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殖民地歷程
- (美)丹尼爾·布爾斯廷
- 5086字
- 2019-12-19 14:25:34
12 非英雄史詩時代的利他主義
任何時代的善與惡,都有其特定的風味。沃爾特·雷利爵士和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搞的那些好大喜功的規(guī)劃,反映了英國伊麗莎白時代的豪情壯志。威廉·布雷德福和約翰·溫思羅普的目標,言簡意明,執(zhí)著不渝,是克倫威爾時代英國特有的宏偉目標與平凡手段的特殊結合。同樣,1732年佐治亞殖民地創(chuàng)業(yè)者的利他主義則是當時英國的有限抱負的試金石。
在英國,十八世紀中期顯然不是英雄史詩時代。這個時代人們關心的是憑心智所及去謀生,而不是去尋求陌生的天地。這個時代的美學理念是自制和良知;凡伸手所不及者概莫為,人們心滿意足的莫過于茲。他們完全安于生活的小圈子,一如亞歷山大·蒲柏之囿于吟誦英雄偶句詩。這個時代以大衛(wèi)·休謨?yōu)檎胬淼闹俨茫匀姞枴ぜs翰遜博士為美的主宰,小說《帕梅拉》和《湯姆·瓊斯》則為史詩作品之魂。恐怕沒有哪一個時代,其機緣如此有限,卻又如此充分地被加以利用。大概也沒有哪一個時代,其想象力如此貧乏,而又如此粗野地利用這種想象力。
十八世紀第二個二十五年,英國國內政治腐敗,訟獄累累。若論羅伯特·沃波爾作為“英國第一任首相”頗有能耐,那一半是由于他舍得以祿俸、爵位和掛名的神職來籠絡人心,一半是由于他的其他政治才干。1737年王后辭世,惡作劇的謠言四起,冷嘲熱諷之聲遍地可聞:皇家陵寢早已備有第三座寢位——是“英王陛下留給羅伯特·沃波爾爵士的;一旦這對君臣俱亡,三人將合葬一處:國王、王后加無賴”。議會政治機器的運轉,靠的是腐敗的交易、封官許愿和權勢。
這個時代的慈善事業(yè),意在鏟除貧困,尤其是要鏟除那種為倫敦街頭的紳士所不齒,以及和這個大城市里與奢侈、危險、糜爛生活齊名的種種貧困與丑行。英國最大的慈善事業(yè)之一是一家所謂慈善公司,它創(chuàng)辦于1707年,擁有資金三萬英鎊,它通過給予窮人和小商人以小額貸款,使資金激增至六十萬英鎊。據(jù)1731年披露,現(xiàn)金出納和倉庫總管從慈善公司攜巨款五十七萬英鎊潛逃。下院就此事件進行的辯論多少受到一些掣肘,因為案犯中有下院議員們的高親貴戚。
在這樣一種自私自利和玩世不恭的氣氛中,有些詩人和社會批評家乃翹首西望。在當時的歐洲,要干一番真正無私的慈善大業(yè),看來全無用武之地。貝克萊主教本人是百慕大計劃的倡導者,他在1726年寫道:
黃金時代高歌歡唱,
帝國崛起藝苑放光,
豪邁詩情激越奔放,
大睿大智心靈高尚。
不似歐洲垂暮之氣,
恰似當初青春少壯,
熊熊圣火暖遍大地,
詩才輩出謳歌歡唱。
帝國之路取道西行,
頭臺四幕余音繞梁,
壓軸第五幕垂曲盡,
世界偉業(yè)最終圓場。
不難理解,1730年要在南北卡羅來納以南、阿爾塔馬哈河與薩凡納河之間建立一塊叫做佐治亞殖民地的計劃何以在英國如此大得人心:佐治亞,美洲大陸殖民地中獨一無二的一塊,是由那些承諾不從中漁利的人搞起來的。這個本著徹底利他主義動機從事一項偉業(yè)的罕見典范成了詩情畫意的主題、自我慶幸的話題。
