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殖民地歷程
- (美)丹尼爾·布爾斯廷
- 5122字
- 2019-12-19 14:25:35
15 福利計劃的破產
即使受托管理人真的發現殖民地人相信“本托管會要做的事總是正確的”,也還是免不了失敗,因為他們建立的是一個馴順的侯國,而不是一塊有事業精神的殖民地。
殖民地人也備受官僚機構通病之害:煩瑣、專橫、腐敗。“靠施舍為生”的移民的配給保管在倉庫里,讓一些忍不住順手牽羊以肥私的人來分發。例如,托馬斯·考斯頓就是一例,奧格爾索普于1734年把他留在殖民地充當代理人和官庫總管。他有權決定發不發配給品,從而成了佐治亞最令人痛恨的人物之一。任何人處于考斯頓那種不值得羨慕的地位都無法既討好其倫敦的雇主,又使他監守的人稱心如意。不久他就成了各種指責的活靶子:壞牛肉、短斤少兩、投機牟利、行賄受賄。大部分指責看來證據確鑿,不過考斯頓作為受托管理人的代理人擁有政府權力,因而可以設法使自己免受懲處。
受托管理人的計劃中,最為基本的、也是構想最差和后果最糟的是土地計劃。五十英畝佐治亞松木稀疏的沙地不足以養活一個家庭。而且,清除樹木種植作物的活計,對于一個只靠家人幫忙的壯漢也就夠嗆了。至于一個更加清心寡欲、勤奮不息、英雄豪邁的民族是否干得了,那是題外話,因為受托管理人是以特定種類的人移居殖民地為己任的。
他們移民實行的硬性規定把促進殖民地生產力的積極性扼殺了一大半。一個沒有男性后嗣或者子嗣不愿耕稼的移民,干了若干年后發現原來不準他出售自己的財產。他干嗎要為受托管理人積聚財富呢?由于移民們被認為是“邊防要塞”的戰士,故而每一次土地交換都是有關政府政策的問題,只有在證明其有利于公共利益時才能為倫敦所批準。據倫敦會議的記錄,凡涉及五十英畝業田的轉讓問題總是滿篇詭辯。
受托管理人終于發現他們承擔了既無法履行又推卸不得的責任。他們制度的每一步強行實施,似乎都使得以后的每一個例外更加不公道。例如在1738年,佐治亞小鎮漢普斯特德的居民抱怨他們的業田只能長松樹,請求調換好一點的土地。受托管理人在倫敦奧格爾索普邸宅審議了這件事:
他說他知道漢普斯特德的土地刮刮叫,誠然那里的地大多數是只長松樹的沙土,但只要肯吃苦,沙土可以變成米糧倉,有人已經把其他地方的沙土改變了嘛;如果在這方面遷就這些人,那么就連眼下還沒有想到要遷居的人在這塊殖民地上也留不住,也要擇良田而遷了。由此在殖民地引起的混亂就難說了。我們應當考慮到,如果允許這些人遷往新土地,他們就想再要一年的津貼,我們沒有條件再給,而且其他人也會想要的。
怏怏不快的殖民者于是身不由己地被束縛在小塊貧瘠的土地上。既然法律不準他們增加土地,亦不準買賣和調換土地,唯一的出路便是逃跑。
盡管移民們承認有必要限制任何人占有土地的數量——“因為這樣可以防止不合理的乃至不得當的土地壟斷,這種壟斷已大大妨礙了其他地方的強盛和進步”——但這種限制與實行強制性的平等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問道,如果沒有機會改善境遇,哪有積極性來勤奮苦干?有個姓普里的船長于1733年從佐治亞返抵倫敦后向受托管理人報告說:“因為人們中間有許多懶漢,還有些人沒有勞動力,那些使勁干的人便覺得別人坐享其成:每到土地開墾出來就大家均攤;而靠抽簽來決定每個人的份地時則機會均等,這是不合理的。”
