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霧之子外傳(卷三):悲悼護腕
- (美)布蘭登·桑德森
- 5117字
- 2019-12-04 11:48:42
第六章
瑪拉茜對著那怪物的畫像愣住了。
此時正值黃昏,餐車里各處都有食客在輕聲交談,列車正經過風景如畫的轉彎處,可她眼里卻只有那幅畫——暴力粗獷的線條傳達出一種可怕的恐懼。文戴爾送來的這些紙上寫的幾乎都是那受傷的坎得拉揭曉答案的問題——或者說大部分問題的答案還尚未揭曉。
但這幅畫卻不同。只用兩種顏色的鉛筆狂野地勾勒出一幅可怕的圖像。面赤如燃,血口扭曲,邊緣長著犄角和尖釘。黑洞洞的眼睛嵌在鮮紅的皮膚上,顯得深不見底。仿佛是從孩童夢魘里沖出的魔鬼。
頁面底下還配有文字。雷魯爾于342年8月7日繪。就在昨天。下一頁是對話實錄。
文戴爾:再跟我們描述下你看見的那東西。雷魯爾:是只猛獸。文戴爾:沒錯,是猛獸。它在看守護腕?雷魯爾:不。不!很久之前。從天而降。文戴爾:從天?雷魯爾:上空的黑暗。來自虛空。沒有眼睛。它在盯著我看!它現在就在盯著我!
隨后,雷魯爾便情緒激動地縮在角落里,交談被迫推遲了一個小時。當他又能作答時,自發地畫了這幅畫,嘴里還念念有詞。那怪物的眼睛有問題。也許是尖釘的關系?
尖釘。瑪拉茜把手包從桌下取出,翻找起來,身后的一對情侶正在朗聲大笑,讓侍者再端些酒來。瑪拉茜把雙發子彈的手槍推到旁邊,取出一個薄薄的記事本,內容是她照著鐵眼交給瓦克斯利姆的那本書謄寫下來的。
她在里面找到了要找的描述,出自迷霧之子大人雷司提波恩之手。根據我的調查,血金術能通過改寫靈魂創造出一切。可即便是統御主也無法做到無懈可擊。他手下的克羅司是一群偉大的戰士——我是說,他們靠吃泥土之類的東西就能活命——但他們卻終日自相殘殺,對人類卻不再憎恨。坎得拉比他們要好,但如果沒有尖釘,他們就會變成白癡——并且沒有繁衍能力。
我想我的意思是說,你們不該對血金術的這一層面多做嘗試。這基本是沒用的,正所謂路有萬條,殊途同歸。只要專注于轉換力量,你必將有所成就。相信我。
看見迷霧之子大人如此輕松隨意地寫下這些話,真是詭異得很。他是烈焰幸存者,以仁德善心統領人類長達百年的統治者,正是他指引人類克服千難萬險,重鑄文明。此刻他的口吻是那么的異于常人。他甚至在一段中提到,大多數致辭稿都是由神之顧問微風代筆。也就是說,所有號稱是迷霧之子大人親自書寫的名句箴言、碑文題字都是偽造的。
但他絕不是傻瓜。這本書里飽含洞見。讓人深感不安。迷霧之子大人提倡把年老體衰或是重病難愈的金屬之子集合起來,讓他們犧牲自己來制造這些……尖釘,用來創造具備更強力量的個體。
他在書里寫下了不容辯駁的理由。若非如此,讀起來也就不會如此驚心動魄。她仔細研究著書里對血金術實驗的描述,竭力無視身后那對吵鬧的情侶。這幅畫會不會是某種血金術怪物,就像瓦克斯在依藍戴地下遇見過的那些?由組織設計,又或者來自于失敗的實驗?還是說與那個行跡莫測、創造了未知金屬的特雷有關?
