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朽的勾當——下鄉訪賢
- 儒林外史的人間(大家小札系列)
- 張國風
- 3179字
- 2019-11-27 16:03:14
《儒林外史》第一回講了一個王冕的故事,王冕故事中富有戲劇性的部分顯然是時知縣的“下鄉訪賢”了。時知縣在衙役翟買辦的協助下,想干一件“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結果自然是未能如愿。凡是讀過《儒林外史》第一回的人,或許都不會忘記這一主一仆吧。
在這一主一仆出場以前,作者先借三個未露姓名的人物——胖子、瘦子和胡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影影綽綽地向讀者交代了危素、時知縣的關系,介紹了時仁巴結危素的情形:
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里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蹦鞘葑拥溃骸翱h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
這正是吳敬梓最擅長描繪的那種“身世酬酢之間”。阿諛奉承的媚態、攀結權貴的欲望洋溢于談笑之間。至此,我們對那位官員有了一個初步的、朦朧的印象,對危素的威勢卻有了清晰明確的印象。
按照作者的安排,先讓奴才亮相。有一天,王冕“正和秦老坐著,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頭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此人就是秦老的親家,縣衙的頭役翟買辦。在這兒,作者補充交代了秦老與翟的關系:“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爺,所以常時下鄉來看親家。”利用秦老,將王冕與翟買辦連上,這固然是情節發展的需要,但對秦老的形象也是一個重要的補充。秦老在鄉里,也算得一戶小康人家。他攀結這么一位衙役,和官府掛上那么一點兒關系,恐怕也未必有什么大的想頭,無非是想著大樹底下好乘涼,借縣衙的威勢,在鄉里便可不致隨便地受人欺侮。由于這種原因,他對翟買辦是一心要奉承、要討他喜歡的,對翟買辦與王冕,他是盡量讓兩位往一起湊合的,但是,秦老雖然世故、圓融,本性還是善良的。王冕拒不與官府合作的態度明確以后,秦老很敬重他。王冕與官府的關系搞僵以后,秦老是暗暗地同情并支持他的。王冕遠走他鄉的時候,秦老提著燈籠去送他,“站著看著他走,走的望不著了方才回去”。王冕出走后,母親還留在家里,也全靠秦老照顧。
翟買辦一開口,就是衙役的口氣:
縣里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出二十四幅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徑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后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并取來。
你看他一張口就是“本縣老爺吩咐”,拿官府來壓人?!按耸陆辉谖疑砩稀?,分明是縣太爺面前數得著的能人?!岸姆ɑ軆皂摗薄跋掳雮€月后下鄉來取”“幾兩潤筆的銀子”,畫的品種與數量,交畫的時間和報酬,都交代得清楚明確,毫不含糊,好一個精明強干和辦事麻利的翟買辦!
然而,翟買辦與王冕畢竟是初次見面,他是求王冕來了,所以說話還相當和氣,一口一個“王相公”。“縣里人那個不曉得”,這明明是在奉承“王相公”了,又是“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明明是責令王冕按照給定的時間保質保量地交上畫冊,卻把話說得十分委婉客氣。作者克制著自己的厭惡,沒有急于去揭開這位衙蠹的猙獰面目。在秦老的“著實攛掇”下,“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只得應諾了”。時知縣花了區區二十四兩銀子,就買到了當代名畫二十四幅,向危素送了一件厚禮。翟買辦自然不會白跑,鳥過留聲,雁過拔毛,他從中“扣克了十二兩”,裝進了自己腰包。
危素受了禮物,“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似乎是一位鑒賞詩畫的行家里手,其實是在冒充內行,以示風雅。他哪有什么繪畫修養,他連古人的畫和今人的畫都分不清。只是裝模作樣、搖頭晃腦地瞎贊一通。然而,危素到底不愧為時仁的老師啊,他居然能從詩畫中看出來“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上?,他末后又說王冕“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最后還要落實到“名位”上去。那“功名富貴”四個大字刻在心上,刮骨難消,竟是不由自主地要流露出來。
作者借危素的話頭,由危素的“識賢”“求賢”,引出時仁的請賢、下鄉訪賢。故事慢慢地變得帶有喜劇的味道。王冕畫冊頁,已是看秦老的面子,勉為其難,而時仁與翟買辦還誤以為是抬舉他。危素又要約王冕“來此相會一會”,時仁更自作聰明地以為,王冕“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沖突與誤會都準備好了,一幕喜劇的條件已經醞釀成熟。
請賢的重任自然是落在那位辦事能干的翟買辦身上了。你看他“飛奔下鄉”,急如星火的樣子,也就不難想象事情之關系重大。誰知這一回他卻碰了一個釘子:王冕不愿去見時仁。這一下可把時仁手下叫得響的大紅人惹火了:
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地謝我一謝才是,如何走到這里,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復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么?”
