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據聞,“喜左衛門井戶”是天下一品的茶碗。
茶湯之茶碗分作三種:一為中國茶碗,二為朝鮮茶碗,三為日本茶碗。其中最美的是朝鮮茶碗。茶人們經常所說的便是“茶碗即高麗”。
朝鮮茶碗又有很多種類,比如“井戶”、“云鶴”、“熊川”、“吳器”、“魚屋”、“金海”等等,名目繁多。其中韻味最深的要屬“井戶”。但“井戶”也有很多種類,比如“大井戶”、“古井戶”、“青井戶”、“井戶脅”等。藝人的分析很是詳盡,不過最為佳美的還是名物類的“大井戶”。
這種名物類的“井戶”,迄今所記錄在冊的總共有二十六種。其中首屈一指的要屬“喜左衛門井戶”,甚或可稱之為“井戶”之王。沒有任何其他茶碗能與之比擬。雖然天下名器甚多,但“喜左衛門井戶”卻是當之無愧天下第一的茶器。那是茶碗的極致,展示著茶的絕頂之美,同時又蘊含著一種“和敬清寂”的茶境。這正是茶道發祥的美之源泉。
二
“井戶”一詞出自何處,一直眾說紛紜。大概是朝鮮某個地名的音譯吧。至于這個地名到底所指何處,可暫且將其作為將來的一個有趣的研究題材。
“喜左衛門”不用贅言肯定是人名。其人姓竹田,是大阪的城里人,因為此碗為他所有,所以便稱作“喜左衛門井戶”。
名物總是出處不明的多。在慶長時代(1596—1615),此茶碗被呈于本多能登守忠義,因此,也稱作“本多井戶”。其后寬永十一年(1634),能登守的封地移往大和國郡山時,將此碗贈予泉州堺的雅士中村宗雪。寬延四年(1751),又成為了塘氏家茂的擁有物。后來在安永年間(1774—1780),終于被茶碗收藏大家云州不昧公用重金購入。當時所支付的純金多達五百五十兩,即刻被歸入“大名物”一類。文化八年(1811),有遺訓告誡嗣子月潭:“此乃天下名物也,切記要永遠妥善保存。”據聞,不昧公所鐘愛的這只茶碗,一直如影隨形,從未曾離開過他的身旁。
三
不過,相傳此茶碗會帶來不幸,即擁有者會莫名患上腫瘤。曾經有一位雅士也對這碗極其鐘愛,因家道中落,成了京島原游客的一介馬夫后,仍是對此茶碗愛不釋手。但后來卻患了腫瘤病逝。此碗作祟的說法就始于此。事實上,不昧公在此碗到手后,也兩度患上腫瘤。不過即便他的夫人害怕,多次建議賣掉,也未能澆滅他對此碗的熱愛。在不昧公過世后,嗣子月潭也患了腫瘤,這才終于決定把此碗寄贈給本家菩提寺京都紫野大德寺孤蓬庵。那天是文政元年(1818)六月十三日。現在庵門處仍然還擺放著當日運送茶碗的轎子。在明治維新前,若沒有松平家的許可,其他人是不可隨意觀瞻的,那是真正應該秘藏之物。不昧公已過世一百年,可茶碗卻風韻如舊。
四
昭和六年(1931)三月八日,在浜谷由太郎的好意斡旋下,我得到了孤蓬庵現任住持小堀月洲禪師的許諾,可以觀瞻此碗。同行者中有河井寬次郎。當將其捧在手里細看之時,可謂感慨萬千。我一直想知道天下第一的茶碗、大名物“喜左衛門井戶”到底生得什么模樣,這也是我的夙愿之一。見此碗,便是見茶,還能察知茶人之眼,以自省吾身。總之,這就是美、美的鑒賞、美的愛慕、美的哲學、美的生活的縮影(對一件器物的美,人所能支付的最大額度,大概也是包含在內的)。如今,茶碗躺在五重箱內,還包裹著紫色棉布。禪師極輕地將其取出,擺放在我們面前。
五
“好茶碗啊——可怎么就這么平凡無奇啊!”我即刻在心底里嚷嚷開來。平凡無奇,指的就是“理所當然”之意,是“世上最簡單不過的茶碗”。被這么看實在不能埋怨人,大概無論在哪里都找不到比這只更為平易的器物了。簡直太過平易,什么裝飾都沒有,也看不出任何蹊蹺,沒有比之更為尋常的了。總之是平凡無奇之物。
