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岳石來公司，已經是幾個月后的事情了。

岳石找到薛睿的時候，正是早盤剛收盤的時候，他帶來了兩套盒飯，放在薛睿的桌子上：“知道你這個時候有空，找你聊聊天。沒有太具體的內容，就是閑扯淡。”

薛睿接過一盒盒飯，打開看了看：“咱不帶把盒飯搞得這么奢侈的。”

岳石笑道：“一人一份，吃吧，好久不見了。我出事的時候，你正好去了上海。”

薛睿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從頭再提：“你來了，一定有些其他事情，就從現在說起吧。”

岳石道：“我今年三十六，昨天我二十二。昨天的這個時候，我還是個剛到海口，正忙著找工作的小屁孩。那時，我們幾個人坐在海口公園人才墻附近的馬路牙子上，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淡呢。

“可巧那一刻有一個漂亮姑娘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幾個人坐的位置比較低，需仰視才見。也因此，那一雙移動的美腿就顯得夸張的修長而白皙。

“她就那么昂著頭，從我們面前走過，驕傲得像丹頂鶴一樣。我可以清晰地聽見旁邊發出的一致性的驚嘆聲，也不難想象了他們口水滴答的丑態。

“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我當時居然不以為然地說了一句：‘不至于這么一驚一乍的吧，漂亮當然是漂亮的。但她白得不頂新鮮，缺乏光澤。’

“結果，我的這番言論，到讓那幾個家伙抱作一團，轉而集體攻擊我的狂妄自大。那時候的我，就這么各色，再漂亮的女人，都要試著挑出毛病來。

“可是，幾個月前，我回到老家，經歷了看似平常的一件小事。

“那一天的傍晚，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再過一個路口就要到家了，卻在路口遇見了金繁。

“金繁是我初中的同桌，名字還挺好聽，可她卻是我們班里最丑的女生。我在知道和她同桌的時候，曾強烈要求班主任老師給我換個座位，結果被老師嚴厲拒絕了。

“郁悶，貫穿了我多半的初中生涯。

“因此，再遇見她，我只想了裝傻低頭走過去。不料她卻親切地叫我的名字。

“我只有站住了，陪她在馬路邊上聊天。她的模樣，并沒有在十八歲之后發生任何‘變異’。

“但她應該是混得還算得意。她的臉上有氣定神閑的光。據說她在一家非常牛逼的大公司里，干得不錯，不少賺錢，人也大方，同學聚會的時候，多是由她主動買單。

“那些‘吃人家嘴短’的同學們，有幾次在我面前用力過猛地夸過她呢。

“我原是礙于情面站住了，預備聊上幾句就離開。沒想到她有極強的傾訴欲，說起來竟沒完沒了。必須承認，盡管外貌變化不大，但她在其他方面的變化，還是超出了我的預料。

“她變得非常自信、從容，也很善于聊天，并能很好地掌控了節奏，把我帶入角色之中。也就那么幾分鐘下來，讓我覺得和她聊得非常投機。

“這時候，當我開始注視她的時候，晚霞初上，映紅了她的半邊臉。有那么幾個瞬間，我竟覺得她很有些好看呢，甚至都仿佛聽見自己略有加速的心跳聲和本不該急促的呼吸聲。

“這段經歷，讓我覺得匪夷所思，也稍稍地困擾著我。怎么剛剛跨越三十五歲，我就由一個‘看見再漂亮的女人都要挑出毛病’的人，變成了一個‘遇見再丑的女人都能發現她的美’的人了呢？

“慈祥，怎么突然就不期而至了？而歲月，竟能輕易改變了一個人的審美情趣？”

“這件事，也提醒了我：如果不是抱有目的地喜歡一個女人，千萬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不同的距離決定了不同的場效應，要小心身不由己、不由自主的情感發生。”

岳石的這段話很密，薛睿沒有打斷。聽了這么長長的一段話，薛睿也沒想明白岳石究竟要表達什么意思。

走近了單娟，因為近距離“場效應”的不同，而令他岳石失去警惕？做了違心的事了？

少來！單娟到底也是個大美人呢。這和看到金繁的莫名心跳，不可混為一談。

見色起意和不挑食，根本就是兩碼事。

薛睿腦子里如沸騰一般，化作一個對抗岳石的最強音，嘶吼一般抗議了岳石的每一句話。而他所完成這一切，都生于內心止于內心。他的表情卻控制得極其平靜，波瀾不興。

薛睿一點兒也不喜歡自己性格里的曖昧和黏滯的部分，不干脆、不痛快、不愿直面矛盾。

但薛睿也的確不清楚他該反駁或是該指責岳石些什么？就憑他，領先一步，“搶”了單娟？

岳石并不清楚薛睿激烈的內心戲，但他接下來的談話卻是實實在在把薛睿拉進了他的隊伍。

“我來時就說了，我們今天只是閑扯淡，扯到哪里算哪里。我說的內容，與單娟之事，沒有任何關系。其實，最可以懂我的，恰恰是你。”岳石道：“我倆，才是真正的同病相憐呢。都是一不小心，就栽在‘大戶的女人’身上了。”

薛睿萬沒料到自己就這么被岳石用一句輕飄飄的話，籠絡成了“他的自己人”了。還說什么同病相憐？怎么不說是“志同道合”呢？

你丫是被捉在床，我那只是莫須有。這特么是哪跟哪啊。薛睿被岳石的幾句話，刺激得只覺得六月飛雪，百口莫辯。

“但是，無論什么冤情，對你我來說，都算不得什么？”岳石不顧薛睿的表情變化，再接再厲道：“這次事件，恰恰激發了我一直想做一番大事的野心。以前總是藏著掖著。這件事情之后，我意志堅定，目標明確。”

薛睿不情愿被岳石拉進“同冤”的隊伍，更不屑于他的辯白：“我知道你志存高遠。那些在各處風景上刻下名字的人，保不齊都在惦記了留名千古。只是，絕大多數人，連自己的風流快活，都由不得自己。還怎么惦記了改變世界？你要改變些什么？讓那些冤枉過你，或者也可以算上冤枉過我……的人，自慚形穢嗎？因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