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革命時期法政文獻選編 (現代立國法政文獻編譯叢書)
- 畢競悅
- 24563字
- 2021-03-26 13:31:59
本卷導讀·英國政治轉型的思想資源
1688年的英國“光榮革命”提供了“大國”意義上實現現代政治轉型的成功范式。“光榮革命”之后,在“漫長的18世紀”中,英國君主立憲的各項制度安排逐步確立,最終實現了表現為“國王在議會”(king in parliament)的形式的英國式議會主權。歷史事件的發生往往具有偶然性,但一種優良政體的制度安排和人民幸福的最終確立,卻不盡是偶然機緣的產物,它既是政治、社會、經濟結構變遷的產物,也是人類思想文化碰撞積淀以至夙夜焦慮的產物。具體到英國的“光榮革命”和現代英國優良政體的確立,其思想資源和社會動力究竟為何,二三百年來各國史家和法政思想家見仁見智,陳列歸納有方。本書意不在追溯后世已有的種種定論,而直接躍入16—18世紀英國國家大轉型時喧囂紛嚷而諸子百家輩出的思想界,匯編在那個意氣方遒的大時代里參與探討國家前途命運的重要法政文獻,意圖揭示出這一重大歷史轉變背后的思想文化根源。
一、主權與國家
現代早期的主權思想是隨著早期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崛起而發端的,但是現代民族國家的最初產生卻穿著“絕對主義王權”的外套,所以某種意義上,現代早期的主權思想與“絕對主義王權”的興盛是互為表里的。15—16世紀,隨著貴族階層和教會勢力的衰弱,英格蘭的絕對王權開始成形,并由此而逐漸形成了統一的英格蘭民族意識,有許多歷史學者認為,英格蘭的民族國家就是在這個時期形成的。然而,這一時期的英格蘭國家還缺乏現代民族國家意義上的主權觀念,此時,英格蘭國家的利益與英格蘭王室的利益雖說并不完全一致,但也沒有制度和觀念中的完整切割。現代民族國家和主權觀念的發展還需要一套脫離于傳統王權的國家理論。
法國思想家讓·博丹是現代國家法和國家理論最早的奠基人,他最先提出了現代“主權”概念,即“屬于國家的絕對的、永久的權力”,而非屬于個人的或家族的。博丹為了解決殘酷的法國宗教內戰而訴諸于“絕對主義王權”意義上的“政治解決”,而非宗教解決。這一“政治解決”超越傳統王權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主權”概念——它劃時代地塑造了一個國家法意義上的“國家”,才有可能使國家、國家理論和國家法能夠不依賴于國王的特殊人身而發展——主權概念與傳統王權概念在這里開始分道揚鑣。盡管如此,博丹還沒有揭示出現代主權概念的全部內涵——除了最高性之外,主權和國家問題之所以成為現代政治轉型的一個關鍵,是由于主權國家使得現代政治共同體得以形成,并使社會契約關系得以整合并不斷擴展,這是傳統王權國家和封建國家所不能解決的問題。因而,主權國家是一個現代國家法和國家理論范疇內的概念,而不僅僅具有國際法的意義和民族性的內涵。
霍布斯在英國法政思想史上的地位類似于博丹在法國法政思想史上的地位,但霍布斯對于整個現代政治學和公法學的意義與貢獻遠巨于博丹——霍布斯更直接、更全面地開創了現代的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霍布斯通過運用政治契約論,從自然狀態的個體出發論證了主權和國家如何生成,在歷史上第一次運用自然權利理論構造了一個實證形式意義上的抽象政治體——國家。霍布斯的基本觀點是,政治體不是自然而然的事物,任何政治體的生成都必須借助一個權威者的抽象人身,且此權威者的權力為絕對——所以此權威者叫做主權者。這種抽象的主權權威和形式國家,使得在“絕對主義王權”的卵翼下萌芽生長起來的主權概念終于能夠擺脫羈絆、自己翱翔了。在方法論意義上,霍布斯的政治思想之所以被稱為現代的,在于他以理性推理的方式構建他的理論,把道德及政治哲學置于嚴格科學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像博丹那樣簡單地歸納羅列。在自然法方面,霍布斯關鍵性地實現了前現代自然法向現代自然法的轉換,認為自然法就是一系列“自然權利”及其維護,追求自利和自保是孤立個人的自然權利,所有社會和政治的責任及義務都源于并服從于自然權利,甚至政治社會和國家的必要性也來源于個人的自然權利——在論述國家的必要性時。霍布斯認為,人的本性是自然狀態中的孤立個體,人在自然狀態中彼此為敵,為了避免恐懼、實現自我保護,人們才相互訂立政治契約,讓渡權利給主權者,組成政治社會、國家和政府。雖然《利維坦》的寫作目的在當時英國內戰和宗教紛爭的歷史背景下看似在強調保守的王權,但是霍布斯的整套國家理論和法律理論卻是嚴格建立在個人的自然權利的基礎上——霍布斯不單是一個早期的國家主義者,而且是一個早期的個人主義者。
洛克發展和改造了霍布斯的自然權利理論和政治契約理論。跟霍布斯一樣,洛克同樣是以非歷史的哲學方式進行論述,他的《政府論》成為繼《利維坦》之后另一部理性主義政治理論巨著。洛克以“財產”為出發點探討了政府的起源、目的及其權力的界限。洛克的財產理論淵源于他的自然法觀念,而他的自然法觀念則是格勞秀斯和霍布斯以來的新自然法理論,即強調自然權利和法的效力因素,而非美德、智慧或神意。由此,他的財產權理論與自然權利結合在一起。洛克認為,世界上的財產本來是公財,而由公財變為私財則是通過勞動,但是勞動雖然確認了一個人的產權,卻不一定能夠獲得他人的尊重,為了保障這種財產權就需要建立政府,人們共同訂立契約創設公共權威和公權力。洛克認為,政府就是為了保障舒適、安全與和平,政府受人民的委任和信托而成為維持人民經濟生活所必需的秩序的公正第三者。洛克的財產理論解釋了自然狀態到公民社會過渡的必然性。對于保護財產而言,有三樣東西必不可少:第一,既已建立的、固定的和盡人皆知的法律;第二,具有權威按照既定的法律判決一切糾紛的法官;第三,支持正確判決和適當實施其的權力。與自然狀態相對的政治社會就是為彌補這三個缺陷而設計的。洛克區分了政治社會和政府,但是政治社會和政府是互相依憑的。人們加入政治社會的目的是接受一個不變的法律的約束,而這個目的只能通過建立立法權和行政權來達到,也就是說政治社會得以為繼的條件是馬上成立政府。
洛克的政治學說可以概括為:一切政府就其權力而言都是有限的,而且只有在得到被統治者的同意的情況下才得以存在。這直接關聯著他的思想出發點:所有人生來就是自由的——“人生而自由”是理解洛克的政治思想的重要主題。在與宗教相關的著作中,他論及了宗教自由;在《政府論》中,他集中、充分地論證了財產權和政治自由。《政府論》第二卷在第一卷反駁了王權的神圣基礎之后,闡釋了政府和政治權力的真正基礎在于被統治者的同意。洛克對于政治權力的界定是,制定包含有為了調節和保護財產所需的死刑和所有較輕的懲罰的法律的權力,以及在執行這些法律以保護國家免受外來傷害時使用共同體的力量的權力,而所有這些應僅是為了公眾的好處——即政治權力應是有限的。洛克和霍布斯對于國家來源的論述雖然都從自然狀態和自我保存出發,但是對于主權的有限性的認識卻相當不同。霍布斯認為,自然狀態的唯一補救辦法是人們讓自己受制于強大無比的利維坦。而洛克認為,絕對任意的權力對于個人及其自然權利只會是一種戕害,他認為反對任意權力的權利也是個人的自然權利,贊成人們重新訂立契約以更換任意妄為的政府。由此,洛克在標準版本的自由主義政治理論中為人民保留了最低限度的革命的權利——這是霍布斯萬萬不能同意的。而歷史證明,正是以洛克為首的輝格黨人的溫和革命理論為英國“光榮革命”提供了法理論證。