翟買辦真是一個好奴才,他心中只有老爺。你瞧他一口氣說了五個“老爺”,處處把“老爺”抬出來嚇唬人。好一個狐假虎威的奴才!他那個奴才腦瓜怎么也弄不明白,世界上怎么還有“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的道理,世界上怎么還會有王冕這樣不識抬舉的人。“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這句話是早在心里擱著,上回因為初次見面,想說而沒好意思說,現在一生氣,也就脫口而出了。“叫我如何去回復老爺?”這真是最讓翟買辦惱火的事。奴才不會辦事,還配做奴才嗎?
作者借翟買辦的卑躬與狂妄映襯出了王冕不慕富貴、不畏權勢、不卑不亢的高士形象。
由于秦老的從中調停,又“秤了三錢二分銀子”,送給怒氣沖沖的翟買辦,“做差錢”,事情暫時緩和,翟買辦回說王冕有病,不能前來。在這里。我們又看到了秦老這一輔助人物在小說結構上的作用。秦老的調停,不僅是給翟買辦一個臺階,使緊張的情節適時地松弛下來,而且為下一個更重要的高潮——時仁的下鄉訪賢做了鋪墊。
時仁畢竟是舉人出身,一縣之主,比那個少見多怪、“三錢二分銀子”、一頓晚飯就可以打發走的翟買辦又不可同日而語了。他也不相信“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但是,他讀過經書、有知識,懂得世界上除了一縣之主可以叫動一個百姓的道理之外,還有“屈尊敬賢”這一番大理論。作者細致地刻畫了這位官員復雜微妙的內心活動。他首先斷定王冕必定是裝病。可見他很聰明,明察秋毫,富有經驗,不是那種糊里糊涂讓下面人牽著鼻子走的官。然后,他又進一步斷言“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看來,這位縣大人對他的下級相當了解,“翟家這奴才”確實“下鄉狐假虎威”了一番。但他對王冕未免估計過低,這就導致他犯了大錯誤。因為他討好危素的心情過于迫切,所以他竟貿然決定“自己下鄉去拜他”。下鄉去拜一個平民百姓,衙役們笑話怎么辦?時仁心中盤算道:
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么做不得!
事情竟是如此讓人為難:既要討好危素,又怕衙役笑話。畢竟討好上司是主要的,況且他又找到了“屈尊敬賢”的好名義,總算從理論上圓滿地解決了這一難題。他終于拋開了怕人笑話的顧慮。再說,“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樣流芳千古的勾當,不付出點兒代價能行嗎!
經歷了這么一番翻來覆去的思想斗爭,把利害得失,下鄉的重大意義想通以后,時仁終于敲鑼打鼓,擺起儀仗隊,下鄉訪賢去了。結果是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吃了閉門羹。時仁惱羞成怒,“本想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置他也不遲”。看來,時仁下鄉前的心理準備還不夠充分。“屈尊敬賢”的道理,本來是想通了的,誰知一下鄉又糊涂了。衙役們背后笑話是肯定的了,志書上的那一篇就免了吧,這種“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還是留給后人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