從多方面看,詹姆斯·奧格爾索普將軍是位有魅力的人物,而熱心之士又樂于賦予他時代所渴求的英雄氣質。敏銳的觀察家不會看不到佐治亞受托管理人的無私熱忱與英國公共生活中許多頭面人物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之間存在著天壤之別。盛傳出自奧格爾索普手筆的一本廣為傳播的小冊子寫道:“他們?yōu)榱巳祟惖睦妫瑨仐壛巳f貫家財及其父母之邦盛行的習俗所賦予他們的那種悠閑懶散的生活。”在十八世紀創(chuàng)建殖民地和建設帝國的偉業(yè)中,領導人能如此大公無私的范例,實難覓堪稱伯仲者。然而,盡管佐治亞殖民地的創(chuàng)業(yè)者不乏利他主義動機,但顯然還是凡夫俗子。他們的利他主義帶有時代的胎記:求實,狹隘,沒有任何以往殖民地所具有的神學狂想或夸張味。佐治亞殖民地的成就完全可以從它的實力與繁榮來衡量。
幾乎從一開始時起,要在南北卡羅來納建立一塊殖民地的計劃,就帶有要建立“人間樂土”的奢望。甚至在奧格爾索普之前,羅伯特·蒙哥馬利爵士就于1717年發(fā)表了一份建立這樣一塊殖民地的藍圖。它要未來的投資家們相信“如此寶地天下無雙,那多嬌的江山,即便是美麗如畫的伊甸樂園也不過如此”。十五年之后,關于佐治亞的廣為宣傳的著作似乎不那么夸張,但這只是要讓溢美之詞更令人相信。《南卡羅來納與佐治亞實況新編》(1733年出版)的作者向人們許諾說,那里氣候無比宜人,土地上“萬物無疑將茁壯生長……將成為同一緯度上所能覓得的最佳樂園”。辟除叢莽并不困難,柑橘、檸檬、蘋果、梨子、桃子、杏子“甘美可口,誰只要嘗一嘗,就會感到英國水果味淡如水而不屑一顧”,并且多得吃不了,人們拿水果去喂豬。飛禽走獸游魚,唾手可得,隨時可擺出豐盛的肴饌。“如此天時地利,非仰仗詩人神筆,殊難描繪得宜,因為任憑渲染也不致言過其實。”
上篇談到新英格蘭清教徒借其教義的明晰性,建立其萬眾瞻仰的“山巔之城”;也談到那種神奇而崇高的精神,賓夕法尼亞貴格會教徒建立和平和充滿兄弟情誼之邦的愿望來自其中。本章又談到對佐治亞的那種情感上的模糊不清與抱負上的仔細具體這一奇特結合,佐治亞歷史的讀者不能不為之感到妙趣橫生而又撲朔迷離。別處殖民地的創(chuàng)業(yè)者試圖遵循上帝的宏偉藍圖辦事,佐治亞的開創(chuàng)者則從具體細小的計劃做起。
珀西瓦爾勛爵的日記對創(chuàng)業(yè)者的動機作了引人注目的第一手記錄。他是第一代埃格蒙特伯爵,同奧格爾索普一樣,是創(chuàng)業(yè)者中間的核心人物。他的私人日記展現(xiàn)了沃波爾時代刺激英國生活的庸庸碌碌、五光十色的動機:貪污腐化、奉迎拍馬、見義勇為、頑固守舊、禮義廉恥、行善積德,拼成一盤光怪陸離的大雜燴。他在一篇日記中披露他如何千方百計為自己在愛爾蘭謀得一塊伯爵封地,好讓膝下兒孫攀龍附鳳,與殷實豪門結成姻親。在另一篇日記里,他卻為當時宗教的死氣沉沉而憂心忡忡。有時他把自己力圖為一位堂弟在東印度公司買官謀位的事描繪一番;有時又在日記中對首相的無原則行為大加誅伐。有一篇日記對威爾士親王的尋花問柳惡語頻頻,另一篇日記則披露他如何不遺余力地邀寵于這位親王。如此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只有他那個時代做得出。