博林布魯克可說是銜接英國“光榮革命”與美洲革命的重要的共和思想家。博林布魯克在我國學術研究領域并非熱點,但20世紀晚期,國際上關于博林布魯克的研究重新成為熱點。15—16世紀,在統一王權的感召下,英格蘭的民族意識和現代國家觀念開始形成,博林布魯克的著作反映了這種思想意識不斷增長的結果;作為一位親歷英國很多政治事件的托利黨政治家,他的言論和思想,在英國憲政史上具有重大意義。本書選編的《論愛國主義精神》一文表達了博林布魯克關于愛國主義與立憲的關系、議會的職責與作用、政府的角色,以及公民愛國的責任和義務等方面的主張。他的民族主義觀點很有英國特色。他認為,國王首先就應該是一個愛國者,具有愛國的責任,國王帶領一個民族國家,就是要增進民族的利益。他還指出,不列顛人是一個具有特殊天才的特異民族,不列顛的君主立憲就是這一“天才”的表現,因此,每一個不列顛人對于君主立憲都負有愛國的責任和義務。他把民族主義當作增進民族利益最自然合理的工具。民眾則應該在愛國主義鼓勵下,排斥分離的政黨,并且服從愛國的領導者。博林布魯克的思想對約翰·亞當斯、托馬斯·杰弗遜和詹姆斯·麥迪遜等美國早期建國元勛,甚至法國的伏爾泰的思想都有相當影響。
我們所選取的以上3位思想家的著作篇章,從不同角度反映了現代國家觀念和早期主權觀念出現時英國人基于本國政治經驗而對于政治與國家理論的貢獻。但這些只構成了英國現代國家轉型過程中國家理論資源的一半敘事,完整的英國現代轉型的國家理論資源還應該包括幾個世紀以來“議會主權”的制度演變和理論提煉。“議會主權”的制度在英格蘭是歷史不斷演進的結果。在實踐中,伊麗莎白一世女王時代的很多政治家們已經基于英國宗教改革的經驗而認為“國王在議會”絕對至高無上,并且高于單獨的國王或者法律
。只是那時的英格蘭還缺乏一種概念化的主權理論。在積累了17世紀的革命—復辟—復歸的歷史動蕩經驗和霍布斯、洛克等思想家的主權理論和政府理論之后,到18世紀,“國王在議會”形式的“議會主權”理論才得以最終成型與完善。
二、共和與自由
英國人原本不知道古典共和思想,16世紀后半葉的文藝復興,才使得英國人接觸到了古希臘、古羅馬的政治思想。在1640年開啟的“清教徒革命”
時代,英格蘭的政治發展一度激進,國王查理一世在1649年被送上斷頭臺,隨后的11年便是英倫3個王國歷史上別無二例的“無王時代”,直到1660年查理二世實現復辟。在英國歷史上這個僅有的激進時代中,受到加爾文宗新教激進思想和荷蘭革命思潮鼓動的英國政治思想界也出現了共和派:其中最著名的代表是哈林頓、彌爾頓和西德尼,他們被視為激進共和主義思想的代表——當然,這種激進不是歐陸“革命”意義上的激進,只是相對于英國保守的王權和貴族政治傳統而言的激進,就像19世紀初以邊沁和密爾父子為代表的功利主義社會改革派也被視為當時英國的激進主義一樣。以上共和主義者們的政治思想被后人繼承下來,并在18世紀成了反對輝格黨掌權派(所謂“宮廷派”)的反對派社會力量(稱為“國民派”,包括自稱“真正輝格派”的激進輝格黨人和部分托利黨分子)的思想武器。甚至身處“光榮革命”前后、在今天被視為標準的自由主義思想家的洛克也分享了這種共和思想,一個世紀后對北美革命影響最大的便是這種以共和傳統為基礎的反對派思想。
共和主義的觀念在哈林頓那里得到了體現,哈林頓的著作即出版于清教徒革命時代的共和時期。他的代表著作《大洋國》和《政治體系》表達了他對于政府建構的主要觀點。由于《大洋國》已有中譯本,本書選取了《政治體系》。《政治體系》采取了箴言體的形式——箴言體和對話體一樣,是康德之前西方學者自古以來慣于運用并十分流行的書寫體裁。
哈林頓把古典共和主義的思想移植到了英格蘭。古典共和主義的核心要義是公民對政治生活的參與。在《大洋國》中,哈林頓把英格蘭描繪成了一個古典共和國,且把英格蘭人描繪成了古典的公民。但是哈林頓不應被簡單地界定為“古典共和主義者”,他的論著中也體現出了現代的成分。哈林頓共和主義思想的核心原則是均勢原則。哈林頓的均勢不是像古典共和主義所設想的那樣主要依賴于不同等級的人之間的適當比例,而是強調要通過財產的均勢來達到力量的均勢或權力的均勢。
哈林頓共和主義思想的現代性的方面,在于他賦予了財產和利益以政治哲學的意義——在這方面,他可以說是洛克的先驅。哈林頓認為,政體的結構應立基于財產分配的比例,理想的國家機構主要應由占最多數的中間階級、自由民組成。共和國的根基在于財產的均勢,具體說來就是土地的均勢,平等的土地是建立和維系統治均勢的永恒法則。哈林頓還認為,“理智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它就是利益(interest)”。但是他強調的不是個人利益,而是共同利益:應該堅持“把共同權利或者權益置于首位的秩序,而不是堅持置私人利益至上的秩序”。面對共同利益如何成為可能的難題,哈林頓訴諸的不是古典共和主義中的“美德”,而是私利,是每個人對于自己利益的計算。
哈林頓堅持“共和國是法律的王國而不是人的王國”。前者是這樣一種技藝(art),人們憑借它才在共同權利或共同利益的基礎上創立了公民社會,并使之得以延續;后者也是一種技藝,憑借它某一個人或某一些人使一個城邦或一個國家臣服于自己,并按照他或他們的私利來進行統治。哈林頓從無支配(non-domination)而不是無干涉(non-interference)的角度來理解自由的概念,充分肯定法律對自由的促進作用、肯定國家自由和個人自由之間的關聯,強調自由與奴役狀態之間的對立,強調共同利益的重要性。
哈林頓對聯邦黨人產生深遠影響,并通過聯邦黨人將其混合平衡的憲政觀念置入美國憲政體制中去。哈林頓的共和模式已經脫離了古典共和模式,并將英格蘭中世紀晚期到現代早期一直延綿不絕的共和傳統注入其中。哈林頓雖然也應用了傳統的對于政制類型的劃分,但哈林頓的政制設計中包含了現代的憲政設計理念,也就是財產觀念、利益觀念和對法律的重視,而不是對古代希臘或古羅馬制度的簡單回歸。
與哈林頓相比,彌爾頓不僅是其時代重大政治事件的旁觀者,還是一個積極的參與者,因而也代表著清教革命派內部更為激進的思潮。在文風和筆法上,彌爾頓依然屬于古典政治范疇,他經常援引圣經的文字證成自己的觀點,他對于王權的限制性觀點也是源于《圣經》的教導。比如,彌爾頓在否定王權的絕對性時指出:“司法是上帝之劍,高于所有世俗之物,無論在誰手里,都代表上帝的意志。”
但就寫作的動機而言,彌爾頓的大部分著作都是為了現實的迫切需要而寫,無論是為英國人民聲辯,還是為了防止君主專制復辟。《國王和官吏的職位》就是這樣一部作品,該作品在1650年為論證查理一世被處決的合理性第一次出版,1663年被禁,1689年這本書重新受到關注,并被縮寫后以一個煽動性的題目《主權與人民權力和暴君權力的對抗》再版。在該作品中,彌爾頓論述了廢黜和懲罰國王的理由。國王和官吏的職位起源于人民的選擇,是為了保障人民的安全與和平,如果國王不能履行這樣的職能,就應該被廢黜,即王權起源于民權。與國王可以被廢黜相對應的是人民的反抗權,反抗權理論是與英國內戰相伴而成的另一個重要的思想資源。《國王和官吏的職位》也是英國近代反抗權理論的淵源之一。彌爾頓認為,反抗暴君是人民的權利更是責任。在他看來,反抗暴君是人的天賦權利,法律的制定是用以限制和監督公共權力的,官吏的權力來自人民,是為大眾謀福利的。他指出:“國王和官吏的權力不過是派生的東西,是出于人民的信賴,為了全體人民的共同利益而授予并委托給他們的。從根本上說,這個權力仍然為全體人民所有,不能從他們那里拿走,否則就是侵犯他們的天賦權利。”