她最后摒棄了這些念頭,決定專心處理當務之急。怎樣才能找到雷魯爾的尖釘?他在某場炸裂他身體的意外中受了傷,不得不慌忙逃走,把帶有尖釘的那塊殘軀留下了。
坎得拉身上的肉塊在脫離身體之后會跟普通人類血肉無異,所以肯定是被清理爆炸現場的那些人拿走處理掉了,對吧?她必須查清楚,看看他們有沒有挖出個亂葬冢來埋葬死難者。當然,如果組織知道坎得拉尸體上什么有用的話,尖釘恐怕早就到了他們手里。那些圖畫——以及他們利用血金術做實驗的可能性——讓這個猜測更加可信。所以那是另一條潛在的線索。還有……那是韋恩的聲音嗎?瑪拉茜扭頭朝身后那對大笑的男女望去。韋恩果然加入了那對醉醺醺的情侶,與他們相談甚歡。情侶身穿體面的晚禮服,韋恩則一如既往地穿著蠻苦之地的長褲,束著吊褲帶,外套掛在桌邊的衣鉤上。
他看見瑪拉茜,朝她笑了笑,端起情侶面前的紅酒一飲而盡,向他們道別。這時火車一個急剎,晃得桌上餐盤叮當亂響,韋恩跌坐在瑪拉茜對面的座椅上,滿臉帶笑。
“又在到處騙酒喝了?”瑪拉茜問。
“才沒有。”他說,“他們喝的是香檳,我可受不了那玩意兒。我在偷口音。那些人是從新賽朗來的,我要學學那地方的人怎么說話。”
“啊,你知道應該在室內摘掉帽子吧?”
“那還用說。”他說著舉起帽子朝她揚了揚,倚靠在椅背上,兩只長靴竟然能擱在那么小的桌子上,天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你怎么會在這?”他問。“餐車?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待著。”
“瓦克斯把整節車廂都包下來了,女人。”韋恩說著朝路過的侍者指了指,然后指著自己的嘴,示意對方給他倒酒。“這車上有差不多六個包間都是我們的。”
“也許我就想往人多的地方鉆。”
“我們難道不是人?”
“就你而言,還真不一定。”
他笑了,朝她眨巴著眼睛,這時侍者終于走了過來。
“您想——”侍者剛要開口。
“來點烈的。”韋恩說。
“您能說得具體些嗎,先生?”
“多來點,越烈越好。”
侍者嘆了口氣,看了瑪拉茜一眼,她沖他搖了搖頭。“我就不用了。”
侍者順從地轉身離去。“不要香檳!”韋恩在他身后喊道,惹得其他乘客紛紛側目。他斜睨著瑪拉茜說:“怎么樣?現在能回答我的問題了嗎?你到底在躲什么,瑪拉茜?”
她靜坐了一會,感受著列車富于韻律的顛簸。“韋恩,活在他的陰影里,你有沒有煩心過?”
“誰?瓦克斯?他最近是胖了點,可也沒渾圓到那個地步吧?”韋恩打趣道,但發現瑪拉茜一臉嚴肅,于是也正經起來。兩人一反常態地沉默了好半晌之后,韋恩終于把雙腳從桌上抽了回來,單肘撐在桌面上,湊到瑪拉茜眼前。
“不會。”他想了想,“還真沒有。我不介意別人有沒有注意到我。有時不被關注,辦事反而會容易得多,對吧?我喜歡傾聽。”他打量著她,“你是在怪他不相信你能獨當一面嗎?”“不是,”她說,“不過……我也不知道怎么說,韋恩。我最早學的是律法——研究著名的執法者——因為我想向那些不看好我的人證明自己。我在警區里找到了工作,以為終于能略有所成,結果亞拉戴爾卻說他之所以聘用我,是因為他希望能找個幫他監視瓦克斯利姆的人。”
“我們都知道坎得拉想讓他出手幫忙,”瑪拉茜繼續,“他們故意安排跟我見面,也是想引他上鉤。每當我在警區里做出任何成就,所有人都會覺得是瓦克斯利姆在背后幫我。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像個附屬品。”
“你才不是呢,瑪拉茜。”韋恩說,“你很重要,你幫過很多忙。何況你那么好聞,身上也不腥不臭。”“好極了。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么。”“附屬器官難聞極了。”韋恩說,“看著就惡心。我曾經從別人身上切下來過。”“你說的是闌尾?”“是呀。”他遲疑著,“看來……”“真是雞同鴨講。”“好吧。我還以為你是在打比喻呢,闌尾對人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啊。”瑪拉茜無奈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眶。她為什么又跟韋恩討論起這個來了?“我明白。”他說,“我懂你的感受,瑪拉茜。瓦克斯他……他有點太強勢了,是吧?”
