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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司齊豁之脊

“我們要去哪兒,賓拿比克?”西蒙靠過去,將發紅的手挨近火堆。他的手套掛在旁邊的冷杉樹干上烘烤,散發著蒸汽。

賓拿比克和茜絲琪正埋頭研究卷軸,聞言抬起頭。“現在嘛,要下山。下山之后,我們需要指引。現在請讓我繼續找找指引吧。”

西蒙硬生生忍住差點出口的幼稚話語,其實矮怪的淡漠沒那么令人難以接受。他也心情不錯。

西蒙的力氣正在恢復。在穿越岷塔霍——矮怪落最主要的山脈——下山的這兩天里,他每天都感覺自己更強壯了。現在他們已徹底走出岷塔霍,正從山翼橫向穿過她的姐妹峰司齊豁。今晚停下扎營后,西蒙頭一次不想直接入睡,而是幫著大家在貧瘠的土地上找枯枝生火,又把過夜的山洞里的雪清了出去。身體恢復的感覺真好。臉頰上的傷疤依舊疼痛,但沒那么厲害了。更重要的是,它有助于他銘記。

他意識到,龍血改變了自己。但這不是魔法的效果,不像馬倌舍姆講過的故事——他依然無法理解動物的語言,也看不到一百里格外的東西。好吧,這么說不完全準確。這一天,雪停的那段時間里,他確實能看到潔白的山谷荒地清清楚楚地展現在眼前,仿佛近在咫尺。谷地蓋著白毯,一直延伸到遙遠而模糊的阿德席特大森林暗處。當時,他如雕像般靜靜地站著,不理會寒風刺痛脖子和臉,只覺得自己真的擁有了魔法視力。就像從前那些日子,他爬上綠天使塔,看著整個愛克蘭如毯子般在腳下延伸,他好像伸出手,就能改變整個世界。

但這些并不是龍帶給他的。他等待濕手套晾干期間,又沉思了一會兒,隨即將目光投向賓拿比克和茜絲琪。他們沒有真正碰到對方,卻又緊密聯系在一起,幾個短短的眼神交換便道出千言萬語。現如今,比起霧沙穆之旅前,西蒙覺得自己看到和感到的東西都不一樣了。他似乎更清晰地看到了人與事之間的聯系,而每個部分又形成更大的謎團——就像賓拿比克和茜絲琪那樣。他們彼此緊密連結,他們的世界又與更多別的世界相互關聯,西蒙的、他們族人的、約書亞王子的,還有葛蘿伊的……真是令人吃驚啊,西蒙想,所有東西都是別的東西的一部分!但即便這個世界廣闊到無法理解,任何一點一滴的小生命也總是不斷掙扎求存。每個生命都有意義。

在某種程度上,這的確是龍血教會他的。他并不偉大,事實上還十分渺小。但與此同時,他也至關重要,就像黑夜中任何一點微弱的光芒都可能是顆星星,能引領水手脫離險境,至少能在無眠之夜照耀某個孤獨的孩子……

西蒙搖搖頭,朝冰冷的雙手呵氣。各種念頭趁機躥出,像沒上鎖的食品儲藏室里的老鼠。他又摸摸手套,它們還是沒干。他只好將雙手塞到腋下,身體朝篝火再挪近些。

“西蒙,你確定葛蘿伊說的是‘訣別石’?”賓拿比克問道,“我花了兩個晚上閱讀歐科庫克的卷軸,不幸的是,什么都沒找到。”

“我把她說的話都告訴你了。”西蒙朝洞外看去,拴好的山羊擠作一團,活像個滾動的大雪球,“我沒記錯。她通過我們救下的小女孩萊樂思對我講話。她說:‘你必須到訣別石去。在將起的風暴中,那兒是唯一的安全之所——至少暫時安全。’”

賓拿比克垂頭喪氣地噘起嘴唇。他用坎努克語對茜絲琪簡單說了幾個詞,她則嚴肅地點點頭。“我沒有懷疑你,西蒙。我們共同經歷的事太多了。我也不會懷疑葛蘿伊,她是我認識的最有智慧的人。問題出在我淺薄的認識上。”他朝平攤在面前的獸皮揮揮手,“也許我沒帶來正確的卷軸。”

“你想多啦,小個子。”山洞另一頭的施拉迪格說,“我和黑斯坦正教你的朋友們玩‘征服者’。你們矮怪丟的石頭幾乎能當真骰子一樣玩。來吧,一起,讓你的腦子放松一會兒。”

賓拿比克抬頭,微笑,朝施拉迪格擺擺手。“西蒙,你干嗎不跟他們玩一會兒?”他問,“肯定比看著我束手無策強。”

“我也在想事情。”西蒙說,“我一直在想霧沙穆,想哀喀迦屈和當時發生的事。”

“跟你小時候想象的不一樣吧,嗯?”賓拿比克再次集中精神仔細閱讀卷軸,“事情并不總像老歌里唱的那樣——尤其是唱到龍的時候。不過你嘛,西蒙,勇敢得就像凱馬瑞或塔利斯托爵士。”

西蒙不由喜上眉梢。“我不知道。也不算是勇敢吧。我是說,不然還能怎么樣?但我剛才沒想這個。我在想龍血。它對我的影響不止這個。”他指指自己從臉頰穿到發間的白疤。賓拿比克沒抬頭,茜絲琪卻順著他的手勢看過來。她害羞地笑,黑眼睛仰視著他,仿佛在看一頭貌似友善卻有可能造成危險的野獸。不一會兒,矮怪女孩站起來走開了。“它改變了我對事物的想法。”西蒙看著她離開,繼續說,“你在洞里當囚犯時,我卻在思考和做夢。”

“你都思考了什么?”賓拿比克問。

“很難說清楚。關于這世界有多古老。關于我自己有多渺小。在某種程度上,風暴之王也很渺小。”

賓拿比克抬頭觀察西蒙的臉,棕色的雙眼很是嚴肅。“是啊,他在群星之下也許很渺小,西蒙——就像比起整個世界,山也很小。但山卻比我們大得多,如果砸到頭上,我們會被壓扁、死透。”

西蒙不耐煩地揮揮手。“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說我不怕。只是……很難說清楚。”他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詞語,“就像龍血教會了我另一種語言,當我思考時,對事物的看法不同了。你該怎么向別人解釋另一種語言呢?”

賓拿比克剛想開口,卻停了下來,目光越過西蒙的肩膀直直看去。西蒙警覺地轉過身,但那邊只有歪斜的石頭和一方帶著白色斑點的灰色天空。

“怎么了?你不舒服,賓拿比克?”