彌爾頓的思想還有更激進的傾向,比如他反對社會階級;反對君主制及上議院。正因如此,彌爾頓的共和主義者身份常受質疑。然而,他卻在以下方面符合一般所謂共和主義者的特色:他對于理想政治的憧憬是寄望于一群有德行的國民身上。并且,彌爾頓所捍衛的人民的反抗權理論為晚于他一代人的洛克所繼承,并成為北美革命和獨立的一大思想資源。
比較起來,西德尼的共和旨趣處于哈林頓和彌爾頓之間。《宮廷箴言》是西德尼反抗王權的思想的重要體現,但是該書直到1996年才得以正式出版。在該書中,西德尼指出國王也要服從法律,對人民負責。西德尼認為,國王的設立是為了社會的維系,并且,社會的組成是因為每個個人無法只靠他自己而很好地生存。在西德尼看來,君主制并非某些人所認為的那樣理所當然,他認為,只有兩種情況下君主制才是自然的:一是,臣民都是野蠻人;二是,君主是具有超常德行的人。而在人民能夠自我管理的地方,君主制則是不自然的。君主制非但不必要,而且“是能夠降臨在一個國家身上的最糟糕的罪惡”。西德尼還通過論證種種危害,而否認了王權世襲的正當性。因為權力世襲并不符合權力最初被授予的目的,也就是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共同利益。國王應由人民任命,才擁有正當的、合法的權力,否則就是暴君和公敵。因而,西德尼對于君主(monarchs)和國王(kings)進行了區分:“每一位得到統治一國的主要權力的篡位者或者竊國者都是一個君主,但是只有通過被合法授予的權利進行統治的人才配稱作國王。”
在政府的設立方面,西德尼否認了政府的純粹功利目的,政府應是讓人們幸福而有尊嚴地生活。在沒有美德的地方,既沒有自由,也沒有幸福,共和國應該是符合美德的。按比例分配或許符合某種公正的原則,但并不能因此而否認人們所具有的天然的權利。然而共和國也的確具有其效率方面的優越性。比如,共和國的政策相比君主國更加穩定。在承認人民有反抗暴君的權利上,西德尼與彌爾頓是一致的,但是西德尼的論述并沒有從援引《圣經》出發,而是采取了歷史敘述的方式,通過實例來論證共和國優于君主國,比如歷史上幾乎沒有君主國能戰勝共和國。
西德尼還重視個體的多樣性,他認為:“個人特質的多樣性有助于全體的完美,因為成分和性質的多樣性構成了我們賴以生存的脾性。”這種多元是實現混合完美政體的前提,“在文明社會中……人的數種氣質、天性及狀況都擁有分配給它們的份額與空間,沒有人富足到可以壓迫其他人從而導致整體的分解,也沒有人窮困到天然屬于他的那部分活該不完善。每一個人都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為了公共利益及營造國內和諧(那是我們俗世幸福的主要所在)而行動起來”。由此看來,西德尼也是混合政體的擁護者,而他的混合政體理論更加強調多元基礎上的調和。這里,顯然西德尼更加具有古典政治哲學家的特色,他提出的是一種美好的狀態,而非具體的制度措施。不過,西德尼也認為,統治共和國的不是人,而是法律、利益。
總的來說,飽含著宗教激情進行書寫的彌爾頓代表了英國“清教徒革命”時代共和主義思想的激進傾向;而更多受到古典著作熏陶的哈林頓與西德尼則代表了革命派內部對激進主義打了折扣的古典共和主義思想,并且這一脈思想最終為洛克為英國革命所實施的理論收場所部分吸收。可以說,激進共和主義思想對于查理二世復辟后英國發展的實際影響不大,英國更多地受到了其古代憲法或憲法習慣的影響,在達成光榮革命的解決條款時,最常用的依據是君主應受議會權力限制的古代憲法,體現出了英國從革命發展到復歸的古典共和主義旨趣。英國本土共和思想的發展與傳播,最終在北美得以開花結果,激進共和主義和古典共和主義的思想脈絡都對北美革命和美國立憲產生了實際的影響,這里所提到的彌爾頓、哈林頓、西德尼幾個人和洛克一樣,都是參與美國立憲的建國之父們所熟知的名字。
三、宗教與政治
主權理論和共和理論可以說為英國的現代政治轉型提供了國家結構上的理論鋪墊,但這是一般意義上的現代政治轉型范式。若是具體到歷史事件起承轉合的細節與背景的話,不可忽視英國從革命到復歸的整個政治轉型過程中始終糾纏交錯著的宗教因素。
現代西方世界源起于歐洲前現代的基督教世界——特別是羅馬教廷所輻射下的大公教會世界的沒落與分裂。自16世紀初宗教改革運動燃起烽火,直至18世紀初啟蒙運動高揚起理性的旗幟,200年間西歐處于信仰秩序殆失的境地,由宗教對抗和信仰的不寬容所引發的戰爭與屠戮不可勝數,先后發生了德意志農民戰爭、法國宗教戰爭、尼德蘭革命、三十年戰爭、英國清教徒革命與內戰等慘絕人寰的大動蕩。從清教徒革命到克倫威爾“護國體制”,再到查理二世復辟,最后到光榮革命以及1701年《王位繼承法》的確立,宗教問題始終是貫穿英國國家轉型的一個關鍵線索。
英國宗教問題在起源上不同于歐洲大陸各國的地方在于,1534年發生的英格蘭宗教改革是國王亨利八世因為個人婚姻問題而自上而下發動的旨在脫離羅馬教廷的“國教化運動”。由此引發了英格蘭宗教改革的另外兩個特點:一是英格蘭國教(即安立甘宗,亦稱圣公會)重在簡化和修改天主教的儀式,相對忽略教理與信條的辯難,因而是一次不徹底的宗教改革;二是在形式化的英格蘭國教之外容雜著大量不服從國教的新教派別,從一開始就呈現出信仰多元化的圖景。亨利八世國王死后,因為他的不同繼承人分別信仰天主教和新教,使得國內天主教勢力與新教力量圍繞著王位繼承問題反復爭奪,直到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的盛世統治確立起英格蘭的新教民族性——可以說,英格蘭的現代民族國家就是在對天主教的斗爭過程中完成和鞏固起來的。
敘述英國宗教問題在伊麗莎白一世女王之后的演變,則必定提起“加爾文宗”、“長老會”、“清教徒”這些字眼。1553年,法國新教流亡者加爾文在日內瓦城邦進行宗教改革,實施其在《基督教原理》中提出的新教倫理與政治社會制度——這恰是韋伯所探討的資本主義的新教起源。由此所形成的思想被稱為“加爾文主義”,由此所形成的新教教派被稱為“加爾文宗”或“歸正宗”。加爾文主義迅速傳播,傳到法國所形成的新教教派被稱為“胡格諾派”,傳到尼德蘭則引發了尼德蘭革命,加爾文宗并成為獨立后的荷蘭的國教。蘇格蘭人約翰·諾克斯(1505—1572年)在日內瓦學習了加爾文主義,1560年返回到蘇格蘭并帶領蘇格蘭教會進行改革,由此形成蘇格蘭國教——“長老會”或稱“歸正宗”。16世紀下葉和17世紀上葉,荷蘭和蘇格蘭的加爾文主義強烈影響英格蘭,在英格蘭國教會內催生以加爾文學說為旗幟的改革派,后又從其中發展出一些脫離國教會的新宗派,如英格蘭長老會、公理會、浸禮會等,他們要求清洗國教內保留的天主教殘余,反對貴族的驕奢淫逸,提倡勤儉清潔的生活。所有這些在英格蘭推行加爾文主義的改革派別構成聲勢浩大的“清教運動”,至內戰時達到最高峰,所以1640年代的英國革命也常被稱為“清教徒革命”。內戰中的清教徒大致分為兩派:溫和派,即長老派,代表大資產階級和上層新貴族的利益,主張君主立憲;激進派,即獨立派,代表中層資產階級和中小貴族的利益,主張共和政體。清教徒們把政治要求與宗教要求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他們一方面要求對英格蘭國教進行改革,清除國教中的天主教成分;另一方面要求對政治制度進行改革,限制國王的政治權力。可以說,天主教保守勢力、英格蘭國教會正統力量和清教徒激進力量的三方角力,是英國整個革命、復辟與復歸過程的基本宗教政治背景。以上歷史背景,是胡克和洛克這些英國思想巨擘思考當時宗教問題與國家命運的出發點。