“很難讓人找出錯處。”瑪拉茜說,“他雷厲風行,而且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在用氣勢壓人。他總能搞定一切——我為什么要為這些事心煩?鐵銹啊,韋恩,我研究過他的經歷,欽佩他的偉大。能跟在他身邊,我應該感到榮幸才對。事實上我大多數時候是很榮幸。”
韋恩點點頭。“但你也想要成為你自己。”“沒錯!”“并沒有人強迫你跟我們在一起。”韋恩提醒她,“據我回憶,瓦克斯起初可是費了不少力氣,刻意不讓你卷進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好吧,這次我是想著或許能憑自己的力量做成些重要的事。”她深吸一口氣,然后呼出。“這么想是很蠢,可我就是有些灰心。這件事情我們全都有份,要把那枚尖釘找出來,交回那個坎得拉手里——然后他們只會感謝瓦克斯利姆一個人。”
韋恩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我從前認識這么個人。”他說著又把腳搭在桌上舒舒服服地坐好,“那人一心想帶人外出打獵。那些都是城里人,你知道吧?見過最大的動物就是老鼠。哪像我們在蠻苦之地見過獅子,兇猛得很,滿口尖牙能把你——”
“我知道獅子長什么樣,韋恩。”
“噢,對。那人名叫奇普,他在報紙上印了廣告,從女朋友那借來了一筆啟動資金。于是她滿心歡喜地以為等他歸來時,自己也能發筆橫財。誰知剛剛賺到第一桶金,兩人就打了起來,奇普被她刺中了要害,滿身是血地跑到街上,這時警察恰巧趕到,告訴他不得捕殺獅子,因為根據律法規定,獅子是珍稀的保護動物。
“總之奇普被他們抓進了監牢,關牢門時又偏巧地夾到了他那生銹的手指,導致他掌骨斷裂,再也無法握拳。”侍者把他點的酒端上來了——一瓶威士忌和一個小酒杯。他接過來,讓侍者去找瓦克斯利姆結賬,然后給自己倒了杯酒,靠在椅背上。
“事情到這里就結束了?”瑪拉茜問。
“什么?”韋恩反問道,“你還嫌那可憐的家伙不夠倒霉?真是虐待狂啊,瑪拉茜。太狠了。”
“我不是……”她深深吸了口氣,“你說的這些,跟我眼下的處境有關系嗎?”
“關系不大。”韋恩喝了口酒,從口袋里拿出個小木盒,取出一塊口香糖。“但我要說的是,奇普真的太慘了。每當我感嘆人生悲慘時,都會想起他來,我就會對自己說,‘韋恩啊,起碼你沒破產,下半身依然完整,還能用手暢快地挖鼻孔。’這么一想,我就感覺好多了。”他朝瑪拉茜擠擠眼,把口香糖塞進口中,起身離開。他朝宓蘭揮了揮手,后者身穿一件華美的蕾絲長袍,頭上的禮帽大得夸張。要是換做普通女人,非得扎緊束腰才能把自己塞進那長袍里去,可這位坎得拉卻把它穿得輕盈飄逸。真不公平。
瑪拉茜看著面前的注記。韋恩剛才那番話又讓她聽得云里霧里,但也許其中真蘊藏著智慧。她繼續埋頭研究,沒過多久竟有些昏昏欲睡。天色漸晚,落日的余暉已經消散,他們還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抵達目的地。于是她把那疊紙整理好,塞進大大的文件夾。
就在這時,有東西從文件夾里滑了出來。瑪拉茜眉頭一皺,把它撿起。是個小布袋。打開之后,發現里面有一枚小巧的道徒耳環和一張字條。
以防萬一,瓦克斯利姆。