“我知道了。”矮怪簡單地說,“之前就覺得耳熟。可能是語言上的混淆。翻譯轉換過來之后,意思會變得不一樣。你看。”他跳起來,快步走向自己的行囊。幾個同行的矮怪抬頭看他,其中一個張嘴想說什么,但被賓拿比克的眼神阻止,又閉上了嘴。沒多久,小個子抱著一堆新卷軸回來了。

“怎么了?”西蒙問。

“是語言的問題——用詞不同。你說的是‘訣別石’。”

“葛蘿伊對我說的。”他戒備地回答。

“當然了。但歐科庫克的卷軸不是用你我現在使用的語言寫的。有些模仿古納班語,有些是坎努克語,還有一小部分用原始的希瑟語。我一直在找‘訣別石’,但在希瑟語里,它會被稱為‘離別石’——區別很小,但在搜尋過程中會造成很大不同。稍等。”

他開始快速瀏覽卷軸,嘴唇隨著粗短手指在字里行間的移動而嚅動。這時,茜絲琪回來了,還帶來兩碗湯。她將一碗放在賓拿比克旁邊,而他全部精神都放在卷軸上,只點點頭表示感謝。另一碗她給了西蒙。西蒙接過湯,不知該怎么表示,只好低下頭。

“謝謝。”他說,心里琢磨該不該直呼她的名字。

茜絲琪娜娜沐柯正想回答,半途卻停了下來,好像想不起適合的詞兒。片刻間,她和西蒙只是互相對視。現下無法用言語交流,友情卻漸漸增長。最后,茜絲琪也低頭回禮,然后緊挨賓拿比克坐下,輕聲問了他一個問題。

“Chash。”他回答,“沒錯。”然后又沉默下來,繼續搜尋。“咳,咳!”他終于叫出聲來,重重拍打自己裹著獸皮褲的大腿,“這就是答案。找到了!”

“什么?”西蒙靠過去。這張卷軸上寫滿陌生的記號,還有仿佛鳥爪和蝸牛軌跡的圖案。賓拿比克指著其中一個記號,那是個圓角方塊,里面填滿圓點和斜線。

“瑟蘇琢。”小個子長出口氣,體會著這個詞,仿佛在欣賞一塊上好的布料,“瑟蘇琢——離別石。或像葛蘿伊所言:訣別石。不出所料,果然是希瑟的東西。”

“這是什么?”西蒙盯著那些如尼文,卻無法像看懂西領語一樣理解它們的意思。

賓拿比克瞇眼盯著卷軸。“是個地點。這里說,支達亞與賀革達亞——即希瑟與北鬼——在這里盟約破裂,分道揚鑣。這是個蘊含著力量和深深悲哀的所在。”

“可它在哪兒?如果我們不知道它在哪兒,又該怎么去?”

“它曾是岸韶桑羽,即希瑟盛夏之城的一部分。”

“吉呂岐以前跟我提過。”西蒙突然興奮起來,“他讓我在鏡子里見過。那面鏡子也送我了。也許可以用它找!”說著,他在背囊里摸索起來,想找到吉呂岐的禮物。

“不需要,西蒙,不需要!”賓拿比克大笑起來,“要是不知道岸韶桑羽在哪兒,我就真是個傻子了——還是歐科庫克門下最蠢的學徒。它是九大城市之一,以極度美麗和歷史悠久著稱。”

“你知道訣別石在哪兒?”

“岸韶桑羽在阿德席特大森林南部邊緣。”賓拿比克皺著眉頭說,“所以顯然,不算近。我們得走好幾周。那座城市坐落在上色雷辛平原北面,我們要橫穿整片森林。”他容光煥發。“但我們知道目的地了。很好,瑟蘇琢。”他反復品味這個詞,“我從沒見過那個地方,但我記得歐科庫克的描述。像傳說中一樣,那是個奇特而可怕的地方。”

“我真想知道葛蘿伊為什么選了那兒。”西蒙說。

“也許因為,她沒別的選擇。”賓拿比克的目光轉向自己那碗冷掉的湯。

顯而易見,山羊不喜歡坎忒喀走在后頭。即使過了好幾天,狼的氣味還是令它們倍感驚慌,因此賓拿比克繼續打頭。坎忒喀靈巧地沿陡坡挑出最適合的小路,羊騎手跟在后頭,小聲說著唱著,以防吵醒雪崩女神瑪庫庫雅。西蒙、黑斯坦和施拉迪格走在隊伍最后,盡力避開飛揚的蹄子,免得雪片落進油光锃亮的靴子里。

岷塔霍線條圓潤,仿佛老人經年的駝背,而司齊豁則棱角分明。矮怪開出的小徑在山陰處繞著冰塊和巖石蜿蜒,又從山脈的陰影里躍到陽光下,沿著垂直山隙的內側線延伸開去,消失在霧和雪里。

在狹窄的矮怪小徑上走了一個又一個小時,西蒙不時擦去眼前顫動的雪花,更不由自主地祈禱能早點下山。不管有沒有恢復力氣,他都不適合在山上生活。稀薄的空氣讓他肺部隱隱作痛,雙腿則像浸飽水的長面包,又軟又沉。每天天黑入睡時,他的肌肉因痛苦而緊繃,幾乎忍不住要呻吟起來。

這段旅途的高度也讓他不安。他以前總以為自己是無所畏懼的攀爬者,但那是離開海霍特、見識過廣闊世界之前的事了。現在西蒙覺得,目光落在施拉迪格抬起又踩落的棕色靴子上,比看向其他地方更容易。當他轉向前方嶙峋的石頭或下方凌空的高度時,便很難記起地面上的情形。他提醒自己,在別的地方,人能隨意朝任何方向走,用不著冒摔死的危險。他曾住在那樣的地方,因此那里肯定存在。幸好有些山路還算平坦,仿佛毯子一般,迎接著西蒙的腳步。

他們在一個寬闊處停下歇腳。西蒙幫黑斯坦放下行囊,看著衛兵踉蹌坐到被雪浸濕的石頭上,呼吸粗重急促,形成一大片圍繞在身邊的霧氣。黑斯坦揭開兜帽,在狂風中顫抖,不一會便又拉好。冰晶在他的黑胡子里閃爍。

“冷啊,小鬼。”他說,“冷死了。”突然間,他好像老了。

“你有家人嗎,黑斯坦?”西蒙問。

衛兵愣了一會兒,仿佛吃了一驚,接著大笑起來。“算吧。有個女人,是老婆。不過沒小孩。頭生的沒多久就死了,再就沒生。入冬前就沒見過她。”他搖搖頭,“但她很安全,到荷聞郡去了——奈格利蒙太危險,跟她說過,要打起來的。”他又搖搖頭。“要是那女巫沒說錯,仗已經打完了,約書亞王子輸了。”

“但葛蘿伊說他逃走了。”西蒙急忙說。

“嗯,也是。”

他們靜坐了一會兒,聆聽巖石間穿行的風聲。西蒙俯視黑斯坦包裹上的荊棘劍,它反射著暗淡的光,融化的雪花落在劍身,斑駁點點。“你扛得動這把劍嗎?我也能扛一段時間。”

黑斯坦考慮了一陣兒才開口:“你想扛就扛,西蒙小鬼。你是該弄把劍,剛長胡子的小伙子確實需要。問題是,很難說這東西能當劍用,你懂我意思吧?”