胡克的《教會政制法則》是一部長達8卷的巨著,前5卷在胡克生前出版,而余下3卷直至胡克去世后的下個世紀中葉才出版。該書可謂承接中世紀轉續近代思想之作,清教徒與國教的尖銳沖突是引發胡克創作此書的動機,其大部分內容重點探討了教會與國家的關系。胡克認為,教會政制必須以理性為準則進行判斷,既要符合自然的規律,又不違反《圣經》的禁忌。教會與國家不能嚴格地分割開來,與信仰和理性的關系一樣,教會與國家也相互支持。教會對國家予以協助,并與國家一道將人們引致那個超自然的命運。宗教是公正與和諧的源泉,國家關心人們美好的生活,而這就不可避免地意味著它要關心教會,關心真正的宗教。
人們對胡克此書的評價多從宗教變革的角度進行理解,然而陳思賢認為,胡克強調了因同意權而形成政治體的理論,該書最重要貢獻在于論究政治義務這一主題,并以此為中心建立體系性的政治哲學,也為16世紀英國政治思想畫上了句點。這也可以看出宗教理論與政治理論之間的關聯。所謂政治義務,指的是國民對主權者及法律的必須服從的道德義務。但是人們應該遵從什么樣的法律呢?胡克認為,一個群體有權替自己制定法律管理自己,且其統治權威須征得群體的普遍同意才享有正當性。這就是普遍同意權的理論,每一個人都依其理性而為自己做出選擇,此“理性”是一種不證自明的對事物的判斷能力。此處已經出現了“契約論”的影子。胡克遵循了托馬斯·阿奎那的傳統,區分了神法與人法,但是與阿奎那不同,胡克認為,人法的特征在于其外在于宗教信仰,在主權體內具有法制統一的作用,能夠避免宗教沖突。所有那些不直接隸屬于神啟的事情的主權都屬于全體成員,處理外部宗教事務的權力應被授予給全體教徒。與國家政權一樣,宗教政權也須為教徒所認可。這樣,胡克為解決當時英格蘭宗教沖突的“國教體制”做了理論論證。
雖然在自然法傳統上,洛克追隨的是霍布斯開啟的新自然法(自然權利)路線,而胡克追隨的是托馬斯·阿奎那的前現代自然法路線;但在政治的旨趣、道德的維護、理性的清明和信仰的寬容等方面,洛克毫無疑問地繼承了胡克的英明與睿智。洛克探討宗教在英國政治轉型如何安頓的著作——《為基督教合理性聲辯》,出版于1695年。在該著作中,洛克訴諸理性的權威,證實了基督教的基本信念,從而勾勒出了一個理性的基督教概念,基督教得以成為現代性的一個重要資源。此外,洛克主張道德需要上帝的存在,肯定了超出理性范圍的宗教信仰的必要性,充分肯定了啟示在建構人類所共同遵守的道德倫理體系以及在教化人心方面所起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如何處理理性與道德之間的張力,是《為基督教合理性聲辯》這部著作的主要關注點。對于這一問題的解決,洛克既沒有訴諸傳統基督教的原罪概念,也沒有認可霍布斯對人性本惡的冷酷認識,該著作的全部論證基于對亞當、夏娃的墮落的重新解釋和對原罪觀念的否定。洛克認為,人是道德上無辜、但身體上必朽的理性動物,他們的唯一缺陷,是自然和生理上的有限性,也就是理性能力的有限性。“仍有一部分真理隱藏在極為深奧的地方,遠非我們的自然理性能力所能輕易到達,所以若沒有上天的光明的指引,它根本不會清楚明白地顯示給世人。”對此當然需要特別的啟示和神恩的幫助。在洛克那里,理性與啟示是互容、互補的。理性是人類獲取知識的一種途徑,是人的一種能力,理性可以使人在經驗中獲得知識。而啟示則是上帝賦予的,它給予人知識,這知識是人通過理性不能認識的,是超乎理性的,但真正的信仰是要合乎理性的。
洛克的溫和的、理性的、富有包容性的宗教思想現今通常被稱為自由神論。這也是基督教與現代世界中的自由主義政治思想的一次經典結合。正是自由神論的出現,使得現代價值擺脫了天主教中教條禁欲主義和新教狂熱思想中宗教自然主義的桎梏,使得教條主義、迷信盲從和極端狂熱不再困擾社會和普通人的生活,使得世俗生活獲得了應有的尊崇和關注。從此,現代人可以擺脫精神的變形和壓抑,通過在塵世的辛苦勞作來為自己創造值得享受的美好事物。“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洛克筆下那著名的自由主義政府。……洛克并沒有認為(這樣的)自然狀態等同于戰爭狀態,但由于人的缺陷,自然法并不能得到完美的執行,從而會帶來種種的不便。為了克服這些不便,人類只好組成政府,讓一個更強有力的機構來執行法律。那么,這樣的政府所制定的法律,當然要以神法為基本依據。”
自然法、個體權利、自由政府、信仰寬容和(韋伯意義上的)“資本主義精神”,在洛克筆下融貫為一體。可以說,洛克為解決英國200年的宗教問題與政治紛爭提供了一種理論方案,以自由主義政府和帶有浮士德意味的勞作倫理完成了此前與當時思想巨人們的工作
。
在斯圖亞特時代,信仰多元化就已經是英格蘭宗教圖景的典型特征了。大部分人尊奉官方的英格蘭國教,但仍舊有相當數量的人是國教之外的清教各派教友和其他小派的會眾。英格蘭自“國教運動”發起之初,就在思想和社會土壤中留有多元宗教派別生存的彈性空間,這種相對寬容本身相對于歐陸各國來說就是一種有益的政治成就,而且它也促進了公民生活世俗領域中的個人自由和政治權利的發展。從事實上看,1688年的“光榮革命”就是一場與宗教有關的非暴力宮廷政變,信奉新教的英格蘭貴族們聯合起義,將試圖復辟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國王罷黜,改由詹姆斯之女瑪麗與其夫荷蘭執政威廉——兩人都是新教徒——共治英倫三國。“光榮革命”確立了君主立憲政體的統治地位,在英格蘭國教會(圣公會)占主導地位和新教各派共同反對天主教的情況下開創了一種“有限寬容”的宗教氣氛,并于1689年頒布了《宗教寬容法案》,這標志著包括清教徒在內的英格蘭各派新教力量和政治力量在經歷了長期的沖突之后終于達成了妥協。從此以后,英國就以“光榮革命”的妥協原則和寬容精神來處理國內不同政治派別或宗教派別之間的爭端,理念與信仰的紛爭不再成為顛覆政府和干擾國家發展的破壞性因素。
四、議會與政黨
1688年的“光榮革命”作為一個時間點具有標志性的意義,隨后,1689年《權利法案》、1701年《王位繼承法》和1707年英格蘭與蘇格蘭合并的《聯合法案》等幾個關鍵的憲法性文件最終確立起成熟的包含國王、上議院(貴族院)和下議院(平民院)三者在內的英國式“議會主權”原則。英國現行的議會政黨體制和責任內閣制的最終成型是19世紀英國政治發展的成果,而其最為關鍵的孕育是在議會主權的逐步確立和光榮革命之后政黨內閣的緩慢萌芽和成長之中。我們首先應該確知,議會主權的原則在英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長久以來英格蘭和聯合王國內部貴族和人民與王權持續不斷地斗爭,但雙方又持續妥協的結果。
一部完整的、不間斷的英格蘭憲政史,循例要從1066年的“諾曼征服”講起——“諾曼征服”是英格蘭法律和制度傳統中最為重要的事件。“諾曼征服”后的很長時段內,英格蘭的國政要害就是作為外來征服者的國王如何與英格蘭本土的貴族和人民協調相處。《大憲章》1225年最終版本的簽署,就是這一矛盾持續激化并獲得解決的“立此存照”之物。1603年,英格蘭都鐸王朝末代女王伊莉莎白一世在死前指定她的表侄、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為英格蘭王位繼承人,后者在英格蘭加冕后稱為詹姆斯一世,從他開始的英格蘭斯圖亞特王室又一次在英格蘭扮演外來王室的角色。至此,我們仍不能看出英格蘭國王的“外來戶”身份對于英格蘭是福是禍。但接下來的英國國家現代轉型和“議會主權”從實踐到制度的形成過程,明顯昭示出英王的“外來戶”身份對于英國人民實是一大幸事!