這是朝鮮的飯碗,而且還是窮人們平素所用的飯碗,全然的笨拙之物,典型的雜器。也是最為低檔的便宜貨。制作者地位卑下,并無任何可夸耀的個性。而使用者也極其隨便,并非買來用以炫耀的。誰都能做的,誰都能燒制的,誰都能買得起的,哪里都能買到的,任何時候都買得到的,這些就是這只茶碗的本身之性。
簡直是平凡之至。土是后山挖出的土,釉是火爐里的灰,轆轤的中心還搖擺不定。在形上無任何繁雜之處,在數量上也極多。燒制很快,削刨很粗暴,手是臟的。釉子都潑灑了,一直流到底座。室內是昏暗的,陶工是不識字的,窯爐很寒磣,燒制方法很粗暴,還有沾粘物。但這些都并非可糾結之處。這只是可有可無的廉價品,誰都不會想著要得到。燒制者好想辭掉這個用以糊口的工作,這原本就是下賤之人的工作。不過消耗品罷了,還是廚房消耗品。只賤民在用而已,里面裝的自然不會是白米飯,用后也不會刻意去洗凈。若是去朝鮮的鄉下旅行,這是誰都能碰到的光景。沒有比這更理所當然的東西了。這便是當之無愧的天下之名器“大名物”的真正面目。
六
但這已足夠。正因為這樣才好。只有這樣才好。我要向讀者說的是,如此波瀾不驚、無任何蹊蹺之物,無邪、率真、自然、無心、無奢,又無任何驕躁的器物,若這不是美那什么才是?謙遜、樸素、不加修飾,當然應該受到人們敬愛。
這比任何其他都康健得多。造物以實用,且販賣為尋常用度之物。病弱之軀是不相適宜的,必須有一個康健的身體。而此處所得見的康健,便是實用之所賜。平凡的實用,才正是作品康健之美的保證。
“這里不存在罹患疾病的機緣”,這才是正確的說法。因為這是窮人每天所用的普通飯碗,不會煞費苦心地一只只斟酌燒制,所以就不會有技巧之病侵入的時間;也不是美論之作,于是也排除了意識之毒;不是留銘之作,于是缺失了染上自我之罪的機會;也不是美夢之作,所以不會誤入感傷世界;不是神經亢奮之作,因此也不存在變態因素。這里只存在一個單純的目的,且與華美的世界相去甚遠。為何這般平易的茶碗會如此之美?其實這便是平易的必然結果。
喜好非凡之人,不會承認“平易”所生出的美,他們認為那只是消極之美罷了。他們所崇尚的是積極地制造美。但事實卻讓人不可思議。無論怎樣人為的努力,都無法燒制出超過“井戶”的茶碗。所有的美麗茶碗,結果都是順從自然的作品。較之作為,自然產生了更為驚異的結果。在自然的睿智面前,怎樣的人智都是愚蠢。“平易”的世界為何會生出美,就是因為這個世界里有“自然”。
自然之物都是健康的。美雖然有很多種,但沒有其他任何一種能勝過健康。因為健康是常態,是最為自然的姿態。人們常常將這種常態稱作“無事”、“無難”、“平安”、“息災”等。禪語里也有“至道無難”的說法,沒有比無難更難能可貴的大道了,道上波瀾不驚。靜穩之美,才是最后的美。《臨濟錄》有言:“無事是貴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
為何“喜左衛門井戶”那么美,就是因為“無事”,因為“沒有造作”。那座孤蓬禪庵,正好與“井戶”茶碗相得益彰。因為讓所有觀瞻者都能沉心思索一番這個問題。
七
從無難的平安之中,選取出茶器的茶人之眼,是最為讓人愛慕的。在他們那顆定下閑寂、素雅之美的心里,有著令人驚異的正確性與深度。并且連海外之人都無出其右者。他們按照自己的鑒賞做出了令人驚嘆的創意。平凡的飯碗就這樣變作了非凡的茶碗,從油漬的廚房坐上了美之王座。不過數枚銅錢之物,就這樣搖身一變成為萬金之軀。曾經不受待見之物,竟化作美的標桿讓萬人景仰。難怪朝鮮人會嘲笑這“天下第一”的說辭,這個世界正發生著本不可能之事。