“我知道。我也知道它會變。”他記得荊棘在自己手里的情形。剛開始,它像鐵砧一般又冷又沉。接著,他站在懸崖邊一動不動、盯著冰龍那對藍白眼睛時,它又仿佛樺樹枝般輕巧。當時,這把光亮的劍似乎很激動,仿佛會呼吸。“就像活的。像動物之類。你現在覺得它重不重?”

黑斯坦搖搖頭,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不,小鬼。看來它想跟我們走。覺得能回家吧,大概。”

西蒙發覺,他們兩個竟把荊棘劍當成小狗崽或小馬駒來討論,不由露出笑容。但不可否認,它確實讓人感到不安,像只還在網里的蜘蛛,或是一條潛伏在黑暗河底的魚。他再次看著它,如果這把劍是活的,那它無疑是頭野獸。它的黑暗吞沒了大部分光,只留一絲淡淡的反光,映照著衛兵斑駁的胡子。野獸,黑暗之獸。

“它跟我們走。”西蒙說著,考慮了一會兒,“但不是回家。至少不是回我家。”

當晚,西蒙躺在司齊豁巖坡一個只比裂縫稍大些的淺洞里,夢到了掛毯。那是塊會動的毯子,覆在純黑的墻面上。跟海霍特城堡里那些毯子一樣,掛毯上繪著棵大樹,枝丫一直伸展到天堂,樹身像哈察大理石般潔白光滑。約書亞王子頭朝下倒掛在樹上,仿佛受難的烏瑟斯·安東。

一個黑影站在約書亞前方,拿把巨大的灰色錘子,將他釘死在樹上。約書亞沒說話,也沒叫喊,但圍在身旁的人們都在悲啼。王子忍耐著圓瞪雙眼,表情就像是西蒙童年時,掛在傭人間床頭的烏瑟斯雕刻。

西蒙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猛地沖向掛毯,想攻擊那道黑影,一邊跑一邊感到手里有件沉重的東西。他高舉手臂,用力揮動,卻被黑影輕松制住,武器也被搶走了。原來他手里是把黑錘子,除了顏色,跟灰色那把極為相似。

“更好嘛。”那東西說。它用陰影里的另一只手舉起烏黑的錘子,繼續敲打釘子。這一次,隨著每次敲擊,約書亞發出了慘叫、慘叫、慘叫……

……西蒙顫抖著,在黑暗中醒來,身邊是伙伴們粗重的呼吸聲,人聲與山風掠過洞口的悲鳴此起彼伏。他想叫醒賓拿比克,或黑斯坦,或施拉迪格——只要是能跟他說同一種語言的人就行。但在黑暗中,他誰都找不見,而且,即使嚇得不輕,他也知道不該把其他人驚醒。

他再次躺下,聆聽風號。他不敢睡著,害怕再次聽到那些可怕的尖叫。他緊張地盯著黑暗,集中注意力保證眼睛睜開,但眼前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

天光重回大地之前,疲憊戰勝了憂慮,他終于又睡著了。夢境再次襲來。但醒來之后,他什么都記不得了。

翻過司齊豁峰頂之前,他們又在連心都要凍結的小徑上走了三天。到了山肩,路寬了,隊伍無須再擺一字長蛇陣,因此,眾人停在一片積著斑駁白雪的寬闊花崗巖平臺,慶祝一番。這是難得的午后日照時間。陽光穿透密布的云層,風則頭一次更像嬉鬧而非凌虐。

賓拿比克騎著坎忒喀,先去偵察一番地形,回來后便讓大狼自己去打獵。一轉眼,大狼就消失在披著白衣的亂石中。賓拿比克返身回到隊伍,臉上帶著開朗的笑容。

“暫時離開懸崖,感覺不錯。”他坐在西蒙身邊說。西蒙剛脫掉靴子,正在揉凍青的腳趾,幫助血液流通。“在這么窄又這么危險的小路上騎行,除了保持平衡,根本沒時間考慮別的。”

“走在路上也一樣。”西蒙審視著自己的腳趾。

“走路也一樣。”賓拿比克同意,“我很快回來。”小個子起身,穿過起伏平緩的石頭,走到那些矮怪旁邊。他們圍坐成一圈,輪流傳遞酒囊,有幾個甚至在微弱的陽光下脫掉外套,袒露出棕色的胸膛,上面刺滿了鳥兒、熊和游魚等文身。羊也卸下鞍,在貧瘠的地上自由尋找能吃的植物。一名矮怪像牧人般在旁看管,但有些心不在焉。他盯著酒囊在人們手中繞圈,悶悶不樂地用矛戳著地面。另一名同伴指著他那可憐巴巴的模樣,大笑起來,然后蹣跚著走過去,同他分享皮囊里的酒。

賓拿比克走近茜絲琪,她正跟一個獵手女孩坐在一起。他彎腰說了幾句,同她臉蹭臉。她大笑起來,推開他,滿臉通紅。看著他們,看著幸福的朋友,西蒙心中泛起一絲嫉妒,但立馬壓了下去。也許有一天,他也能找到這么一個人。他悲傷地想起米蕊茉公主,對一名小廝來說,她是那么高高在上。盡管如此,她也只是個女孩,跟自己在遙遠的海霍特、結結巴巴試圖攀談的那些姑娘一樣。當他跟米蕊茉并肩站在大稚照的橋上或巨人面前時,他們沒有高低之分。他們曾是朋友,共同且平等地面對過危險。

但那時,我不知道她比我高貴。現在卻知道了,這就是區別。可為什么呢?是我變得不一樣了?還是她?還是我們其實都沒變。她吻了我!那是她成為公主之后的事!

好奇混著得意和沮喪,占據了他的整顆心。反正,沒人能分辨是非對錯吧?世界的秩序正在改變,而且沒有律法規定,英勇的廚房男孩就不能自豪地站在公主面前——再說,公主本人不也正跟她父王交戰嗎?