1688年的“光榮革命”驅逐了試圖陰謀復辟天主教的國王詹姆斯二世,詹姆斯二世信仰新教的女兒瑪麗和女婿、荷蘭執政奧蘭治的威廉共同入主英倫三國,英格蘭再一次出現“外來戶”國王。英格蘭議會借機剝奪了國王原有的很多特權,此后國王再也不可能超越成文的制定法。奧蘭治的威廉以荷蘭統治者的身份兼任英倫三國的共治國王,在英格蘭、愛爾蘭和荷蘭稱為威廉三世,在蘇格蘭稱為威廉二世,終其后半生,英倫三國與荷蘭組成短暫的共主邦聯的同盟關系。威廉三世的荷蘭背景和語言障礙使得他疏遠當時英格蘭議會中的輝格和托利兩黨,而任用荷蘭顧問充當樞密院內的親信咨議員。這個國王的親信小圈子因為經常在國王的“內室”(cabinet)里開會而得名“內室樞密院”(Cabinet Council)——雖然還不是后來意義上的內閣,但是內閣的雛形已經萌芽。安妮女王時期,女王借以施行統治的樞密院主要大臣構成了內閣小圈子,以一個施政團隊的形式出現,而不再僅僅是顧問團隊;只是這時女王的大臣部分來自輝格黨,部分來自托利黨。
1701年《王位繼承法》排除了詹姆斯二世在法國建立的天主教流亡小朝廷的后嗣“君主”對于英倫三國王位的繼承權,確立在威廉夫婦和安妮女王無嗣的情況下,由德意志的漢諾威選帝侯王室繼承英國王位。1714年,安妮女王駕崩,漢諾威選帝侯喬治一世入登大不列顛王國和愛爾蘭王國的王位,以上兩國和德意志的漢諾威選帝侯國組成共主邦聯。英王再一次由“外來戶”擔任。漢諾威王朝的前兩位國王喬治一世和喬治二世統治英國到1760年,父子二人都是在漢諾威出生長大且身兼漢諾威選帝侯,不諳英國的風俗與政情,關心漢諾威勝于關心英國。喬治一世不通英語而其內閣大臣不通德語,于是他索性不出席內閣會議,僅讓閣臣們將議定的國策寫成法文的書面報告供他審閱簽名了事,真正成了“統而不治”;喬治二世即位后因為英語不好和更關心漢諾威,便遵循喬治一世的先例,只負責挑選大臣組建內閣,不干預內閣的內部議事決策,作為英國憲法慣例而非制定法上的制度的“內閣”就這樣自我運轉起來。在喬治父子統治英國的四十多年間,輝格黨一直在政治上占優勢,黨派內閣開始形成并成為憲法慣例。這期間,英國內閣中出現了一位強勢有為的輝格黨大臣羅伯特·沃波爾,主導政局約20年之久,被后世公認為英國第一位首相。
喬治三世國王統治英國從1760年至1820年,在這60年間,北美獨立革命和波瀾壯闊的法國大革命沖擊著整個歐洲的舊制度。喬治三世即位之后交替任用以前一直在朝的輝格黨人和以前一直在野的托利黨人,改變了前兩位國王一直使用輝格黨人的局面,英國內閣實現了朝野政黨輪替,兩黨制逐漸確立。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一批溫和的“老輝格黨”因為與支持法國大革命的“新輝格黨”立場相左,轉而支持在小威廉·皮特領導下的“新托利黨”,使得過于激進的“新輝格黨”和過于守舊的“老托利黨”都被邊緣化。從1783年起,直到1806年小威廉·皮特去世,他幾乎一直占據首相寶座,他死后,其門徒又獨占政權約20年,形成一個漫長的“皮特時代”。這四十多年是英國歷史上著名的保守時期,小皮特堪稱英國保守政治之父。在他的墓碑上至今還刻著這樣的墓志銘:“在思想毒化使文明社會受到解體威脅的時代,他帶領忠誠、理智而正直的人們捍衛了可貴的英國君主制。”
在小威廉·皮特實踐保守主義政治的前后年代,埃德蒙·柏克將保守路線的自由主義思想形諸文字和演講,成為運用英國保守主義歷史資源應對歐陸革命意識形態的第一人。他因而也被視為經典自由主義(古典自由主義)的杰出代言人。柏克是遷居英格蘭的愛爾蘭人。他在英國政治傳統中本屬于自由派的輝格黨人,也曾支持北美獨立革命,卻在晚年與支持法國大革命的“新輝格黨”相對立,反而與托利黨內不過于保守的新派人士相親近,對法國大革命所煽惑起來的激進主義毫不妥協。“皮特時代”英國兩黨信眾的分化與組合,在“光榮革命”時代政黨共識的歷史基礎積累上進一步發展和塑造了兩黨“分而不離”的隱秘關系。本書選取柏克的兩篇參與時政的文字就集中于政黨問題。
1770年初,柏克發表了《論當前之不滿情緒的根源》,該著作涉及一系列困擾國會的問題,包括美洲殖民地的騷亂問題,圍繞威爾克斯的選舉和議員資格的沖突,以及輝格黨人對喬治三世王權膨脹的擔心。更為重要的是,柏克在該文中系統論證了政黨政治的必要性,以及建黨的一般原則,提出了一個關于政黨政府的理論雛形,更指出了政黨之于憲政即英國憲政的意義所在,這些基本上都成為19世紀英國憲法及其內閣制度的思想淵源。柏克認為,“人們結為政黨,是為了依據他們共同認可的某一原則,同心協力,以推進國家的利益”。黨派對宗派的超越是因為它們建立的基礎不僅僅是利益和情感的,還有共同的原則。政黨是某一特定群體依據共同認可的原則為了推進公共利益而行動的組織。政黨把追求公職看作第一需要,不是為了謀求薪俸,而是要占據“強大的政府堡壘”,去實現他們的有利計劃。可見,政黨不是什么邪惡的東西,而是一個使政府、議會和全體選民之間的關系達到充分協調的中介性工具。柏克從歷史以及政治的經驗出發,把政黨與派系或貶義的亂黨、朋黨做了明確區分,也較為系統地從正面肯定了政黨何以有益和必要。之前,許多人認為結黨具有營私的成分;而此后,反對黨正當性理念開始深入英國社會。
雖然英國很早就出現了政黨,但在當時,議會制的政黨責任政府還并未成熟。“光榮革命”雖然確立了議會的主導地位,王權受到限制,但王權依然具有實際影響。隨著喬治三世的即位,王權開始抬頭。柏克的著作主要是針對這一歷史背景,借此來加強本黨內部的團結,強調政黨的作用是限制王權。柏克認為,除非依托于下院的反對派組建堅固團結的政治聯合,即政黨,履行其制約政府即監督王權濫用的職守,舍此別無他法。他的論述為政黨責任內閣的形成提供了思想基礎,并為英國憲政演進的政黨政治前景指出了基本的方向。
《關于國會下議院改革的講話》是柏克五十多歲思想成熟時期的一次重要演講,當時背景是輝格黨將要被托利黨取代,在接下來的議員生涯里,輝格黨人柏克便一直扮演反對派的角色。1782年5月7日這一天,小威廉·皮特向下議院提出議案,請求組成一個調查委員會,專門對國會下議院進行監管。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下議院的席位地區分配只發生過一些小的變動(直到1832年議會改革才有重大變化)。當時英國各地派出代表至國會的權利和席位是封建時代作為地方自治權而逐漸形成的,但隨著產業革命和工業時代的來臨已經不合時宜——人口稠密的新興城市竟沒有選舉國會議員的權利,而“已經衰落”且人口稀少的傳統城鎮反而可以選舉兩名議員;各郡不論大小,都只能選舉兩名議員,這對大郡來說也是一種不公平。更讓人不齒的是,下議院席位經常被出賣。僅僅10年之前才有人正式提議改革下議院的計劃,要求國會議席更均勻地分布。剛開始,議會改革的提議并沒有得到人們的普遍接受;沒有議席的大城鎮也未表現出多大的熱心;英格蘭仍然是由占有土地的貴族統治的農業國家,并且人們似乎無意改變這種現狀;甚至改革者本身大體上也只是在尋求溫和的代表制度改革道路。但是美國革命以及隨后的法國革命,鼓勵了激進的民主情緒,這些思想的基礎是獨立自治的自然權利。柏克關注并批判這種激進的革命意識形態,認為它是對君主立憲體制下的英格蘭持久繁榮的致命威脅。演講雖然是針對議員席位的問題而展開,然而柏克在演講中還對諸如財產與自由、英國議會的形成等重要問題作出闡釋,其保守主義—古典自由主義的政治態度可見一斑。
五、經濟與財政
經濟是現代世界的核心主題之一,經濟也因而躋身于現代社會理論和現代政治哲學的研究框架之內。許多派別的社會理論家將經濟因素視為社會和政治變革的決定性因素。這其中最重要的一派就是我們所熟知的馬克思主義。按照我們標準的官方歷史敘事,英國光榮革命和尼德蘭革命一同被劃歸資產階級革命的范疇,其歷史哲學機理在于,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使得資產階級要建立適應社會經濟基礎發展的政治上層建筑。在傳統馬克思主義之外,從經濟角度考察社會歷史變革的學派仍為數不少。像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愛丁堡大學歷史學教授狄金森認為,“光榮革命”也可以理解為一場“財政革命”。實際上,財政問題伴隨著英國憲政史的發展,1215年的《大憲章》