她打著哈欠將它收好,從餐車里走了出去。瓦克斯利姆包下的那節私用車廂位于車尾,再往后走兩節就到了。她把文件夾緊緊攥在手里,從車廂之間的露天平臺上走過,疾風在她耳畔呼嘯。有位矮個子的列車員站在那,在她經過時打量了她一眼。他這次什么都沒說,上次看見瑪拉茜經過時,他曾好心勸她別在車廂之間走來走去,如果需要食物的話他愿意幫忙。
下一節車廂是頭等座席,一側還有一排私人包廂。瑪拉茜注意到兩排墻壁上亮著電燈。回想上次乘坐火車出行,車上點的還是瓦斯汽燈,光芒明亮又穩定。她喜歡社會進步,但這些看起來太不可靠——比如說燈光會隨著火車減速而搖曳。
瑪拉茜走到最后一節車廂,走過自己的房間,朝瓦克斯利姆和史特芮絲用餐的房間走去。沒想到兩人還都坐在原處。瓦克斯利姆在那并不奇怪,可史特芮絲向來不喜晚睡。
瑪拉茜推動移門,探進頭去。“瓦克斯利姆?”
只見他跪在地上,座位上攤著賬簿和紙,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其中一張看。她剛想開口問他在做什么,瓦克斯便抬起手來,示意她別出聲。
瑪拉茜皺起眉。為什——“啊哈!”瓦克斯利姆驚呼著站起身,“我找到了!”“什么?”史特芮絲問,“在哪里?”“備注。”“我在備注里找過啊。”“有個碼頭工人把需求提交得太晚。”瓦克斯利姆說著拿起一張紙,轉過去給史特芮絲看。“他給了碼頭上的跑腿小子四夾幣,讓他去幫他送信,同時要求報銷。碼頭負責人把錢給了他,開了張領款條,但卻把四寫得像三,會計師便記錄錯了。”
史特芮絲瞪大眼睛湊近細看。“你個渾蛋,”瑪拉茜聽聞此言眨了眨眼,她從未聽過史特芮絲這樣的話,“到底是怎么找到的?”瓦克斯利姆交叉雙臂笑起來。“韋恩說是因為我聰明。”
“韋恩的智商跟果蠅差不了多少。”史特芮絲說,“跟他比起來,是個人都很聰明。我……”她這才看見瑪拉茜,收斂了臉上的表情。“瑪拉茜,你來了,要不要進來坐?”
“坐在哪?”瑪拉茜問。包廂里到處堆滿了賬簿和紙。“行李架上嗎?那些是家族的財政收支?”“我查出了一枚丟失的夾幣。”瓦克斯利姆說,“而且是最后一枚,我今晚找到總共找到兩枚,比史特芮絲找到的多一枚。”
瑪拉茜看著開始清理座位的史特芮絲。史特芮絲則看著瓦克斯利姆,他還在認真看著手里的賬簿,仿佛那是他從地下迷宮里費盡千辛萬苦找回來的失落金屬。
“一枚丟失的夾幣。”瑪拉茜說,“很好。也許你們能在這里面有所發現。”她說著將文戴爾給她的東西遞了過去,“我先去睡一會。”“嗯?”瓦克斯利姆問道,“噢,當然,謝謝你。”說完遲疑地放下賬簿,把文件夾接了過來。“一定要看看怪物的畫像。”瑪拉茜打著哈欠,“噢,還有這個。”她把裝有耳環的小布袋扔給瓦克斯,回到走廊上。
她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感到火車再次減慢了速度。又到站了嗎?還是又有羊群闖入鐵軌了?那些羊總愛在風景最優美的路線上跑到軌道上來。外面那么黑,真是太糟糕了。
她走進包廂,把頭探出車窗,朝后面幾節車廂張望,沒想到卻看見那些車廂越行越遠,她驚呆了。這時,列車另一端的門砰然打開。
站在前方平臺上的那個男人端起槍來,對準走廊開火掃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