于是西蒙做起白日夢,幻想自己像英雄一般騎在高頭大馬上,進入一個壯闊的城市,手中舉著荊棘劍,就像以前看過的凱馬瑞爵士的畫一樣。在某個地方,他知道,米蕊茉正仰慕地看著自己。就在他開始琢磨,他雄赳赳氣昂昂走進的這座城市究竟在哪兒時,夢境轟然倒塌。葛蘿伊說了,奈格利蒙已然陷落。而海霍特,西蒙唯一的家,又不準他回去。荊棘劍不再屬于他,就像它不再屬于最著名的持劍者凱馬瑞爵士一樣——更重要的是,他盯著自己起泡的腳,意識到,他根本沒有馬。

“拿著,西蒙好友。”賓拿比克的聲音將他從悲傷的幻想中拉回,“我給你弄了點獵酒。”他遞過一只皮囊,比矮怪圈子里傳遞的酒囊小些。

“我以前喝過。”西蒙懷疑地聞了聞,“味道嘛——好吧,黑斯坦說像馬尿,我覺得他說得沒錯。”

“啊。黑斯坦似乎已改變了對康康酒的看法。”賓拿比克咯咯笑起來,向喝酒圈子的方向偏頭示意。愛克蘭人和施拉迪格都已加入矮怪的行列,黑斯坦正拿著皮囊猛灌一口。“但這不是康康酒。”賓拿比克將酒袋塞進西蒙手里,“這是獵酒,男矮怪一般不喝的——除了我這種人,我有時會拿它入藥。我們的女獵首們必須遠離山洞、整夜保持清醒時也會喝點兒。它對疲勞和四肢酸痛之類的毛病特別有效。”

“可我挺好的。”西蒙依舊懷疑地打量著酒囊。

“我不是覺得你有毛病才給你喝。”賓拿比克有點兒惱火,“要知道,沒人能輕易喝到獵酒。眼下我們正在慶祝,我們走完了一段艱苦的旅途,沒有減員或受傷。我們慶祝這丁點陽光,希望以后的路上也能交到好運。這也是份禮物,西蒙。茜絲琪娜娜沐柯希望你收下。”

西蒙抬頭看看矮怪女孩。她坐在同行的女獵首旁邊,微笑著舉了舉長矛,似乎是打招呼。

“對不起。”他說,“我剛剛沒明白。”他拿起皮袋,喝了一大口。甜美黏稠的液體流進喉嚨,讓他不由咳嗽起來,但很快,胃里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好好體會這種感覺。

“這是什么做的?”他問道。

“藍泥湖高原的莓子,就是我族人現在趕去的地方。莓子,還有牙齒。”

西蒙不敢確定自己聽到的詞。“莓子和什么?”

“牙齒。”賓拿比克咧嘴笑了,露出黃黃的牙,“雪熊的牙齒。當然,磨成粉的。為了打獵時身體強壯、行動安靜。”

“牙齒……”西蒙想到這是份禮物,在開口前又多思考了一會兒。牙齒也沒什么糟糕的——他自己也滿嘴都是啊。獵酒嘗起來一點都不壞,而且喝進肚里也挺舒服。他小心地舉起酒囊,喝下最后一口。“莓子和牙齒。”他遞了回去,“很好。坎努克語里,謝謝你怎么說?”

賓拿比克告訴了他。

“Guyop!”西蒙沖茜絲琪叫道,她微笑著點點頭,旁邊的矮怪們爆出一陣尖聲大笑,將臉埋進毛皮兜帽里。

一時間,西蒙和賓拿比克只是靜靜地并肩坐著,享受這種暖意。西蒙覺得獵酒正舒適地滲進血管,在酒的影響下,甚至連等在前頭、令人生畏的司齊豁坡道也友善多了。只見山體落入高低不平、蓋著白雪的小丘間,再往下,山腳平穩延伸,進入長矛般的樹叢,與荒原接軌。

轉頭俯瞰整片地域,西蒙的注意力被司齊豁的姐妹峰納曄吸引。在這午后明媚的時刻,它似乎離他的左手只有一石之遙。納曄山腳有發藍的長條形豎直陰影,山峰則頂著白冠,在陽光下閃爍。

“矮怪也在那邊生活嗎?”他問道。

賓拿比克抬起眼,點點頭。“納曄也是伊坎努克群山中的一座。岷塔霍、楚季柯、塔塔瑟柯、鈴杉拓、司齊豁、納曄、雅莫柯、呼蒂喀——統稱灰姐妹——都是矮怪的領地。雅莫柯,意思是小鼻,也是我父母去世的地方。她在那兒,納曄后頭,看得到嗎?”他指著一座被陽光勾勒出模糊輪廓的高山。

“他們怎么去世的?”

“因為龍雪。在我們稱為世界之脊的地方——整片都是冰天雪地,但有些地方會出其不意地碎裂,冰雪迅速下落。就像龍的大嘴咬合起來,你見識過的。”

西蒙在地上摩擦一顆石頭,這時抬起頭,盯著雅莫柯在暗淡陽光中的輪廓。“你哭了嗎?”

“當然——在一個隱秘的地方。而且你……不對,你沒見過你的父母,對吧?”

“沒有。莫吉納醫師跟我說過他們的事。一點點。我父親是漁夫,母親是城堡女傭。”

賓拿比克笑了。“貧窮但誠實的先人。作為起步,還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人選嗎?規矩繁瑣的皇室能培養出什么孩子來?周圍都是卑躬屈膝的人,誰又能發現真正的自我?”

西蒙想到了米蕊茉,又想到賓拿比克的未婚妻茜絲琪娜娜沐柯,但什么也沒說。

過了會兒,矮怪探出身子,將包裹拉近些。他翻找一陣,最后掏出一個咔噠作響的皮袋。“我的骨卜。”他輕柔地將它們倒在石頭上,“只要它們比我上一次占卜時可靠,我們就能看清形勢。”他將骨頭捧在手中,自顧自哼起來,許久,又將被填滿的手舉到面前,專注地閉眼低唱。最后,他將它們撒在地上。西蒙探過頭,卻無法從這一片混亂中認出任何圖案。

“石環。”賓拿比克說。他輕松平靜,仿佛這些字明白無誤地刻在黃色的骨頭表面上。“指代我們目前的狀況。我想,意思是一次會議。我們在尋求智慧,幫忙上路。”

“你從骨頭中得到的答案,是我們正在向骨頭提問題?”西蒙嘟囔道,“這把戲太不高明。”

“安靜,愚蠢的低地人。”賓拿比克不客氣地說,“骨卜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閱讀骨卜可沒那么簡單。”他又哼了起來,再次丟出骨頭。“洞口火炬。”他沒有停下來解釋,又丟了一次,然后皺著眉,咬著嘴唇,仔細檢視擲出的結果,“黑隙。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個圖案,而且兩次都是跟你在一起。情況不妙啊。”

“麻煩解釋下。”西蒙說著,穿回靴子,腳趾在靴子里伸展。

“第二次投擲的結果是洞口火炬,意思是,我們將在目的地取得優勢——即瑟蘇琢,也就是葛蘿伊說的訣別石。這不能證明我們會在那兒交到好運,但有機會取得優勢。最后擲出來的是黑隙,以前跟你說過。第三擲是我們應該害怕,或者必須提防的。黑隙是個奇特而稀有的圖案,可能是背叛的意思,也可能指有東西從別處來……”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心事重重地看了看亂糟糟的骨頭,將它們掃回袋里。

“所以,總的來說是什么意思?”