便是因財政問題而起。“光榮革命”后議會掌握了財政大權,并且把關稅收系統,1694年英格蘭銀行的建立也為國家財政帶來了生機。“光榮革命”之后發生的這場財政革命釋放了英格蘭和之后的聯合王國的生產力,促進了資本主義現代經濟形態的飛速發展,使英國真正富裕和強大起來。到1815年,英國已經是歐洲最富裕、最強大,或許也是世界最富裕和最強大的國家。從這樣一些經濟與財政的視角反過來認識英國國家與社會的現代化轉型的歷史,會有別開洞天的新鮮視野——馬克思最早發展出自己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政治經濟學的時候也不過如此罷。
在現實中,產業經濟是在民族國家的范圍內發展起來的,從一開始,國民財富的研究就是對于研究者的祖國的財富和怎樣使它增加的研究。此外,按照亞里士多德流傳下來的倫理思考的傳統,正義問題的出發點總是生活中最貼近的利益分配問題。因而對于現實國民財富的研究又必然包含一個民族國家內部的階層分化與社會正義問題。在17世紀和18世紀英國國家大轉型并崛起的時代,涌現出一大批關注國家的財富與財政的思想者,他們因為代言不同的倫理信條和階層訴求而有不同的結論與主張。
威廉·配第是公認的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創始人。他從事經濟問題思考是在英國清教徒革命以后,是當時對于政治影響力最大的經濟學家。這時英國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極為迅速,工場手工業日趨興盛,產業資本逐漸代替商業資本在社會經濟中占據主要地位。配第代表新興產業階級的利益和要求,討論當時社會上存在的主要經濟問題。他的著作包括《賦稅論》、《獻給英明人士》、《貨幣略論》等,都是以向君主諫言獻策的形式,論述如何增進國富、增加國家稅收問題。
配第不滿足于對現實經濟問題進行現象上的說明,反對根據主觀意愿去作推論,提出要從具體的統計資料中去尋找經濟現象產生的自然基礎。他的政治算數方法是一種實證研究的方法,由此他逐漸擺脫了重商主義的影響,把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從流通領域轉到生產領域,對資本主義生產的內部聯系作了一定的考察。配第的主要貢獻是最先提出了勞動決定價值的基本原理,并在勞動價值論的基礎上考察了工資、地租、利息等范疇。他的財富觀的核心是關于勞動力價值的論點,財富由人、土地、資本組成。他區分了“自然價格”和“市場價格”。配第的“自然價格”相當于價值。他指出:假如一個人生產一蒲式耳小麥所用勞動時間和從秘魯銀礦中生產一盎司白銀并運來倫敦所需勞動時間相等,后者便是前者的“自然價格”。這一論述實際上認為生產商品時所耗費的勞動時間決定商品的價值。他還指出了商品的價值和勞動生產率成反比例。他還提出了“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的觀點,由此又認為勞動和土地共同創造價值。配第認為自然工資由工人維持生活所必需的生活資料決定,地租是一塊土地上生產的農產品價值扣除種子和工資以后的余額,實際上包括了全部剩余價值。他還由地租引出利息,提出地價相當于購買一定年數的地租,論述到了級差地租的兩種形態,認為貨幣的價值也是由勞動決定的。配第對于貨幣的作用進行了詳盡的論述,認為貨幣過多或者過少都對商業有害。他認識到,在財富生產上,土地和勞動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勞動起著更為主導的作用。所以,他主張增加人口以增加勞動力。他又認為,在人口中只有從事物質生產勞動的人才會創造財富,因此,他極力主張壓縮牧師、官吏和商人等非生產人口,減少非生產的開支。同時,他主張充分利用現有的勞動力資源,為此反對一些摧殘勞動力的刑罰。和以上主張相聯系,他指出:一個國家的統治者要使國家富強,就不能對全國的人口、財富、產業的情況一無所知。
在《獻給英明人士》中,配第展示了國民收支的簡單賬單。用現代術語來表達的話,它們包含了以下思想:①國民支出(或產出)和國民收入是相等的;②國民收入是一切生產要素(土地、勞動力和資本)支出的總和;③一切財產的價值都由一個共同折扣率同所獲收入聯系起來。比如,租金率與土地價值之間的關系等于利潤率與資本價值之間的關系。這代表了概念上的重大進步,雖然這些計算公式中的數字的精確性值得質疑。實際上,配第對全然精確的數字并不感興趣,他的目標只是確定足夠精確的量值,以便說明自己想說明的問題。
與配第代表新興產業階級不同,平均派和掘地派在思想上既體現著“清教運動”中向往原始基督教的宗教熱情,又代表著下層民眾的平等訴求。平均派的主要領導人是約翰·利爾本,掘地派的主要領袖是杰勒德·溫斯坦萊。平均派在宗教上屬于獨立派,但是他們所依據的理論卻主要是自然的和理性的東西。平均派追求的是法律面前的平等和政治權利的平等,而不是財產的平均化或者拉平社會差別;因此,他們的所謂的平等其實也是個人主義的。掘地派的思想與平均派的思想從表面上看很相似,但是在本質上卻有很大的差別。他們所謂的平等是基于經濟的,在他們看來最終的平等需要通過對經濟因素進行控制,所以他們主張土地的公有和財產的公有。在他們看來,英格蘭政治改革的關鍵在于廢除買賣關系,因為貨物和貨物之間不可能存在平等。他們相信財富導致權力,而權力則意味著壓迫。這種思想可謂是英國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想。
1649年1月,溫斯坦萊發表了《新的正義的法律》,提出在土地公有制的基礎上,共同利用土地和享受土地果實的思想。為了實現這一理想,1649年4月,他率領一群貧苦農民到塞利郡圣喬治山開墾荒地。這就是英國歷史上著名的掘地派運動。溫斯坦萊領導的掘地派運動,得到了廣大貧民的熱烈響應,迅速擴展到諾桑普頓、白金漢、亨丁頓、蘭開夏、肯特等郡,有的地方出現了千人組成的公社。但是克倫威爾政權出動軍隊進行了鎮壓。在掘地派運動被鎮壓下去后一年,即1652年,溫斯坦萊發表了《以綱領形式敘述的自由法之綱領或恢復了的真正管理制度》(簡稱《自由法之綱領》)一書。該書與莫爾的《烏托邦》、康帕內拉的《太陽城》并稱為早期空想社會主義的三大文獻。
《自由法之綱領》正文共6章。第1章,主要是論證土地及其果實的公有制是真正的自由共和國或共和管理制度的基礎,并對錯誤意見提出警告。第2章,批判了國王管理制度或君主制度,闡明了共和管理制度的一般概念。第3章,提出了共和管理制度的公職人員的選舉、監督以及如何防止他們蛻化變質的設想。第4章,對自由共和國的各種公職人員的職責作了詳細明確的規定,并規定了共和國的管理系統。第5章,對生產、分配和學校教育等制度提出了設想。第6章,批判了舊的國王的法律,闡述了法的概念,并擬定了自由共和國的各種法律。所謂《自由法》,是溫斯坦萊未來真正自由共和國法律體系的總稱,由12個單行法構成,即耕種法、游手好閑法、倉庫法、監督人法、買賣懲治法、航海法、金銀法、公職人員選舉法、背叛懲治法、失去自由人法、奴隸恢復自由法和婚姻法。
《自由法之綱領》是溫斯坦萊最成熟的也是最后的一部作品。他在書中不僅繼續捍衛掘地派關于土地自由的觀點,而且還提出了在土地公有制基礎上改造現存社會、建立理想的社會制度——共和管理制度的方案。溫斯坦萊創立了一種集體主義思想,他堅持認為,如果沒有經濟上的平等,將不可能會有政治的自由。在以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為主導思想的當時英國,溫斯坦萊的理論雖然在實踐中沒有確立主導地位,但是作為對于主流思潮的反思具有獨特的政治意義。事實上,溫斯坦萊部分所謂的“空想”已經成了現實,比如他的關于國家公職人員輪換制的構想和法治原則已經成為英國重要的憲政原則,這些原則也符合現代國家治理的一般理念。可以說,溫斯坦萊的社會批判理論還是對英國社會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英國本土的改良主義傳統和溫斯坦萊的社會批判也有某種承接關系。
