一些人分享更大利益而剝奪另一些人的自由是不正當的,為了大多數人享有更大利益而迫使少數人作出犧牲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在一個正義的社會里,公民的平等自由權是不容置疑的;正義所保障的權利不能屈服于政治交易或對社會利益的算計。
羅爾斯的理論發表后,很多人批評他,認為他個人主義的觀點太過于強勢了。在他的觀點之下,很可能最后個人得益,但社會、集體、公共會受到損害。而且他的好多說法都很值得商榷,比如原初狀態、無知之幕,這些概念本身都需要被證偽。一個不屬于他這個傳統里的學者恐怕很難接受這些概念。
更重要的是,羅爾斯的理論被認為太過于抽象,很難落實到具體的案件中去。而現實里的正義,尤其是社會正義,基本上是以個案為基礎的。況且,即便是法律之下的正義,也不一定都能做到人人平等。正義的實現可能因為時間、空間及其他因素的影響而在程度上有很大的不同,而羅爾斯的抽象正義理論并不能解決現實世界里對于正義的需求。
四、具體正義
(一)麥肯塔耶
邁克爾·桑德爾的社群主義正義觀,或多或少地含有具體正義的成分。但麥肯塔耶的正義觀似乎更明晰地表達了具體正義的要求。麥肯塔耶(Alasdair MacIntyre)于1988年出版的《誰的正義?何種理性?》(Whose Justice?Which Rationality?)一書也是一本值得一讀的有關正義的著作。麥肯塔耶在這部著作中從思想史的角度考察了西方政治學說的不同傳統,說明自由主義只是其中的一個傳統,并沒有高于其他傳統的優越性。自由主義以普遍的理性的名義要求適用于一切社會的普遍正義,這是不可能達致的理想。麥肯塔耶認為,不同的文化傳統有不同的理性標準,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正義觀。自由主義企圖凌駕于其他傳統的正義觀之上,但如果人們用“誰的正義?何種理性”的問題考驗自由主義的正義觀和理性標準,便可以發現自由主義的局限性。
麥肯塔耶指出,當代各種正義理論的局限性在于,它們只在自由主義的基本框架中討論問題。麥肯塔耶寫道,自由主義的正義是政治精英規定的正義,自由主義的理性是自由的自我的實踐理性。消費者、選舉人和一般意義上的個人有權在可供選擇的東西中表達他們的意愿,然而,選擇可能性的范圍受一個精英集團控制,提出這些可能的選擇的方式也就是控制它們的方式。
(二)阿馬蒂亞·森
阿馬蒂亞·森在2009年出版了《正義的理念》(The Idea of Justice)一書,主張在理智思考的基礎上,就明顯的非正義達成共識,而不是尋找絕對的正義。在他看來,與其尋求關于正義的完美制度的建構,不如關注各種社會現實,考察人們實際能夠過上的生活。森的這本書的出版,為具體正義的追求提供了溫和的理論基礎。
森的這本書是獻給羅爾斯的。盡管他在書中很多地方針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提出了不同見解,論者一般認為,他們之間的分歧仍然是“家庭糾紛”。因為從根本上說二位學者都可歸入自由主義陣營。森的《正義的理念》是羅爾斯的《正義論》出版40多年來可與之媲美的著作。森對羅爾斯的正義論,包括原初狀態、無知之幕等概念,乃至整個康德、洛克社會契約論的正義觀表示懷疑。他認為康德、洛克、盧梭、羅爾斯等理論家所追求的是所謂“超越的正義觀”。他們一方面追求具有普遍性的正義觀,同時又追求非常抽象的,也是比較理想的、完美的設計。在森看來,這種理想的狀態是不存在的,是不可能追求到的。因為社會條件、文化、個人的基本情況,人的能力等這些因素決定了人們的不同存在方式,因此不可能有適應各個國家各個地區的普遍的標準。
森認為正義必須是具體的。或者說與其看抽象的正義,不如看具體的不公正。與其關注法律或者社會在什么樣的意義上保障了公正,不如關注在什么樣的具體事例中或者具體場景之下正義沒有得到保障而使得個人受到了損害等。因此,講公正就應該落實到具體的個案上。也許從具體的不義的案子入手,從具體文化狀態中存在的關于正義的需要入手去研究,找出解決的方法,具體對待,可能更現實一些。
(三)身份與正義
最能體現具體正義的大概應該是身份法學。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后,出現了所謂非主流的各種法學流派。包括批判法學、女權主義法學、種族批判法學、同性戀法學、亞太裔法學等。這些小的法學流派的倡導者最重要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從自己的身份出發,從個人在既定的法律制度中的經歷出發認識法律及其運作。在這些學派的視野中,正義不可能是抽象的,普遍的,而只能是具體的。法律并沒有普遍的適用性,法律只是不同的人為達到不同目的所采取的措施。