“啊,西蒙好友,”矮怪嘆了口氣,“這些骨頭無法給出清晰的答案,即便狀態最好時也不行。如今麻煩纏身,理解它們的意義更加困難。我得花點時間考慮考慮。可能還得唱首和剛剛有微妙差別的曲子,再擲一次。這么久以來,還是頭一次沒看到暗道——但我沒覺得前路有多光明。你看,這就是想要簡單解讀骨卜的危險。”

西蒙站起來。“你說的那些,大部分我都不明白,但我希望我們真能有些簡單的答案,讓事情變得容易些。”

賓拿比克沖一個朝他走來的族人笑了笑。“要是人生真有簡單的答案,反倒是個問題。那只能是個魔法,強大到比我見過的任何力量都可怕。”

過來的矮怪是個胡子叢生的健壯牧人。賓拿比克介紹說,他叫史那那克。這人向西蒙投來懷疑的目光,仿佛西蒙的身高就是粗魯的冒犯。他用坎努克語同賓拿比克激動地談了一會兒,然后離開了。賓拿比克站起身,打著唿哨喚坎忒喀回來。

“史那那克說羊群很驚慌。”賓拿比克解釋說,“他想知道坎忒喀在哪兒,是不是一直跟在羊群后面。”片刻后,大狼灰色的身影出現在半弗隆外的峭壁,疑惑地偏著腦袋。“她在我們下風處。”小個子搖著頭說,“羊群騷動不安,但不是被坎忒喀的氣味嚇到的。”

坎忒喀從凸起的巖坡上跳下,很快來到主人身邊,寬大的腦袋頂了頂他的胸口。

“她也同樣不安。”賓拿比克跪在地上抓撓大狼的肚皮,整條胳膊從肩部開始都沒入她厚厚的皮毛。坎忒喀看起來確實有些焦躁,沒站多久,便揚起鼻子嗅吹來的風。她耳朵抖動,像準備著陸的鳥的翅膀。再次用腦袋頂賓拿比克之前,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吼叫。“啊。”他說,“一頭雪熊,大概是。它們也被這季節搞得饑腸轆轆。我們應該再往山下走——離開司齊豁峰就沒那么危險了。”他向史那那克和其他族人示意。眾人開始收拾剛搭建的營地,給羊上鞍,裝好水囊和食品袋。

施拉迪格和黑斯坦走過來。“嗬,小鬼。”黑斯坦對西蒙說,“又得腳踩皮靴了。現在你知道當兵是怎么回事了吧?前進,前進,前進,腳麻,氣急。”

“我從來不想當步兵。”西蒙扛起包裹。

溫和的天氣沒能持續多久。當晚,他們在平緩的長坡旁扎營,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荒涼飛雪的天空下,他們的炊火是唯一的光芒。

拂曉點亮天際的黑暗,天空呈現出一種巖灰色,仿佛一面詭異的鏡子,映照著他們腳下的花崗巖。眾人小心地下了巖架,在蜿蜒曲折的陡峭小徑上穿梭前行。正午前,他們來到一片相對平整的長坡,坡道均勻下斜,旁邊還堆著古老冰川殘留的大大小小的石塊。坡面看起來搖搖欲墜:連羊都要小心選擇落腳點,有時寧愿從一塊大石跳到另一塊,也不愿走過松松垮垮的碎石堆。西蒙、黑斯坦和施拉迪格落在最后。他們沉重的步子偶爾會讓拳頭大小的石頭蹦跳著滾下山坡,引來羊群生氣的瞪視和咩咩的抱怨。這地形對膝蓋和腳踝也是不小的負擔。剛走上坡道,西蒙和同伴們就不得不停下,拿破布纏住靴子,好提供更多支撐力。

周圍在飄雪,雖然不大,但也足夠蓋滿大石表面,就像蒼白的粉末;也能填滿小石頭間的空隙,像是泥漿。西蒙回過頭去,只見霧氣間,鬼魅般的司齊豁山峰突兀地立在坡頂,像門廊中的黑影。他驚訝不已,竟然走了這么遠!但轉回來看看下方的荒原,仍然還有一段很難用舒適形容的長路要走,他又沮喪起來。

黑斯坦看他這副模樣,遞來一個系著緞帶的酒囊,那是矮怪送給衛兵的禮物。“離平地還有兩天,小鬼。”他苦笑道,“喝點兒吧。”

西蒙喝了口康康酒暖暖身子,又將它遞給施拉迪格。黃胡子的瑞摩加人露齒而笑,舉起皮囊湊近嘴巴。“很好。”他說,“不是我熟悉的蜜酒,也不是南方酒,但比什么都沒有強。”

“天殺的大實話。”黑斯坦說。他拿回皮囊,盡情地喝了一大口,將酒囊再次掛上皮帶。西蒙覺得衛兵的聲音有點發顫,這才意識到黑斯坦已經喝了一整天。但他們還有什么辦法抵抗雙腿的疼痛和一成不變的風雪呢?帶點醉意逃避寒冷,總比接連幾個小時忍受折磨強吧。

雪片撲面刮來,西蒙瞇起眼睛。他能看清最近的顛簸騎行的矮怪,再遠些,就只剩模糊的影子。賓拿比克和坎忒喀走在最前頭,正在尋找下坡的最佳路徑。羊騎手發出帶著濃重喉音的驚叫,隨風飄到后面的西蒙耳里,竟讓他有種安心的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一塊石頭從腳邊滾過,停在前方幾肘尺處,滾石的響動完全被風聲掩蓋。西蒙不由想,如果一塊巨石從坡頂朝他們滾來,在這喧鬧之下,他們能聽到嗎?它會不會突然壓到眾人頭頂,像只大手拍死窗臺上的蒼蠅?他焦躁地回過頭,想象一道圓形的影子越來越大,想象一顆巨石,將沿途一切盡都碾碎。

后面沒有巨石,卻有移動的人影。一時間,西蒙張口結舌,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得了奇怪的雪盲癥。光線昏暗,他眼中那一個個巨影也許并不是真的。然而,順著西蒙的目光,施拉迪格也望了過去。他的眼睛瞪圓了。

“宏瘟!”瑞摩加人大叫起來,“Vaer宏瘟!后面坡上有巨人!”坡下飄蕩的風雪中,一名矮怪緊隨施拉迪格的警告,發出刺耳的尖號。

模糊細長的影子降下布滿巖石的山坡,松動的石塊紛紛滾落,滾過西蒙和同伴們身旁。矮怪高呼著扭轉羊頭,面對突如其來的威脅。失去突襲的優勢后,這些準備充分的巨人嘶吼著意義不明的字眼,聲音厚重低沉,幾乎整座山都被撼動。幾個巨影沖破濃霧,揮舞著樹干般的粗木棍。黑臉膛和咆哮的大嘴仿佛飄浮在漫天風雪中,但西蒙清楚這些渾身長毛的白色怪物有多么強壯。那些皮革面孔,就像死神的臉;那壯實的肌肉,還有兩倍于人類的手臂,簡直就是死神的魔掌,令人無法逃脫。

“賓拿比克!”西蒙尖叫,“巨人來了!”