佐治亞傳來的喧嚷抱怨與日俱增,奧格爾索普卻試圖使其他受托管理人相信,發牢騷的只是一些懶人、追求私利者和“心懷不滿”分子,他們是受了南卡羅來納土地投機商的煽動。直到1738年,受托管理人才開始對佐治亞的土地政策作一系列修改,而每次修改都被看作是對原則的忍痛割愛。1738年,受托管理人準許女性在佐治亞繼承土地;次年,允許無嫡嗣的佃農立言遺贈業田;1740年,允許土地出租并要求在經營方面作一些改進;翌年,土地占有的最高限額從五百英畝增加到兩千英畝。受托管理人承認土地質量有差異,逐漸允許沙土地與較肥沃土地之間比較自由地交換,凡對原授地已加墾殖者,則另授地五十英畝。退佃金額,先是減免,后來干脆廢除了。直到1750年受托管理人即將放棄其特許狀時,殖民地土地占有權已演變為絕對繼承權的制度。到這時,佐治亞人終于能同任何其他美洲殖民地居民一樣地買賣、租賃、調換或遺贈土地了。但是奧格爾索普仍然板著臉唱反調,他爭辯說,只是由于實行了嚴格的土地法規,才使這塊殖民地免遭入侵。
奧格爾索普認為,一種制度廢其部分則無異廢其全部,這是完全正確的。所有種種幻想彼此絲連網結,一毀俱毀。例如,個人占地面積一增加,反對使用黑人勞力的許多論點便告破產,而主張販進黑奴的新論點旋即產生。大面積占地需要更多更廉價的勞動力。年復一年,佐治亞北部的殖民者在卡羅來納黑奴販子的慫恿下向倫敦提抗議,說黑人缺少,造成殖民地經濟停滯,怨聲載道。1748年3月,受托管理人在倫敦議決:“決不允許把黑人運進佐治亞殖民地,因為由此在邊防重鎮形成的危險十分明顯;而且,那些叫嚷著不使用黑奴殖民地便勢難獲成效者,顯然不想靠自己的勤奮成其事業,因而必然不愿促進而是妨礙殖民地的建設。”他們奉勸那些不靠黑奴便無法成功的人,可以到別的地方去。但僅僅過了兩年,即1750年,受托管理人便全面退卻;他們解釋說,殖民地的情況變了,于是對奴隸制經濟開了方便之門。
受托管理人振興佐治亞道德風尚的計劃也一無所成。通過一項字斟句酌的法案來“嚴禁可惡可憎的酗酒罪孽”是一回事,而要對稀稀拉拉散居山林沼澤地帶的居民實施這項法案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一位記者提醒受托管理人,貧困、不幸和幻滅感總是驅使人們借助酒力“鼓起勇氣”。即使在英國,多數人也是“孤苦無望或發發酒瘋,并無其他選擇。為今之計,要引導他們〔佐治亞移民〕處事中庸得體,就要使他們確有改善境況的盼頭,并逐步以對他們最有用的恰當概念使他們心情舒暢”。
也有人嚴肅地反對禁止運進朗姆酒。因為佐治亞殖民地最可能出口的是木材,它理所當然的市場是盛產蔗糖的英屬西印度群島,那里能夠拿出來交換的只有朗姆酒,禁止朗姆酒進口實際上切斷了同西印度群島的貿易。這樣會使英帝國得不到必需的木材,而佐治亞人則做不成有利可圖的貿易。還有“醫學上的”理由:“美洲居民的經驗證明,必須以酒摻水喝(千真萬確,美洲沒有哪個地方的水比卡羅來納和佐治亞的水更需要摻著酒喝),對于可以買到這種酒并有節制地加以使用的佐治亞居民,其好處則是家喻戶曉的。”最后對于一些無法實施之法還有通用理由:走私酒販的利潤本可落到奉公守法的公民口袋里;還有,“愈是得不到的東西就愈是渴望得到,也愈是無節制地使用,一般說來,這是人類的天性,特別是俗人的天性;佐治亞的朗姆酒問題就是一例”。事實證明,敢作敢為的卡羅來納朗姆酒販比任何論點更具有決定意義。