埃格蒙特伯爵一語道破了那個時代人們的真正抱負:含糊、凡俗、通情、求實,兼而有之。他對王后說:“啊!夫人,這是為達官貴人的,這些人掌握著開恩行好事的手段。”這點抱負,無需特定的神學來加以論證。克倫威爾時代把英國搞得亂七八糟的那種無法無天的狂想,激怒了有理智的英國人,他們看到改革派變得有修養(yǎng)有常識而為之欣慰。在沃波爾時代的詞典里,做好事就是做點很具體的小事。無論人們怎樣批評開發(fā)佐治亞的規(guī)劃,有一點無可否認:這個規(guī)劃是細致和具體的,明白人可以一目了然。
奧格爾索普將軍是一名專橫武斷而又心地善良的軍人,他辦事熱情,身強體壯,活到了九十歲。而且,用博斯韋爾的話說,他“思想敏捷過人,知識淵博超群”,這使他在約翰遜博士的賓朋宴客中贏得一席之地,可與愛德蒙·伯克和喬舒亞·雷諾茲爵士平起平坐。約翰遜熱烈贊揚奧格爾索普,說他那有趣的經(jīng)歷誰都望塵莫及,他甚至提議為將軍著書立傳。許多人欽佩奧格爾索普既有積極肯干的氣質,又有亞歷山大·蒲柏所稱的“極其仁愛的心靈”——他的“仁愛的心靈”,不似克倫威爾那樣嚴酷,沒有布尼安那種狂熱,亦無彌爾頓式的狡猾。如此美德正符合非英雄史詩時代的精神。
佐治亞創(chuàng)業(yè)的美景與缺陷,典型地表現(xiàn)在兩位領導人身上。一位是珀西瓦爾勛爵,他是富豪貴族,雖有心造福英國同胞和勵精圖治,不過他只會在市議會舒適的軟墊椅子上、在議會講壇或咖啡館、在他那逍遙自在的愛爾蘭的貴族莊園里圓滿其功德;另一位是奧格爾索普將軍,他是實干家,目標明確具體,專橫急躁,不拘泥于刻板教條,十足是個“講求實際”的人。珀西瓦爾和奧格爾索普搭檔,正好是籠統(tǒng)與具體配對,這既是十八世紀人文主義的優(yōu)點,也是它的缺點。他們做好事目的不明,以致事倍功半;他們專心致志于過分細小瑣碎的具體好事,也就成不了氣候。同清教徒和貴格會教徒相比較,他們明顯是人間的凡夫俗子,既不受神學教條的迷惑,亦不因神秘主義的狂熱而心神不定。實際上,他們的重大錯誤在于過早作出具體計劃,而離實驗場地則過遠——他們往往把計劃當作原則而奉若神明。
1732年佐治亞特許狀任命的二十一名受托管理人,早先都積極從事純粹的慈善事業(yè)。其中十名(1729年)系下院監(jiān)獄狀況委員會成員;有些人熱心于要求該議會委員會釋放獄中債務人的事情;他們全是托馬斯·布雷博士向不列顛種植園里的黑奴傳教使之皈依教門一事的同道,有些人還是當時新教傳教團體的積極支持者。但是,隨著創(chuàng)建新殖民地的規(guī)劃由夢想付諸實施,慎重穩(wěn)妥便愈來愈重要了。
若干英國家族在薩凡納河(卡羅來納的南界)上建立一塊強大的殖民地,可以保護邊陲疆土,擋住印第安人、西班牙人和法國人的入侵;改良邊陲土地則可使大不列顛致富。奧格爾索普和珀西瓦爾勛爵的其他可敬的志同道合者對如何竟此功業(yè)早已有約在先:
有人建議定居者種植大麻和亞麻,不加工就運往英國,這樣英國就可省下大筆現(xiàn)款,而現(xiàn)在這些錢卻流入其他國家以購買這些產(chǎn)品。而且,這些錢也可以用來購買大量上等木材。還可用以植桑養(yǎng)蠶,繅得上等好絲。即使從最壞處著眼,人們還可以在那里生活下去,并能保護這塊土地不受鄰邦侵犯,倫敦也將如釋重負,無須再贍養(yǎng)大批出獄后無法維持生計的家庭。