有個宏瘟抓起一顆大石頭,丟下山坡。石頭上下翻滾,仿佛脫韁的馬車滾落下來。矮怪慌張地從背后抽出長矛、投向高處的攻擊者。大石頭擦過西蒙,猛地撞上他旁邊的幾個矮怪。霧蒙蒙的山坡上,回蕩起羊群驚慌失措的咩咩聲,外加受傷瀕死的騎手們的號哭。一個鐵塔般的身影在西蒙面前冒了出來,揮舞的木棍就像繃緊的投石車臂。剎那間,西蒙呆若木雞、動彈不得。黑影呼嘯著落下,西蒙只聽到有人叫他,接著,什么東西把他推開了,他面朝下倒地,撞上石頭和雪。

他過了一會兒才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穿過濃霧,朝嘶吼而扭曲的戰團走去。宏瘟巨大、兇殘的影子在飄揚的雪花中若隱若現。

西蒙的腦袋暈暈乎乎,他聽到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正朝自己吼叫,讓他快逃。但這聲音悶悶的,仿佛他腦袋里被塞滿了軟墊。他雙手沾血,卻不知道是誰的。他下意識地在衣服前襟上擦擦手,抽出坎努克小刀。四周已吼聲震天。

一隊矮怪提著長矛,伏低身子,催促坐騎上坡。他們的目標一邊嘶吼,一邊甩動樹干般粗壯的長毛手臂,掃落最前方的矮怪。被打中的矮怪和他們的坐騎糾纏在一起,滾落山坡,仿佛被抽掉骨頭般軟綿綿的。但隨即又有同伴跟上,瞬間,五六只長矛刺進目標,被圍困的巨人口沫噴濺,發出咳嗽般的咆哮。

西蒙看到賓拿比克就在坡下。矮怪跳下坎忒喀,放她沖進另一個糾結的戰團,自己則將飛鏢推進中空的手杖管——西蒙知道,是那些尖端涂著黑色毒液的飛鏢。但他還沒來得及往賓拿比克那邊走,就被一個人狠狠撞上。接著,那人倒在他腳邊。

是黑斯坦,他面朝下趴在亂石間,荊棘劍依然掛在行囊上。西蒙傻瞪著他。這時有個異常響亮的聲音,刺穿了他耳朵和腦子里的暈眩,他轉身看去,是施拉迪格正往這邊撤。士兵一邊在碎石密布的坡道上后退,一邊用矮怪長矛猛刺逼來的巨人。巨人的怒吼響徹天空,白色的肚腹和臂膀上都染著點點血花。施拉迪格也掛彩了,左臂像浸滿了紅色的油漆。

西蒙彎下腰拽黑斯坦的斗篷,搖晃他,但衛兵的身子還是軟綿綿的。于是他握住荊棘的劍柄,將它從黑斯坦的背囊中抽了出來。它冷得像冰,重得像戰馬的鎧甲。他憤怒又驚慌地咒罵著,用盡力氣想把劍舉起,卻連劍尖都沒能托離地面。他處于前所未有的慌亂中,卻死活不能把劍柄舉到腰部以上。

“烏瑟斯,你在哪兒啊?”他哀號著,任由利劍像塊大石般重重落地,“幫幫我!這該死的劍到底有什么用?!”他又試了一次,祈禱上帝的幫助,但荊棘還是躺在地上,不肯挪動。

“西蒙!”施拉迪格氣喘吁吁地叫道,“逃啊!我……我擋不住……”巨人揮出蓬松的白臂,瑞摩加人正好跌倒,險險避過。他張開嘴,本想再叫西蒙一聲,卻見巨人反手一擊襲來,被迫趕緊側閃。北方人的淺色胡須和糾結黃發上染著斑斑血跡,頭盔也不見了。

西蒙的目光瘋狂亂轉,終于看到一把躺在亂石間的矮怪長矛。巨人眼睛發紅、鼻翼抽動,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施拉迪格身上。西蒙舉起矛,往后繞,一直繞到毛發叢生、墻一般的背脊前。他來不及細想,已跳上滑溜溜的石頭,用盡全力將矛尖刺入亂發叢中。強大的反沖力沿手臂上傳,牙齒都震得咯咯作響,他無力地靠在巨人的闊背上,雙腿發軟。宏瘟吃痛,揚頭大吼,腦袋左右搖晃,施拉迪格趁機在前面也刺了它一矛。西蒙看不見瑞摩加人的身影,只看到那怪物顫抖著躬下身子,把施拉迪格也撞倒了。巨人在咳血,它站在施拉迪格旁邊,一手摸索木棍,另一只手捂著淌血的肚子。這恐怖的東西都快沒命了,攻勢卻依然不減,還發出憤怒而瘋狂的咆哮。于是西蒙用力抓緊它的毛皮,另一手握住還在巨人背上顫動的矛尾,攀上它的身軀。

怪物龐大的身軀顫抖不止,混有濕毛皮、麝香和爛肉味道的臭氣灌入西蒙的鼻腔。它背著西蒙直立起來,一雙長著利爪的巨掌往上伸,西蒙趁機將坎努克匕首整個沒入巨人的脖頸。它不為所動,繼續左右拍打,仿佛在找落到身上的小蟲子。接著,西蒙感覺自己被腕子粗細的手指拎了起來。

失重的瞬間,天空崩裂,灰色、白色還有暗淡的藍色在周圍旋轉。西蒙摔在了地上。

眼前有塊圓石頭,離鼻子只有一掌的距離,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身子無力得像被剔掉骨頭的魚。除了模糊的吼聲和輕輕的疑似說話聲,他什么也聽不見。石頭在他面前,渾圓又真實,一動不動。那是塊灰色花崗巖,帶有白色條紋,也許時間本身還很年輕時,它就已經躺在那兒了。這石頭沒有任何奇怪之處,僅僅是一小片大地的骨骼,粗糙的表面被亙古歲月的風和水磨光了。