然而,嘲笑者與贊譽者都是對的。若沒有嘲笑,這飯碗不可能燒制得這么心不在焉。如果陶工們因這便宜的雜器是“名器”而心高氣傲,那結果就不成為其雜器了。而若這并非雜器,那茶人們也不會承認其“大名物”的地位了。
茶人之眼甚是正確。若是沒有他們的贊譽,世間無疑就又少了一種“名物”。這平平凡凡的飯碗為何能成為讓眾人分享的一種美,源自于茶人的驚人創意。即便飯碗是朝鮮人燒制的,但“大名物”卻是茶人們的作品。
茶人們從其纖弱的裂紋中感受到了潤澤,甚至在剝落的釉紋上看出了風情,修補也成為了增添的風景。而毫無造作的削刨,更是令他們賞心悅目。甚至感覺那是茶碗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對底座,他們更是愛得強烈,在其滴落的流釉上,感受著奔放的自然之妙。他們把目光放在這希望之形上,凝望著茶湯在此逗留的模樣。他們捧起這希望之形,親吻其厚實的身軀。于是明白了這迂緩的曲線是如何讓自己的心沉寂下來。他們對一件器物懷抱著各種各樣的夢想,對成就一只美麗茶碗的條件也一一捋清。美的法則是萬變不離其宗的。一只茶碗會在鑒賞者的心中變得更加美好。“茶器”之母,就是茶人們自身。
“井戶”若是不漂洋過海來到日本,一直在朝鮮,是不可能存在的。日本才是它的故鄉。福音書的作者馬太,把耶穌的出生地寫成伯利恒,而非拿撒勒,是有其真理在里面的。
八
讓我們從鑒賞者的角度抽身出來,再從創作者的角度看看這只茶碗。茶人們用其知性直觀所尋到的這只茶碗驚人的美,究竟是經誰之手所作?是有怎樣的力量在運作,從而讓這種美成為可能?很難讓人相信那些不識字的朝鮮陶工們會有知性意識。然而,正是沒有所謂知性意識的煩擾,才讓他們創作出了如此自然的器皿。也即是說,“井戶”里所見的那些諸多“美妙處”,都并非陶工自身之力所作,而是藏匿著的無邊的他力所成就的。“井戶”是誕生的作品,而非制造的器皿。其美,是他力所賜,是自然的惠顧,是被給予的,是對自然順從的態度所得的恩寵。
如若創作者自身有恃傲慢,大概便沒有機緣受此恩澤了吧。他們并不懂任何美的法則。法則在超越“自我”超越“私我”的世界之外,是自然之功,而非人智所定。
是自然驅動了法則,而鑒賞就是發現法則。無論怎樣,都在創作者的力所能及之外。一只茶碗所擁有的美的條件,便在于其出產是自然的,其認識是直觀的。那只“井戶”有“七個美妙處”,這種判斷沒問題;但若是認為那“七個美妙處”是被創作出來的,就徹底想錯了。而且,也不能想當然認為只要滿足了條件就可以創作出來。“美妙處”是自然所贈,并非作為之功。然而這些明顯的錯誤,卻再三地在日本茶器上試演。
茶人說“茶碗即高麗”,是一句很誠實的懺悔。日本茶碗,較之朝鮮茶碗是遜色的。為何遜色?因為想自己通過作為來把美妙處創作出來。這是違背自然的愚蠢之舉。
他們不自覺地把制作與鑒賞混為一談,從而導致鑒賞對制作的掣肘,于是制作便被鑒賞所毒害。日本茶器有著意識上的傷痛。
從長次郎[8]、光悅,到普通茶器制作者,或多或少都因此病而惱。是鑒賞發現了“井戶”的迂曲之美,這沒問題。但要故意做得迂曲,其迂曲之味便會破損消亡。在窯中可能因為失誤而致使流釉剝落,這將成為自然風情的一種。但若為了迎合茶趣而故意損傷流釉,那只能得到一個非自然的器物。