“光榮革命”之后的英國逐漸迎來了新的經濟發展機遇,1760年以降發生了產業革命,使用機械的大工業迅速改變著英國的社會面貌。生產方式的變革也深刻影響和塑造了制度的變革。亞當·斯密生逢工廠制手工業向機械制大工業的過渡時期,他在配第的“國富”模型的基礎上發展出一門獨立的道德與社會哲學——政治經濟學,他的著作《國富論》成為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首要經典。1773年,《國富論》已基本完成,但亞當·斯密多花3年時間潤色此書,1776年3月此書出版后引起大眾廣泛的討論,影響所及除了英國本地,連歐陸各國和美洲也為之瘋狂。實際上,亞當·斯密并不是古典經濟理論的最早開拓者,他最著名的思想中有許多也并非最早提出,但是他首次發展出了資本主義時代全面且嚴密的國民經濟理論體系,“宣告一種經濟事務概念占居支配地位幾乎達100年之久”。
亞當·斯密之前的英國重商主義學派僅僅關注當時的海外貿易問題,他們認為貴金屬是“國富”的象征,主張通過促進出口和限制進口為國家帶來財富(即貴金屬),因而支持政府采取貿易保護措施。斯密嘲笑重商主義者誤把黃金當作財富,《國富論》一書成為針對重商主義最經典的反駁。《國富論》的基本觀點是自由貿易,堅決反對政府對商業和自由市場的干涉——因為這樣的干涉幾乎總要降低經濟效率,最終使公眾付出較高的代價。自由市場表面看似混亂而毫無拘束,實際上卻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所指引,將會生產出正確的產品數量和種類。斯密認為人的動機都是自私而貪婪的,自由市場的競爭將能利用這樣的人性來降低價格,提供更多產品和服務,進而造福整個社會。在英國盛行重商主義的時代,法國盛行重農主義學派。重農主義學派思想家在法國封建地產制度的基礎上,利用地主、農民和手工業者3個封建階層發展出一個簡單但有條理的國民經濟結構模型,但卻因受限于封建主義而誤把土地當作價值和產品的源泉。斯密敏銳地覺察到了傳統經濟模式向資本主義產業經濟的大轉型,否定了重農主義學派對于土地模型的過度依賴。斯密繼承了洛克財產權理論中對于勞動的重視,提出勞動價值論,而專業分工的資本主義生產將能大量增加“國富”。本書選取的部分就體現了亞當·斯密反對重商主義和重農主義的觀點。
亞當·斯密的后繼者,包括托馬斯·馬爾薩斯和大衛·李嘉圖這些著名的經濟學家,對他的分析工具和思想體系進行了精心的充實和修正,到了19世紀著名的思想家J.S.密爾手中形成一套完備的古典自由主義的政治經濟學體系。按照研究方法和思想脈絡,甚至卡爾·馬克思也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傳人——當然,馬克思依據他自己的歷史哲學得出了與J.S.密爾完全相反的結論,因而終結了古典政治經濟學。
六、司法的精神
英國——準確說來應該是英格蘭——在政治和法律方面區別于其他歐洲國家的鮮明特點,就是英格蘭(包含威爾士)獨有的普通法制度。何謂“普通法”?按照梅特蘭的定義,普通法的概念包含3個要點,亦即普通法與其他法的3個區分:首先,普通法是一直存活的傳統法,它區別于制定法;其次,普通法是整個英格蘭王國的一般共同法(common law,general law),它區別于因地而異的封建法和地方習慣法;最后,普通法是世俗法,它區別于教會法。封建時代的“諾曼征服”是英格蘭法律和制度傳統中最為重要的事件。西歐封建時代封君封臣關系的一個根本特征是,一個人可以成為多個人的附庸,也可以是多個人的領主;這一復雜關系意味著,只有相鄰的兩級之間才有關系,亦即俗語所說的“領主的領主不是我的領主,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諾曼征服”卻在英格蘭打破了這種不能傳遞的封君封臣關系,從11世紀起,英格蘭的王權就試圖建立從國王到下層民眾之間的直接聯系,而這一直接聯系的主要內容就是王室對民間司法事務的裁斷權。在“諾曼征服”后的幾個世紀里,英格蘭王室司法權的擴張不斷打壓著教會法、封建法和地方習慣法,由此逐漸形成英格蘭王國特有的“一般共同法”——即我們今天所說的“普通法”(common law)。可以說,英格蘭民族的早期形成過程是與英格蘭普通法的早期形成過程完全一致的。
英格蘭普通法在形成早期是依賴于英格蘭王權的擴張而生長的,但到了普通法發展壯大之后,它與王權之間的矛盾就逐漸顯現出來。在普通法的發展過程中,發生在17世紀初的司法權與王權之爭,對于現代英美法的品質有著至為關鍵的影響。這一司法權與王權之爭的主角,或許也是英美普通法發展過程中貢獻最大的人,就是愛德華·柯克爵士。柯克爵士生于1552年,早年受教于劍橋大學三一學院,1578年成為律師,1589年代表自治市進入下議院,1592年被伊莉莎白一世女王任命為英格蘭王國副總檢察長,次年當選下議院議長,1594年升任王國總檢察長,1606年被詹姆斯一世國王任命為皇家民事訴訟法庭首席法官,1613年成為王座法庭首席法官。
愛德華·柯克爵士以其與弗朗西斯·培根爵士的畢生政爭和思想路線之爭聞名于后世。比柯克小9歲的弗朗西斯·培根也曾受教于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在1582年取得律師資格,早在1584年就進入下議院。1594年的英格蘭王國總檢察長職位之爭,是柯克與弗朗西斯·培根之間的第一次政治沖突,柯克因深得伊莉莎白一世女王的眷顧而獲任。弗朗西斯·培根則因力主蘇格蘭與英格蘭合并,受到來自蘇格蘭的繼任國王詹姆斯一世的賞識,于1603年詹姆斯一世在英格蘭加冕的當年受封為爵士,1607年被任命為副總檢察長,1613年被委任為總檢察長,1616年被任命為樞密院顧問。在1616年的“圣俸托管案”中,柯克沒有駁回原告對國王特權的質疑,他與弗朗西斯·培根走向徹底對立,樞密院在弗朗西斯·培根的策劃下對柯克提出控訴。當年11月柯克被詹姆斯一世國王免去王座法庭首席法官的職務,結束了法官生涯。柯克1617年重回樞密院和星宮法院
,1620年重新成為下議院議員。1621年他在議會和樞密院中協助對政敵弗朗西斯·培根的28項不端指控,結果弗朗西斯·培根坐實賄賂,被罰款4萬英鎊并被趕出議會和樞密院。柯克又在國王面前為議會的言論自由進行辯護,結果被詹姆斯一世關入倫敦塔達9個月,最后在威爾士親王查理王子(就是后來被處決的查理一世國王)的保釋下才出獄,但被剝奪樞密院的一切職務。1625年查理一世國王登基后,柯克與新國王的關系又陷入緊張。1628年柯克針對人身保護令狀起草自由權利法案,獲得議會兩院一致支持,最終經國王簽署而成為王國的一部制定法——《權利請愿書》。柯克爵士卒于1634年,而他的宿敵弗朗西斯·培根爵士早在8年前就死于風寒。
柯克爵士的著述在他身后迅速成為普通法各個方面的權威。相比同時代的宿敵弗朗西斯·培根和稍后的思想對手霍布斯,柯克的寫作方式只是對于普通法現有文獻的整理與評注,而非系統的、體系化的專題論著;柯克關注的重點也并非抽象的正義或自由理論,而更多的是關于財產法、刑事法和訴訟程序等法律專業技術的內容。柯克的法學著述生涯是從對普通法判例的整理注釋開始的。從1600年到1615年,15年間他先后出版了11卷本《判例報告》,構成了該書的第一部分;該書的第二部分共2卷,在他身后才得以出版。在這些判例集中,柯克對普通法法院的重要判例重新作了闡釋,其中也包含了許多限制王室特權的論述。從1621年開始,柯克開始著手評注15世紀法官利特爾頓的《論土地保有》。利特爾頓的著作長期以來被視作普通法法學的經典,而柯克則試圖通過重新注釋來推進普通法法學的現代化。在此基礎上,柯克開始構思4卷本的《英格蘭法律大全》,試圖對普通法法學作出全面總結,從歷史的回溯中尋求普通法及其自由價值的源頭。在1628年他出版了《法律大全》的第1卷,即《柯克評利特爾頓》;該書的第2卷是對從《大憲章》到詹姆斯一世國王時期的英格蘭制定法的評述,第3卷的內容是刑法,第4卷是論述各種不同的法院,后3卷在柯克死后的1641年才出版。由于《英格蘭法律大全》對英格蘭法的多數問題都作了全面闡述,因而又被稱為“英格蘭法的百科全書”。