西蒙的身體動不了,只能看到這塊穩定、宏偉卻沒有任何用處的石頭。他躺在地上,長時間盯著它,曾是自己身體的位置一片空虛,漸漸地,連這塊石頭也模糊起來,泛著微弱的粉色暮光。

月神塞達自霧氣和暮色間探出蒼白的面容,他們總算找到了他。一只只小手將他抬到一張毯子上,輕輕搖晃,把他抬下山坡,放在噼啪作響的篝火旁。西蒙睜開眼,發現月亮已升到空中。賓拿比克走到他身邊,聲音平和,說著寬慰的話,但所有字眼聽來全無意義。有人幫他清理并包扎傷口,給他的額頭敷上濕布,賓拿比克則反復吟唱一首奇異的曲子,又端來一碗熱乎乎的東西,扶起他無力的頭,讓那酸酸的液體流下他的喉嚨。

我要死了,西蒙想。這念頭讓他平靜,靈魂似已離體,幾乎失去與身體的連接。我很愿意離這些雪遠遠的。我也很愿意回家……

他在比較如今和之前的兩種平靜:當時他站在哀喀迦屈面前,平靜似乎包裹住整個世界;在他揮落利劍、黑血噴涌之前,那一瞬間似乎定格成永恒。

可這一次,荊棘劍沒有幫我……是不是離開霧沙穆之后,他已經失去了價值?還是說荊棘也像風,天性反復無常?

西蒙回想起海霍特一個溫暖的夏日午后,陽光斜照進莫吉納的高窗,照得懶散飄浮的塵埃像流動的火花般閃耀。

“永遠不要將家固定在同一個地方。”那天,老人對他說,“在你腦子里為自己建造一個家。你會找到用來布置的家具——記憶、信任的朋友、好學的心,諸如此類。那樣,不管你到哪里,它都形影不離……”

這就是死亡嗎?西蒙心想。這就是回家嗎?也沒那么糟糕嘛。

賓拿比克又唱了起來,歌聲如流水,令人昏昏欲睡。西蒙的意識隨之飄了出去。

他在第二天晚些時分醒來,卻不能馬上確定自己還活著。今天早上,幸存者將西蒙和其他傷員都抬進大石下的山洞里,所以醒來時,他只能看到眼前的洞口,以及洞外灰色的天空。當零星黑鳥飛過洞口,他才發現自己仍留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鳥兒,還有四肢的疼痛。

他躺了一會兒,一個接一個活動關節,檢查自己的傷。確實很疼,但伴隨痛感,他又能掌握自己的身體了。疼歸疼,畢竟還算完整。

又過一會兒,賓拿比克端來了治療藥劑。西蒙發現矮怪也并非毫發無損,他的臉一直到脖子結了條長疤。他神情肅穆,粗略地檢查一下西蒙的傷口。

“我們損傷慘重。”矮怪說,“我真不想說出這話,但……黑斯坦死了。”

“黑斯坦?!”西蒙坐了起來,一時忘了肌肉的疼痛,“黑斯坦?”他的胃一下子沉入身體深處。

賓拿比克點點頭。“還有我的族人,九個死了,六個重傷。”

“黑斯坦怎么了?”他有種不真實的反胃感。黑斯坦怎么會死?他們剛剛不是還說過話嗎,就在……就在……“施拉迪格呢?”

“施拉迪格受了傷,好在傷不重。他和我的族人一起在外面砍柴生火。治療傷員必須有火,你明白吧?而黑斯坦……”賓拿比克用掌跟重重地拍拍胸膛——這是個坎努克手勢,西蒙知道它表示避邪。矮怪看起來非常難過。“黑斯坦的頭被巨人的棍子打中。我聽說,他把你推離險境,自己卻犧牲了。”

“哦,黑斯坦。”西蒙嘆道。他以為自己會哭,卻始終沒有眼淚。他的臉異常麻木,不知為何,悲哀也很淡薄。他雙手捂臉。大個子衛兵以前那么有活力,那么熱心腸,一條人命怎么在瞬間就沒了呢?莫吉納醫師、格力姆克、厄斯奔、安乃,現在又加上黑斯坦——全都倒下了,全都犧牲了,就因為他們試圖做正確的事。究竟該怎么做,他才會有力量保護一條條無辜的生命?

“茜絲琪呢?”西蒙突然想到矮怪女孩。他緊張地觀察賓拿比克的表情,但矮怪只是露出一絲煩亂的微笑。

“她受了點輕傷,沒事。”

“我們能把黑斯坦帶下山嗎?他不想被留在這里。”

賓拿比克無奈地搖搖頭。“西蒙,我們不能帶尸體走。靠山羊不行。他個子太大,坐騎扛不動。而且到平地之前,我們還有一段危險的路要走。他必須留在這里,跟我族人的尸骨光榮地葬在一起,他會和這些英勇的戰士們一起長眠。我想,他自己也會這么希望的。好了,你該再睡會兒——但首先,有兩個人想跟你談談。”

賓拿比克退到一邊,只見茜絲琪和名叫史那那克的牧人正等在洞口。兩人上前,站到西蒙身邊。賓拿比克擔任翻譯。史那那克看起來很不自在,雙腳交替摩擦著石地。

“茜絲琪娜娜沐柯說,她很遺憾你失去了一位朋友。她還說,你表現出難能可貴的英勇。現在,所有人都親眼見到了你在龍山上表現出的勇氣。”

西蒙點點頭,很是尷尬。史那那克清清嗓子,跟著講了幾句。西蒙耐心地等賓拿比克解釋。

“史那那克,楚季柯山腳的首席牧人,說他也很遺憾。昨天,許多條寶貴的生命喪失了。但愿你失去的能得到補償。”

牧人拿出一支骨柄小刀,恭恭敬敬地遞給西蒙。

“這是從死去的巨人脖子上拔出來的。”賓拿比克平靜地說,“坎努克人的贈禮為保護坎努克的生命而染血。這對我族人來說意義重大。”

西蒙接受了小刀,將它插回皮帶上的精美刀鞘。“Guyop。”他說,“請告訴他們,我很高興能找回它。只是我不確定‘保護坎努克的生命’是什么意思——我們在跟共同的敵人作戰。但現在,我不想討論殺戮的話題。”

“當然。”賓拿比克轉向茜絲琪和牧人,簡單地說了幾句。他們點點頭。茜絲琪靠過來,帶著同情,無言地碰碰他的胳膊,然后領著局促不安的史那那克離開了洞穴。

“茜絲琪帶人去立石冢。”賓拿比克說,“至于你,西蒙好友,今天沒別的事要做了,睡吧。”

仔細掖好西蒙肩上的斗篷,賓拿比克輕手輕腳繞過睡著的傷員,往敞開的洞口走去。西蒙看著他離開,心里在想黑斯坦和其他死者。西蒙曾在夢中見過一條路,通往完全靜止的世界,難道他們正走在那條路上嗎?

