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方聽到自家態度惡劣的小兒子語氣平靜地甩出一顆深水魚雷，慌里慌張地把電話掐斷。掐完一個不爽快，把另一個也掐斷了。

他揮揮手示意沒事，把王莎和羅莉趕出去做自己的事情。

“在一起吃重慶雞公煲啊。”

“吃重慶雞公煲啊。”

“雞公煲啊。”

“啊。”

這顆深水魚雷在腦子里不斷爆炸，劈里啪啦在深海里還能炸出火花，仿佛魔音穿耳。劉同方魔怔似的甩甩腦袋，繼續收拾公文包。

這時候，緊急電話又在桌上震動起來。劉同方不耐煩地按下通話按鈕，那頭的人快速說：“老大，小時候院子里的大狼狗還記得嗎？我今天在路上看到一條一樣的。”

劉同方惱羞成怒：“不記得！沒事了！我搞錯了！”

劉浩好久沒見自家老大，在霹市中街自己已經是第一把交椅，說一沒人敢說二，這下子聽到熟悉的暴怒音竟然有些懷念，問道：“是那個公園里教武術的年輕男人？”

劉同方把手里的文件狠狠摔在桌上，咬牙切齒說：“我說了！沒事了！你他媽腦袋瓜里天天都在想什么東西！管好自己的事情！”

中央空調呼啦呼啦兀自吹著大風，把桌上的文件掀到地上去，像振翅的蝶。

王莎聽到動靜又探身進來，微微瞇著眼睛打量他，語氣帶上點好奇：“老板，真的沒事嗎？”

劉同方掐斷電話，煩躁得一個腦袋兩個大。他順手把緊急電話往桌上一甩，又立刻拿起來裝作沒事人似的往西裝褲袋里放，說：“沒事。”

王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事就好。”說完靈巧地側身往旁邊一讓，露出抱著報表的嬌小女孩子，說：“沒事把財務報告聽了再下班吧。”

羅莉笑得尷尬而不失體面：“老板……”她小心地踮著腳尖，繞開散落在地上的文件紙，“八月我們公司的形勢還是不錯的。”

劉同方沒脾氣地坐下，認命地把公文包拎起來靠在桌邊。一邊虛虛整理著桌子，一邊聽報告。

等公司的事情全部處理完成，再到車庫開了車火急火燎到中心公園附近，劉凱安正坐在重慶雞公煲店里和林飛白聊天。

劉凱安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雙手打著圈比劃，流露出罕見的興奮。林飛白穿著一身休閑裝，外面罩了件深藍的薄外套。他也就坐在對面安靜地聽著，時不時吸兩口玻璃瓶子裝的七喜。年輕的臉上笑出小小梨渦，襯得俊朗的臉部線條也柔和幾分。

劉同方站在逆光的門口，呆呆看著，直到被觀察的兩人齊齊扭過頭來。藍外套那位靠著墻，頭頂的電風扇吹動他的頭發。劉凱安只是招招手說：“老劉！”

林飛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快速轉過視線。

“麻煩你了林教練。”劉同方趕忙小跑過來，連連道歉，“我平時工作忙，孩子都不太顧得上。這頓我請。”

林飛白笑著吸溜一口飲料，說：“劉先生客氣了。和安仔聊天很有意思，剛才我們在講學校里的事情。”

劉同方驚訝地一挑眉，問出口來：“安仔？”

“小林可比你有趣多了。”劉凱安白他一眼。

劉同方腦子里的深水魚雷呼呼呼起勢，砰地一聲炸開：“小林？”

經歷了一天內的大轉折大喘氣，劉同方以為已經沒什么能牽動他脆弱的神經，但這一句小林實在是過分了一點。

林飛白笑得明朗：“劉先生，安仔也覺得我的故事很有趣。”

劉同方瘦長的臉上眉頭打結，一雙有神的眼睛里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驚訝。

已婚人士已婚人士已婚人士……林飛白看到劉同方修長有力的雙手捧著玻璃杯，里面注滿了老板端上來的白開水，零散飄著幾顆橘紅色的枸杞。他低著頭反復在心里默念。孩子都三年級了三年級了武術愛好者武術愛好者武術愛好者愛崗敬業忠于職守……

林飛白心想也不好總是低著頭，便問：“孩子媽媽工作也很忙嗎？”

劉同方看到他小鹿似的圓亮的大眼睛，心底暗潮涌動，口氣上風輕云淡地解釋：“本來就是政治婚姻，沒什么感情，散了也就散了。”

“我們就一個——”劉凱安點點頭插話說，“普通離異家庭。”

劉同方聽罷，也回給劉凱安一個經典白眼。百分百拷貝，原汁原味。

林飛白微微張大嘴，腦子里LED顯示屏滾動播放的“已婚人士！已婚人士！已婚人士！”突然站成排，一邊尖聲尖氣叫著“離異家庭！離異家庭！離異家庭！”，一邊往天邊走去，和太陽肩并肩。

劉同方看到林飛白突然走神，突然回神，又突然正色說：“我媽媽走得早，都是父親一個人帶大的，也相當于一個。”他用力吞了口口水，“普通離異家庭。”