諸受托管理人終于不顧奧格爾索普的強烈反對,不體面地退卻了。1742年,他們盡管尚未勾銷禁止朗姆酒的法令,但卻命令其代理人停止予以執行。同年晚些時候,他們取消了禁酒令,但仍只允許從別的英國殖民地進口朗姆酒,以交換佐治亞土產。
佐治亞計劃各項目中,最后告吹的是養蠶繅絲這一項。一位殖民地官員于1740年報告說:“在蠶絲成為商品之前,該殖民地僅有的貿易只能是將木材和鮮肉運銷西印度群島。”受托管理人誠然對酒的生產調查個沒完,但他們想入非非的卻是蠶絲——也許純粹是因為他們不怎么懂。然而,倫敦的窮人可不聽受托管理人宏圖大略的安排,而吐絲的蠶兒更是如此。佐治亞蠶絲業的流年賬只是一部無謂爭吵和希望落空的實錄。
事實證明,要在美洲荒原上出產蠶絲這種嬌氣的新產品無疑是困難的。養蠶繅絲是一種精工細活,而且其精細程度絕不亞于同受托管理人賴以教會移民養蠶繅絲的喜怒無常的皮德蒙特人打交道。第一場災禍涉及到一個名叫尼古拉斯·阿馬蒂斯的人,他和其他幾個皮德蒙特人在佐治亞殖民地創建不久便被派到這里來。在倫敦,連最簡單的事實也很難得知。有些人報告稱阿馬蒂斯的助手們破壞繅絲機械,糟蹋蠶種,毀壞桑樹,逃往卡羅來納;另一些人報告稱,阿馬蒂斯本人死前焚毀了所有桑蠶和機器,原因是長官們在他上次生病時不給他請天主教神父。阿馬蒂斯一死,傳授蠶絲業的任務落到雅克·卡繆斯及其妻子手里,而由后者教佐治亞人繅絲手藝。但是,卡繆斯太太唯恐自己丟了差事,不肯對殖民地女子悉心傳授技藝。
與此同時,受托管理人在倫敦夸大了微小成績的意義。這些養蠶倡導者一開始就虛張聲勢以撈取好名聲,而實際上反被自己的宣傳所害。他們把獻給卡羅琳女王的“佐治亞絲”綢袍吹得天花亂墜,女王也稱從未見過如此絕妙好絲。然而,佐治亞的蠶絲只是不定期地到貨,且批量很小。遲至1740年,受托管理人才聽說卡繆斯太太傳授的東西少得可憐,一旦她死了,佐治亞整個蠶絲業手藝便會失傳。唯有薩爾茨堡人克服重重困難取得了實質性進展。他們分外勤奮,堅持不懈,自力更生,培育了當地對蠶絲業的某種熱情。1751年,全佐治亞生產的六千三百零一磅蠶繭,除三百磅外,全是懷特菲爾德的孤兒院和埃本尼茨的薩爾茨堡人生產的。1741年,心懷不滿分子在英國散布流言蜚語,說獻給卡羅琳女王的絲織長袍即使真用了佐治亞絲線也是微乎其微的。
1742年5月,薩凡納的桑蠶死亡近半,證明佐治亞氣候不宜養蠶。若說佐治亞有哪個地區適于蠶絲業,那該是內陸地區,那里氣候不那么變幻無常。不過,內陸地區離移民最初的定居地相去甚遠,況且強大的經濟勢力反對佐治亞搞蠶絲業。
世界其他地區的經驗表明,要合算地生產蠶絲,必須有技術熟練又極其廉價的勞動力——而這塊新殖民地的居民在這兩方面都談不上。蠶絲工難覓,因為一個普通佐治亞勞力干別的活一天能掙兩個先令,而干蠶絲業的活計一天只能掙一先令。在世界主要產絲區,農民一天只能掙三便士。