入睡時,他仿佛看到愛克蘭朋友寬闊的脊背消失在一條安靜的白色走廊。西蒙覺得,黑斯坦似乎并不后悔——但說到底,那不過是個夢。

第二天下午,日頭撕裂霧氣,陽光潑灑在司齊豁高傲的山坡上。西蒙身上的疼痛沒有想象的那么厲害了。在施拉迪格的幫助下,他一瘸一拐出了洞,走到搭建石冢的巖臺上。這里一共有十座墳,九小一大,墓石堆放得整齊又堅固,避免被風或其他天候移動。

在施拉迪格和其他矮怪拿起衛兵的斗篷、將尸體裹緊前,西蒙看到了黑斯坦蒼白的臉,上面血跡斑斑。黑斯坦雙目緊閉,西蒙本覺得他只是睡著了,但傷口那么可怕,又完全抹消了這個幻想。他是被風暴之王殘忍的手下殺死的,這一點必須銘記于心。黑斯坦是個單純的人。他會贊賞復仇的想法。

黑斯坦的身體被放入墓穴,蓋上墓石,賓拿比克的九個男女族人也一個接一個葬入各自的墳中,每人身旁都有幾件特殊的小物品陪伴——至少賓拿比克是這么跟西蒙解釋的。這一過程完畢,九座墓都被封閉,賓拿比克走上前去。他單手高舉,其他矮怪則開始吟唱。無論男女,不少人眼中都有淚水打轉,連賓拿比克的臉上都閃爍著淚光。過了一會兒,吟唱聲停了。茜絲琪上前,遞給賓拿比克一支火把和一個小袋子。賓拿比克在每座墓上都撒了些袋子里的東西,然后點起火。盤旋的輕煙自一座座墳頭升起,很快便被山風吹散。完成后,他將火把還給茜絲琪,用坎努克語唱起一首長歌。旋律就像風,忽高忽低,上下起伏。

賓拿比克唱完歌,再度拿起火把和袋子,在黑斯坦的墓穴上也點起一縷煙。

“塞達告訴孩子們,

他用西領語唱道,

“霖季與雅娜”

需得擇前路

鳥之路,月之路

‘選其一’,她說道。

鳥之路,破殼路

死亡大門輕打開

門后候著下一代

父母親,離人世

誰愿選擇這條路?

月之路,永生路

歡歌舞蹈群星下

既不踏過死亡門

亦無得見新世界

誰愿選擇這條路?

雅娜靈巧又迅捷

發絲金黃眼含笑

‘我當踏上月之路

本就無意新世界

此世永為我家園。’

霖季她的親弟兄

沉穩持重眼漆黑

‘我愿選擇鳥之路

行走未知天空下

世界留于我雛兒。’

吾等皆為霖季子

平等共享此饋贈

呱呱降臨巖石地

短暫生命不復還

轉瞬便過死之門

人人皆往遠方去

循明星,夜空中

度晚上,山洞里

奇異大地瑰麗光

就此別,永不見。”

唱罷,賓拿比克向黑斯坦的墓鞠了一躬。“永別了,勇士。矮怪會永遠銘記你的名字。從此刻起,在岷塔霍之巔,我們將贊頌你一百個春天!”他轉過頭,看著神情肅穆的西蒙和施拉迪格,“你們要不要說些什么?”

西蒙不安地搖搖頭。“只有……上帝祝福你,黑斯坦。如果能回去,我保證,在愛克蘭,大家也將歌頌你的名字。”

施拉迪格走上前來。“我應當念一段安東禱文。”他說,“你的歌唱得很好,岷塔霍的賓拿比克,但黑斯坦是個安東教徒,他必須得到應有的赦免。”

“請吧。”賓拿比克說,“我們的歌已唱完。”

瑞摩加人將木制圣樹握在胸前,站到黑斯坦的墳頭。煙繼續裊裊升上天空。

“愿我們的主保護你。

施拉迪格說,

愿圣子烏瑟斯托著你。

帶你到綠蔭峽谷,

到他的領地。

善良正直的靈在山頂歌唱,

天使環繞樹叢,

歡喜聆聽上帝的話語。

愿圣靈保護你。

保護你脫離一切罪惡,

愿你的靈魂得到永遠的平靜,

愿你的心得享安寧。”

施拉迪格將圣樹放在墓石上,轉身回到西蒙身邊。

“最后,請允許我說幾句。”賓拿比克提高嗓音,大聲說道,又用坎努克語重復一遍。他的族人聚精會神地聽著。“這是千年來頭一次,坎努克人與厄枯——矮怪與低地人——一同并肩作戰,一同流血,也一同倒下。這是為了對付我們共同的大敵,而如果,在未來的戰爭——一場慘烈但可能是最后的戰爭中,我們能團結一致,那這些朋友的死就能贏得比現在更大的意義。”他轉身將這些話對他的族人重復一遍。不少人點頭,還用矛柄重重敲打地面。山坡某處,坎忒喀號叫起來,悲愴的聲音在整座山間回蕩。

“西蒙,我們不能忘記他們。”等其他族人都上山后,賓拿比克對西蒙說,“不光是這些,還包括其他已經犧牲的人。我們要從他們的生命中汲取力量——如果我們失敗了,他們的死就成了幸運的解脫。你還能走嗎?”

“能走會兒。”西蒙回答,“施拉迪格會跟我一起。”

“今天不會走太久,下午已過去大半。”矮怪瞇起眼,仰望白點般的日頭,“但我們必須全速前進。殺死五個巨人,我們卻幾乎失去半數同伴。西邊,風暴之王的山上全是這些怪物,而我們不清楚附近還有沒有其他巨人。”

“你的族人什么時候回去?”施拉迪格問,“他們要到你領主和領主夫人說的藍泥湖去吧?”

“這是另一件必須考慮的問題。”賓拿比克嚴肅地說,“大概一兩天吧,然后就只剩我們三個在荒原上旅行了。”這時,一個灰影從他肘間冒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氣。他轉頭一看,發現坎忒喀正不耐煩地用鼻子頂著他。“請原諒,四個。”他更正道,卻沒露出半點笑容。

眾人出發,走上司齊豁最后一段路。西蒙只覺一片空虛,像從內部被挖干掏凈。要是他站在風口,呼嘯的風似乎能暢通無阻地穿過身體。又一個朋友離去了,而家還僅僅是一句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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