本書選擇了柯克所判決的兩個最經典案例的判詞,即加爾文案和邦漢姆醫生案的判詞。柯克在卡爾文案與邦漢姆醫生案中的判決表面上自相矛盾:在邦漢姆醫生案中,柯克強調了法律高于君主,而在卡爾文案中,則似乎完全相反;從判決的潛在依據來看,在邦漢姆醫生案中,柯克提出了著名的技藝理性的原則,而在卡爾文案中,則援引了自然法學說。但這樣的看法忽視了柯克在兩案中對普通法理性的建設性意涵。在卡爾文案中所援引的自然法,其意涵與諸多大陸學者的態度有重大的區別。在柯克眼中,自然法構成了英格蘭法的一個淵源,但僅僅是英格蘭法諸多淵源的一個,更為重要的是,自然法并沒有構成英格蘭法的理性,相反,英格蘭法是依據自身的技藝理性來對待自然法的。因此,無論邦漢姆醫生案,還是卡爾文案,盡管柯克的論述援引了不同的價值,但卻依據了同樣的理性。在柯克的學說中,他試圖通過程序技術來使自然法的價值發揮作用。事實上,正是這種技藝理性構成了英格蘭法程序技術的關鍵環節。正是這一點,將普通法的“理性化”與吸收自然法理性的實定法的“理性化”道路區分開。
“技藝理性”是英格蘭普通法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它是16世紀中葉到17世紀中葉普通法的法律人共同體為論證普通法的至上權威性,爭取和維護法官的獨立審判權而提出來的。這個概念深刻地揭示了英格蘭普通法的本質特征,并在近代英國司法獨立和法治社會的建立過程中發揮了積極推動作用。“技藝理性”概念的提出首次區分了兩種不同理性的含義,即“自然理性”與“技藝理性”。柯克認為,國王以及普通人所具有的理性僅僅是與生俱來的“自然理性”(natural reason),而絕非普通法法律職業者所獨有的那種“技藝理性”(artificial reason)。技藝理性需要通過長期的學習、觀摩和實踐經歷才能獲得,這種司法理性是最高的理性。通過這樣一種論述,排斥了王權對于司法權的任意干涉,維護了司法獨立。
“普通法的本質特征在于司法,這不僅是因為普通法本身就是通過司法而不是立法來形成并發展的;更為重要的是普通法的‘技藝理性’就孕育在司法過程之中。”在“開爾文案”中,柯克之所以認為“符合臣民對國王效忠”這一自然法原則高于實定法,并不是因為該自然法原則本身是“永恒不變的理性”,而是因為此時自然法所規定的臣服義務是符合普通法中普遍的正當性和理性(common right and reason)。而在“邦漢姆醫生案”中柯克又將普通法以及自然法置于“根本法”的位置,強調其對于國王以及議會立法的約束。這恰好說明了“技藝理性”在普通法中發揮的獨特作用。
柯克還通過邦漢姆醫生案首次在英格蘭確立了司法審查原則,這也成了美國司法審查制度的理論淵源之一。在論證中,柯克至少闡述了3項重要的原則。首先,依據英格蘭法歷史上的“自然正義”(Natural Justice)與“正當程序”(Due Process)原則,任何人都不能成為自己的法官,因此醫生行會既充當處罰執行者又充當法官的做法顯然是違背正義的。其次,對于議會制定的法令,普通法有權進行審查,并同時有權裁決法令無效。最后,普通法要裁定議會的法令無效,需基于一定的理由:法律有悖于“普遍的正當性和理性”,或自相矛盾,或不能實施。這里,柯克闡述的普通法可以審查議會(國會)并裁定其無效的觀點,已經可以看到司法審查的影子。盡管在當時還不存在立法與司法的明確劃分,更不可能提出現代的司法審查觀念,但柯克的思想趨向卻意味著法院可能發展成為既能制約王權又能限制議會的獨立力量中心。
在法律改革和政策制定,以及修補法律缺陷方面,柯克固執己見的態度隨處可見,但在理論上卻極隱晦。正是因為這一點引發了柯克和他偉大的宿敵——弗朗西斯·培根爵士之間的沖突。從表面上看,柯克只是通過訴諸歷史而頑強地捍衛普通法制度與程序,而培根則堅持:按照新國王詹姆斯一世的見解,絕頂的智慧與機敏可賦予國王以特權。柯克和培根都未曾為法律變革這一復雜問題提供過現成答案,不過柯克將某種歷史經驗主義的處理方法應用于無論庭審案子還是立法事宜。而在另一方面,培根雖然對困惑早期現代人的那些問題作出了公認的和令人鼓舞的貢獻,但這些貢獻就像培根所處的社會氛圍和政治氛圍那樣,雖然光彩奪目,卻帶有建構論者的痕跡,依傍于抽象的哲學思考之上——就此而言,它是柯克式保守主義的心病。另外,柯克的保守主義并非是無節制的,如果作通盤權衡的話,稱柯克為有限保守主義比較公正。
霍布斯對柯克的方法或理論的實質進行了接近現代理性主義道路的批判審視。在霍布斯《哲學家與英格蘭法律家的對話》(以下簡稱《對話》)的開始處,哲學家說:“……普通法不是別的,就是理性……衡平法是一種相當完美的理性,它解釋并修補紙上的法律……它由、并且只由正確的理性構成。”那位普通法法律家引用柯克的《判例報告》回答說,就影響而言,《判例報告》恰恰是法律中一種人為的完美理性,而法律本身是“許多相延續的時代”的產物。但哲學家反過來強調立法者的權威,這種權威來自于其所擁有的理性,這場討論隨之越來越趨技術化。在隨后的對話階段,那位法律家被哲學家指控試圖破壞國王的權威。哲學家還試圖通過展示歷史和法律常與柯克的一些著名言論相抵牾,來駁斥法律家的觀點。哲學家試圖使對話轉變為對柯克式立場的嘲弄,以致那位法律家憤怒地吼道:“但我了解在法律方面,歷史和先例并非像你所說的那樣。”這位法律家在另一事例中徹底陷入了困境,霍布斯通過哲學家之口迫使他承認:“普通法的某些內容的確不可理喻,不過人們不用頭腦那般行事已成為傳統。”對話就這樣又繼續下去了……
柯克與霍布斯最大的分歧在于,柯克并沒有預設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柯克所持并運用的方法,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內在視角,而相關的討論在習慣上也采取形式化的法律語言進行。為了賦予普通法方法以實用性,柯克對之進行了補充性闡釋,這一闡釋過程既可以從哲學角度,也可以從政治角度進行——柯克采取了后一種方式。霍布斯不可能通過一篇法學論文或者某種單一的理論,就將柯克的全部見解闡釋無遺。從“諾曼征服”以來的英格蘭憲政發展史的角度來看,霍布斯的國家法理論與一般國家理論恰恰構成了針對英格蘭傳統的反動,所以說他的《對話》難免具有偏頗之處。霍布斯的《對話》以手抄本形式流傳開之后,時任王座法庭首席法官的馬修·黑爾爵士寫了一篇回應。在這篇篇幅不長但立場異常清晰而堅決的評論中,馬修·黑爾爵士堅定地捍衛了愛德華·柯克爵士的看法。這是一篇長期被忽視的思想文獻,它有力地捍衛了英格蘭的普通法憲政主義傳統,為普通法法律家的實踐理性和英格蘭法律對王權的限制給予了辯護。
總之,在理論層面上,通過“技藝理性”學說的闡釋和“普通法心智”(common law mind)的塑造,柯克為中世紀以來的英格蘭普通法法學提供了較為成功的合理性論證,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回應了來自歐陸羅馬法學的挑戰;在實踐層面上,柯克的思想構成了對于專斷王權的制約,正是對于法律的技藝理性的強調使得英國政治轉型從“革命”到“反革命”、從“非常政治”到“日常政治”成為可能。因而,柯克的思想成為17世紀英國革命和復歸的歷史進程的智識淵源之一,同時也對美國憲政制度的塑造產生了深遠影響。
“清教徒革命”—斯圖亞特王室復辟—“光榮革命”并不是一系列孤立事件。此前思想界在智識上的努力,重大歷史事件發生當時各路思想家對事件的參與,以及光榮革命之后社會各界對于具體制度構建的完善,共同促成了英國邁入現代門檻的政治與社會大轉型。
本書同時收錄了商務印書館世界名著譯叢中的部分文獻,有些文獻由于翻譯時代久遠,學術語匯與今日有別,編者對此都進行了訂正。不同人的翻譯有不同的風格,編者在統稿時盡量維持原譯稿風格。英國政治轉型是一場波瀾壯闊的運動,涵蓋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各個方面,由于水平有限以及篇幅所限,編者所選取的篇目難免有以偏概全之嫌,只能通過這些篇目從側面展現這場歷史運動,管中窺豹,不足之處,敬請各位方家指正、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