盡管實情如此,而受托管理人的盲目樂觀,簡直不可救藥,他們仍想建立蠶桑貴族政治。在1750年3月19日的法律中,他們宣布,自1751年6月4日起,凡未在每五十英畝業田上種植至少一百株桑樹并用籬笆妥善圍好者,不得出任佐治亞議會議員。自1753年6月4日起,凡家中沒有一名婦女傳授繅絲手藝并未能做到每五十英畝業田至少產絲十五磅者,不得出任議員。1751年,受托管理人最終宣布打算放棄治理佐治亞,并將這塊殖民地奉還英國王室,他們列舉的理由并非佐治亞不適于蠶絲業,而是說他們沒有足夠的錢“獎勵生絲生產”。一位反對佐治亞殖民地計劃的英國議員建議,治療佐治亞幻想的最好辦法是要求那里的居民只喝自己釀造的酒,只穿自產的絲綢衣服。但是,幻想不易消除;想得愈美,彌留愈久。佐治亞的蠶絲生產茍延殘喘,一直彌留到美國革命時期。到那時,佐治亞議會將舊絲廠改為舞廳和禮拜堂,這樣使用到半個世紀后,才毀于火災。
佐治亞的政府也失敗了,因為受托管理人權力過大,而誰也無法從倫敦英明地行使這種權力。他們使無政府狀態和暴政希奇古怪地結合在一起。混亂不堪和濫施淫威的情況在法院最為嚴重。法律可以在倫敦制定,但它卻在佐治亞的法院中實施于特定的個人。受托管理人一面聲稱執行英國法律,一面又把英國不同法院的不同司法權限混淆在一起,把執法權托付給憑偏見和偏愛定案的業余法官。奧格爾索普盡管有別的優點,但根本不具備法學家氣質,而他的副手們卻惟其馬首是瞻。殖民地人哀嘆,他們作為英國臣民應享有的那大吹大擂的自由權又在何方?
怨艾日增:小冊子、請愿書和抗議書以令人心煩的頻率接踵而來,就連受托管理人自己的代理人亦不得不承認,這些抗議不僅針對一般治理原則,而且針對每一項重要法規,表達了很大一部分居民的心聲。
隨著問題成堆和英國公眾熱情下降,這些畢竟也僅僅是自告奮勇的受托管理人,也就興趣索然了。奧格爾索普在1744年被控對駐佐治亞的英國陸軍治理不當而受到軍事法庭傳訊(雖然宣判無罪),他本人對這一冒險事業的熱忱就此一蹶不振。他同其他受托管理人的關系愈來愈不融洽。1749年初以后,他就不再出席會議了。埃格蒙特于1742年辭去政府機構的職務,半因健康狀況不佳,半因公眾支持日衰。幾年前,他就敏銳地覺察到:“一旦新鮮感消逝,勞而無償,使之無心行善積德,目睹此狀,好不令人傷心。倘若政府發給我們年俸兩百英鎊,我們的受托管理人大概沒有不來的。”
受托管理人的二十一年任期尚未屆滿,便在1752年6月25日將他們的特許狀交還王室,并放棄了他們在佐治亞的權益。歷來承蒙公私慈善業慷慨相助的一項事業終于凄然告終。
到十八世紀中葉究竟有多少居民逃離佐治亞到卡羅來納或其他殖民地去尋找較為自由的機遇,對此還吃不準。十年前,心懷不滿分子聲稱最初的居民中只留下了六分之一,此說未免夸張。不過,走掉的人很多,認為佐治亞正在成為被拋棄的殖民地一說并非全屬虛構或者全出于惡意。
悶悶不樂的移民們哀嘆道:“佐治亞的窮苦居民隨處可見;那里的種植園一片荒蕪,城鎮滿目凄涼,鄉村成了垃圾堆;侈談進步已成笑柄,說其自由則更滑稽。它已成了親者痛、仇者快的對象。”到美國革命時代,佐治亞——慈善家的寶貝兒,仁慈的倫敦慣壞了的嬌子,成了一個社會最貧困、人口最稀疏的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