那一排小字明明是往遠處走去的，但是越走變得越大，越走越大，越變越大，最后占據了整個意識區域，滿滿當當塞滿了四個大字——離異家庭！

劉同方想：劉浩雖然滿嘴跑火車，但做事情還是靠譜的。畢竟靠臉皮擦鞋，追到了西街臥底扛把子。所以首先要了解，對方平時有什么興趣愛好、工作做什么、家里怎么樣、有沒有兄弟姐妹。

林飛白這時候心中天人交戰，一開始的僥幸心理瞬間破滅。先是在“劉先生沒有劉女士”的快樂中遨游百八十公里，然后幡然覺悟這話意味著孩子是親生的，不是領養的，而劉先生是個筆直筆直的直男。

他因發散思緒而全面放空，毫無知覺被人著迷地看著。

劉凱安看到兩人一個發呆，一個看著發呆的人發呆，忍不住用七喜瓶底敲敲桌子：“老板，再來一瓶美年達。”

林飛白尷尬地摸摸頭發，笑著說：“我也再要一瓶七喜。”

“你父親做什么的？”劉同方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被判決死刑，眼底亮光一閃，準備從“家里怎么樣”入手。

“家開武館的。”林飛白接過飲料，把舊吸管插進去，“不談了，說說你吧。”

劉同方開口就是一頓胡扯：“我啊，我是個孤兒。”劉凱安第一句聽到一半，突然被汽水噎住，劇烈咳嗽。林飛白趕忙從桌上的紙筒里幫他抽餐巾紙，小孩子接過后往嘴上手忙腳亂地擦拭，沾滿了橙色的美年達：“嗆到了，沒事沒事。”

“霹市那里的，亂得很。”劉同方接著說，“一開始也就是那么混唄，高中都沒開始上就開始打工了。后來有一個說是我親戚的人資助了我一筆錢就消失了，我就去國外念大學了。”

“現在做什么？”林飛白把地上的垃圾桶抄起來，讓劉凱安順手扔掉臟紙巾。

“室內設計和裝潢那一塊的，你要是以后買房子……”劉同方從公文包里掏出名片夾。

“設計？”林飛白不住提高音量。

劉同方心里暗嘆可能走對路子了：“怎么了？”

林飛白猶豫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的想法初衷一開始就不對。在茫茫人海遇到欣賞的人固然是困難，但就算沒有沿著旖旎的方向發展，也不能斷了自己的雙腿。就當是朋友吧。興許還能陰差陽錯拐個彎兒，走上夢想之路星光大道。他用朋友間聊天的方式問：“你有特別喜歡的設計師嗎？”

“我的導師是杰森丹福爾。”他想到一個禮拜前劉浩說的事情，憑著記憶現編一點出來，“最近患肺癆進醫院了。一大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撐不撐得過去。”劉同方表情很遺憾，又有點痛苦。

“天吶！這是我最崇拜的一個設計師！”林飛白抱著垃圾桶，關注點完全被帶跑，“我看過他的書和他的設計作品合集！”

然后建立聯系，怎么認識的就怎么聯系。工作認識的就一起工作，出去玩認識的就約很多人再出去玩。最后，最重要的就四個字，死纏爛打。每天出現在她的視線里，用行動對她示好告訴她你對她有意思。

劉同方心里默念《劉浩戀愛守則》，問道：“你家不是開武館的嘛？”

“我父親希望我繼承家業，但我比較喜歡設計。”林飛白想要伸手接男人遞過來的名片，才發現自己還抱著垃圾桶。他趕緊放下，急急忙忙補充說，“我大學專業是歪大的室內設計。”

歪大設計是東南地區大學里的王牌：“這可不好考啊……”劉同方由衷地說。

“是啊。”林飛白被戳中心事，垂了眼簾，一臉要哭了的表情。

劉同方心里一動，邀請道：“我現在開的就是一家小型室內裝潢的公司。”他指指林飛白手上的名片，“你可能聽說過。我們公司經常會有些散單可以拿來給你的，要是抽不出時間盯場，我可以幫你配個實習生當助手，這樣就兩全其美了。”

林飛白本來想拒絕，畢竟這只是一個學員家長。但手上的名片仿佛開了光，金燦燦的，充滿誘惑。

這時，劉凱安突然說：“收下吧小林，老劉……我爸爸工作很忙，以前也都沒怎么管過我。我沒有媽媽，也不懂得和別人交流，說話也不好聽。但和你聊天很開心，我很想以后也能常常和你聊天。”

小孩兒漆黑的大眼睛鑲嵌在雪白的皮膚上，認真地注視著他。這讓林飛白內心一陣悸動，脫口而出：“好。”

劉同方趕忙交換手機號微信號QQ號，離開時還一步三回頭，興高采烈地打招呼。

關上車門，他拉好安全帶問道：“安仔，你說的都是真話？”

“我只是覺得。”劉凱安一字一句說，“如果我的童年是平凡、單純、快樂的，那就應該是剛剛的樣子。”

劉同方僵硬地坐著，過一會兒，他把安全帶解開，伸手將劉凱安毛絨絨的小腦袋揉進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