奧格爾索普本人從不忽視對強調事業(yè)的實際宗旨的鼓吹。他在對其宗旨的經(jīng)典表述中(見1731年5月致貝克萊主教的一封信),自夸其“慈善和博愛”的動機,但他也宣稱,幸虧有此番殖民地事業(yè),英國人才能“維持其民族,增加其工業(yè)品消費,加強其美洲領地。全人類都要感謝這番事業(yè)擴大了禮儀教化,開墾了荒原曠野,創(chuàng)建了殖民地,日后很可能成為強盛之國、文化之邦”。佐治亞殖民地特許狀(1732年6月9日)引言部分的官方宗旨聲明中明文記載著英王陛下的心愿:為窮苦臣民提供機會,讓他們去開辟新天地,自謀溫飽,安居樂業(yè),從而使他們從“不幸、失業(yè)和赤貧”之中解脫出來。到卡羅來納以南地區(qū)定居還可以“增進我國這些國土上的貿易、航運和財富”。每當佐治亞的受托管理人定期向議會要求撥款時,都要在下院講壇上不厭其煩地重申這些宗旨。
受托管理人的廣為宣傳的著作仿佛是在赤裸裸地算賬。在一本也許是奧格爾索普所寫的《南卡羅來納與佐治亞實況新編》里,“向這塊沃土移民可能給英國帶來的好處”化成了簡單的算術:“一個具有同等能力的人,在倫敦只相當于一個四分之一的勞力(那里這樣的人很多),假定其每天可賺四便士,一年為五英鎊;他的妻子和一個七歲以上的子女每天再加四便士收入;根據(jù)合理的推測(因為這是常理)他還有個孩子太小掙不了錢。他們可憐巴巴地糊口度日,每年要花二十英鎊,而賺得的十英鎊入不敷出。因此,他們給英國富裕勤勞的階層每年倒掛十英鎊。”但在佐治亞,同樣的家庭可以種稻植谷,飼養(yǎng)家畜,靠這富饒肥沃的土壤,每年所得不下六十英鎊。這里的寓意顯而易見。明明只需二十英鎊把他們送到佐治亞,他們就能永遠自食其力,并成為英國經(jīng)濟的一種財富,卻偏偏要每年拿出十英鎊去維持這個靠施舍過日子的家庭,這是多么缺乏遠見啊!“把窮人送往國外,英國就會致富。”
羅馬人的先例吸引著這些帝國締造者。“羅馬國家不僅把它那桀驁難馴的窮苦大眾,而且把那些在戰(zhàn)爭中長期服役、能征慣戰(zhàn)的榮休軍人和現(xiàn)役士兵疏散到帝國邊陲的殖民地。正是依靠這一政策,他們把四周的所有民族都擠了出去。”從佐治亞的前哨基地出發(fā),英國人民也可以擴張。盡管他們有時意見相左,但他們的古代楷模肯定不是耶穌,而是愷撒。
佐治亞受托管理人和評議會在挑選移民上遇到了極大難題。盡管他們宣稱的宗旨之一是要為國外新教徒提供棲身之所,但他們不信任“那些滿腦子以為凡是最先碰到的事情都是上帝精神直接驅使的狂熱分子”。對于受到薩爾茨堡大主教迫害的新教徒,只有在其勤勞與莊重令他們滿意之后,才予以運送。只要有可能,他們總要見一見未來的移民。他們慎而又慎,不鼓勵那些已經(jīng)能夠謀生(因而已經(jīng)對大不列顛有用)的人去當移民;他們在申請的窮人中只挑選那些有可能加強邊陲前哨的人。受托管理人一再回絕那些唯一缺點是“能在國內掙到面包吃”的申請人。他們沒有忘記議會支持他們的規(guī)劃(總數(shù)最終達到十三萬英鎊以上)所抱的希望,誠如一位議員所說,這是希望他們“帶走為數(shù)眾多的兒童和其他煩擾倫敦街頭的窮人”。
受托管理人既不想讓財運亨通的人發(fā)財致富,也謹防補貼惡棍。用奧格爾索普的話說,他們愿意幫助“那些最不幸的、有道德的、勤奮的人”。他們調查了申請人的道德品質和造成他們悲苦的境遇。移民出發(fā)之前,他們甚至每兩周一次在倫敦的報紙上刊登未來移民的名字,好讓債主和棄婦有充分的時間提出警告。只有極少數(shù)服刑的債務人,也許不超過十來個,被送到佐治亞。而且,所以挑選這些人,也只是因為他們看來可以成為堅強的殖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