種族批判法學家從少數民族(主要是非裔美國人)的角度出發來認識并批判自由主義法律制度。該理論認為,盡管民權運動取得了重大成果,自由主義法律思想仍是一如既往地失信于非裔美國人和其他少數民族。種族批判法學者攻擊自由主義法律秩序的存在基礎,包括正義理論、平等理論、法律推理、啟蒙理性主義及憲法中立原則。在他們看來,這些自由主義價值不是永恒的原則,而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使白人至上主義合法化的社會建構。種族批判法學的學者認為美國現有法律制度是對他們最大的不公正。自由主義者建立在自由、民主基礎上的所謂法制是為白人精英服務的。黑人在其中很難得到公正對待。
在女性主義批判法學看來,國家權力和法律不是中立的,而是男子家長制在政治上的體現。她們認為,以所謂人類理性為前提構建的法律制度和法學根本就沒有顧及婦女的利益,因為男女天生有別,而各自關心的問題和需要并不相同。男人是規則導向的,而女人是感情導向的。以男性為中心建立的現代法律制度,借用麥金農的話,“是按照男人看待和對待女人的方式看待和對待女人的”。這樣的法律制度即便不是壓抑婦女的,也一定是對婦女不利的。比如美國建國那么多年,很長時間女人都沒有投票權。這種制度很難保障公平正義。
亞太國家的人移民到了美國,也經常受到法律制度的不公平對待。諸如排華法案、反日法案這些臭名昭著的法案,以及對有色人種進行區別對待的其他舉措,無不反映了法律制度的非普遍性。同性戀批判法學以性傾向上的少數民族在法律制度中所遭遇的不公平待遇為出發點,認識和批判占主流地位的自由主義法律制度和自由主義法學。這個學派也認同女性主義法學和種族批判法學所關注的一些主要問題上面的立場。認為理論上普遍可行的正義假設事實上是不存在的。同性戀者無論在道德上還是法律上都沒有得到應有的正義。
(四)空間與正義
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時候地理學家們開始關注他們之前所忽略的理論和哲學方面的資源。馬克思主義地理學的興起以及其他比較激進并且具有批判性的流派,像女性主義地理學,也逐漸地發展起來。這些發展將諸如權力關系、不平等以及社會正義等一些問題推向了地理學的研究前沿。地理學逐漸將后現代主義以及后結構主義關于空間的理論,以及關于社會空間產生過程的理論囊括進來。
在人文地理學發展的同時,法律的研究中也有新的突破。批判法學家從批判社會理論和馬克思主義與后結構主義等哲學資源中汲取資源來發展法學的研究。同樣,對意識形態、權力、合理性和非正義的研究使批判法學在很大程度上遠離了傳統的法律研究。更為重要的是,批判法學家們拒絕接受正統法學家們關于法律合理性的學說。相反地,他們揭露出法律實踐中的一些與當時的法律學說不一致的地方。批判法學家認為法律并非像正統學說所宣稱的是推行公共權益、發揚自由和正義、維持社會秩序的中性的規則,相反,法律實際上是在為既得利益者服務的。盡管如此,他們并不認為法律只是統治階級或社會上層的工具。
1991年,法國理論家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出版的《空間的產生》(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一書探討了社會空間的產生;他的社會空間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來法律和空間的研究。1994年,尼古拉斯·布隆里出版的著作《法律、空間和權力地理》(Law, Space, andthe Geographies of Power)是該領域的開山之作。1996年《斯坦福法律評論》針對法律和邊界這個話題出版了一期專集。這次討論會匯集了不同領域的學者,討論的話題主要集中在法律發展中的空間性。過去的十多年里法律與空間的研究囊括了批判實證研究的諸多領域。史蒂夫·赫伯特(Steve Herbert)1996年出版的《管轄空間:地域性與洛杉磯警署》一書闡釋了洛杉磯警署如何通過對空間的管轄和控制來治理其轄區。本杰明·弗雷斯特(Benjamin Forest)在2001年出版的《測繪民主:種族身份和政治代表的窘境》一書與大衛·德萊尼(David Delaney)于1998年出版的《種族、地域與法律》探討了種族與地域問題。這些著作的共同之處是它們對具體正義的探討。立法的地域性,司法的地域性等現象使抽象的正義觀淪為虛設的概念,而空間正義的概念正在逐漸被人們接受。正義的時空性已成為人們目前關注的焦點,尤其是虛擬空間即網絡空間的正義。
五、結語
當然,無論超越的、抽象的、普遍的、完美的正義,還是具體的、個案的、受到時空限制的正義,其核心都是公平、應得、美德和權利。不同的正義理論反映了正義的不同側面,或者認識正義的不同角度和途徑。它們使正義的內涵不斷地得到更新、充實并發展。正義與自由、正義與平等、正義與法律、正義與道德,這些不同的價值之間的沖突與和諧乃是正義理論得以不斷翻新的動力。關于正義的探討也因之會持久進行。作為一個根概念,正義將會不斷派生子概念、次級概念及更具體的相關概念。過不了多久,我們又會看到新的正義理論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