底座的削刨在“井戶”上顯得特別的美。但若要特意去模仿這種美,其自然的特性便蕩然無存了。這些故意強加的歪斜、凹凸等畸形,便是日本特有的丑陋之形,且在世界上找不到同類。就這樣,體味到最深層之美的茶人們把這個弊害從過去帶到現在,讓其愈加發酵。那些留銘為“樂”的茶碗,幾乎沒有一只不丑的。“井戶”與“樂”,無論出發點、過程還是結果,其性質都有云泥之別。雖說是同一種茶碗,但類型迥異,美亦迥異。“喜左衛門井戶”正是“樂”的反面,是對“樂”的挑戰。
九
從上文可見,發現“井戶”的初代茶人之眼是何等鋒銳。要論述“井戶”,當然離不開對“井戶”的鑒賞。
可他們的鑒賞到底為何如此優秀?是因為時代不同?其實只因為他們完全是在直觀看物,且能夠直觀看物。所謂直觀看物,就是不添加任何濾鏡、直接地去看。他們沒有依賴器皿的包裝盒,沒有注重留銘與否,沒有探查創作者究竟是誰,也沒有聽憑他人的評價,也并非因為古舊而偏愛,只是一味地、直接地去看。在物與眼之間,沒有任何隔閡,鮮明而無任何遮攔。他們的眼里沒有陰翳,所以在判斷上并無躊躇。物能進入到他們之中,而他們亦能進入到物之中。這之間,是水乳交融的,是愛所滋潤的。
若是沒有他們看物的眼,則不會有茶器的誕生。茶器是直觀看物所帶來的。而茶道能夠成為美的宗教,正因為對美的直觀是其基礎與根本。恰好跟對神的直觀產生了宗教是相同道理。若是不能直接看,那就不存在茶器,也不存在所謂茶道了。不過這到底告知了我們什么?這告知我們,如若能直觀看物,則時至今日仍然是能夠發現佳美的茶器的。多數隱匿的“大名物”,就是這樣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因為與那只“喜左衛門井戶”一樣,在相同環境相同地點,以相同的創作心緒與過程所燒制的工藝品,數量是龐大的。“井戶”是雜器,是大量生產的“粗劣品”。也即是說,還有大量類似的茶器放在我們面前,等待著直觀的甄別。
當今之人因為“大名物”的定性而對其推崇有加,而且只推崇“大名物”,卻對其他民器視而不見。其眼里已經有了陰翳。如果有機緣讓直觀發揮作用,我們絕不會遲疑片刻。那些跟“井戶”一般美好的無數的雜器,其實就在我們周圍。無論是誰,只要能直觀看物,都是有特權為這個世界添加更多“大名物”的。我們周圍存在著無數的這種愉悅,遠遠好于當初茶祖的境況。因為我們周圍器物的種類與數量,遠遠超出了當初茶祖的時代。而且交通的便利也給我們提供了更多的接觸機會,讓我們能去到前人未曾踏入過的處女地。如若茶祖在今日蘇醒過來,定是會喜不自勝、感激涕零的吧。這個世界真的是有太多的佳美之器,不得不讓人感謝再三。此后當然還會有新茶器的改朝換代,而“名物錄”上也定會數不勝數的吧。有新的茶器不斷被添置進茶室,不斷去適應現代的生活,民眾的茶道亦將不斷地往前進。而佳美的器物,也定會有更多更豐富的品種不斷出現,超越過去。
直觀看物時,我們的眼與心必然是繁忙而無惑的。
十
我手捧大名物,左思右想了半晌。將其與我至今收藏的器物在心底里做了個比較。
“前進,前進,朝自己的方向前進”,大名物這樣對我耳語道。讓我認識到自己所走過的路,以及將要走的路,都沒有錯。“井戶”在這世上一定還有眾多的兄弟姐妹,點綴著這片美好的土地。而我們要談論的,是怎樣的美才是最正確的美;要考慮的,是怎樣才能在今后繼承并創造這種美;要做的,是做好準備去實際生成這種美。什么才是美、怎樣鑒別美、如何生成美,這三點便是有關美的意義、認識與創作三個問題的關鍵之所在。
鑒賞完畢之后,看著“大名物”被再度鎖入數重的盒子之內,我把所思所想的數個問題暗藏于胸,隨后辭別了禪庵。歸程中,禪林間呼嘯的風也似乎在說:“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