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萬年野餐
- 少年科幻小說大獎書系:勇敢者
- (美)雷·布拉德伯里等
- 6856字
- 2019-11-27 10:27:19
(美)雷·布拉德伯里/著
穆童/譯
不知道為什么,媽媽突然提議,全家人一起出發去釣魚。這肯定不是媽媽的主意,蒂莫西心里很清楚。這是爸爸的想法,媽媽只是替他說了出來。
爸爸在火星石堆里來回走動,應聲表示同意。一陣騷動吵嚷過后,整座營地就被收拾妥當,塞滿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行囊。媽媽穿上旅行衣和襯衫。爸爸雙手顫抖著,用煙草填滿煙斗,眼睛卻注視著火星的天空。三個孩子吵吵鬧鬧地擁入了摩托艇,誰也沒有留心爸爸媽媽有什么不對勁。除了蒂莫西。
爸爸發動了引擎,轟鳴聲劃破天際。水波起伏著向后擴散,小艇直沖向前,大家齊聲高呼:“耶!”
蒂莫西陪爸爸坐在船尾,細小的手指落在爸爸長滿汗毛的手背上。摩托艇順著運河蜿蜒前行,把七零八落的登陸營地拋在了身后。他們一家是乘坐小型家用火箭從地球一路趕來的。蒂莫西想起離開地球的那天晚上,大家行色匆匆,登上了爸爸不知從哪兒找來的火箭,說是要去火星度假。這目的地可真夠遠的。但是,因為兩個弟弟的緣故,蒂莫西什么都沒說。于是,他們來到火星。現在剛剛著陸,就馬上要去釣魚,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他們是這么說的。
一路上,爸爸奇怪的眼神,讓蒂莫西無法讀懂。他目光灼灼,還隱約有些如釋重負。溝壑縱橫的臉上不再顯得憂慮和悲傷,反而染上了一絲笑意。
小艇駛過一個河灣,余溫尚存的火箭消失在視野里。
“咱們這趟要走多遠?”羅伯特的手在水面上拍了一下,濺起點點水花,如同一只小蟹躍入了紫紅色的河水。
爸爸呼出一口氣:“一百萬年。”
“天哪!”羅伯特說。
“快看,孩子們,”媽媽柔軟修長的手臂指向前方,“一座死城。”
他們現出熱切的目光,死城卻回報給他們一片死寂。時值盛夏,整座城市都沉浸在酷暑的寂靜中,就像有位火星氣象員特意改變了火星的天氣。
這種死寂似乎讓爸爸感到快慰。
隆起的沙丘上散落著不起眼的粉色石頭,幾根傾倒的柱子,一座孤獨的神廟,接著又是綿延的沙漠。方圓幾英里[1]內都是這般景象。
突然,一只小鳥向天空飛去,像是劃過藍色池塘的一顆石子,擊中水面,沉了下去,消失不見。
爸爸看上去嚇得不輕:“我還以為是火箭呢。”
蒂莫西望向深沉如海的藍天,想要在天空中找到地球,找到那場戰爭毀掉的城市,以及人類之間手足相殘的景象——那世界自打他出生以來就一直戰火不斷。但他什么都沒有看到。戰爭已經遠在天邊,毫不起眼,就像高聳雄偉、寂靜空靈的教堂里,兩只蒼蠅在拱門上糾纏不休,那么的無關緊要。
威廉·托馬斯抹了一把額頭,他感到兒子的手激動不安地握住他的胳膊,像只幼小的捕鳥蛛。他對兒子展露笑顏:“怎么了,蒂米[2]?”
“沒事,爸爸。”
蒂莫西搞不明白,在身邊這尊巨大的成年機體內部,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滴滴答答不停運轉。這個男人長著碩大的鷹鉤鼻,鼻子上的皮膚曬得發紅,有些干燥剝脫。熾熱的藍眼睛好像玻璃彈珠,那是地球老家的小孩子夏天放學后的娛樂。兩條壯碩的長腿像柱子一樣杵在松垮的馬褲里。
“爸爸,您在看什么呀,看得那么用力?”
“我想找到一些屬于地球的東西:邏輯、常理、良政、和平和責任。”
“這些東西都在那邊嗎?”
“不。我沒有找到。已經不在那兒了,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也許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只不過我們一直在自欺欺人。”
“快看,那兒有條魚。”爸爸用手指著說。
三個男孩像女高音那樣尖叫起來,探出細嫩的脖子仔細觀察,船身也隨之搖晃。只見一條銀色的環魚漂浮在船側,隨水波上下翻騰,它包裹起一些食物微粒,接著像瞳孔一樣突然閉合,將食物吞噬。孩子們連連發出“哇”和“喔”的驚嘆。
爸爸看著魚,用低沉的聲音輕輕開口述說:
“戰爭就像這條魚。它游過來,見到食物,馬上收縮。轉瞬之間,地球沒了。”
“威廉。”媽媽提醒道。
“對不起。”爸爸道歉。
他們安靜地坐著,感受著涼爽、迅疾又清澈的水流。唯一的聲響只有嗡嗡的引擎、汩汩的河水,以及空氣在陽光下受熱膨脹的聲音。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火星人?”邁克爾叫喊著。
“別著急,”爸爸說,“說不定就在今晚。”
“火星人明明已經滅絕了。”媽媽說。
“不,并沒有。等我找幾個火星人給你看看。”爸爸馬上反駁。
蒂莫西對爸爸的說辭很不滿意,但他一言未發。樣樣事都很奇怪。不論是度假、釣魚,還是大家相互交換的眼神。
兩個弟弟卻早就心不在焉,他們用小手搭起涼棚,向運河兩岸七英尺[3]高的石堤望去,等待火星人現身。
“火星人長什么樣子?”邁克爾向爸爸發問。
“等你見了就知道了。”爸爸似笑非笑。蒂莫西看到爸爸臉上的血管一起一伏,好像在打著節拍。
媽媽的身軀纖細柔軟,金絲般的頭發盤成了發辮,用頭冠固定著。她眼睛的顏色好像運河深處冷冽的河水,流淌在陰影中,幾乎呈紫色,其間點綴著琥珀色的斑點。你能感覺到她的思緒在眼底游弋,像魚一樣——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有的游得很快、一閃而過,有的不緊不慢、從容自在。偶爾她會把頭抬起,尋找地球的位置,這種時候那雙眸子就會褪去雜質,只剩純凈的色彩。她端坐船頭,一只手扶在船邊,另一只手放在大腿深藍色的馬褲上,柔嫩脖頸上的一道曬痕,襯出上衣領口如一朵盛開的白花。
她不停向前眺望,想要知道前面到底有些什么,但她看不清楚。于是,她回頭面向自己的丈夫,從丈夫的眼中,她找到了答案:那雙眼睛不僅反映著外界,還透露出他內心的決絕。媽媽的臉因此舒展開來,她接納了那份決絕,轉過身去,突然之間明白了自己的目標。
蒂莫西也在張望。但他只看到一條紫紅色的運河劃出筆直的線條,穿過寬闊的淺谷,掠過山谷兩旁飽受風雨侵蝕的矮丘,直到消失在天空的盡頭。這條運河不停流淌,沿途經過一座座無人的空城,要是你把城市拿在手中搖晃兩下,準會聽到里面傳來咔嗒的響聲,如同蜷居干枯顱骨中的甲蟲。一兩百座這樣的城市,在燥熱的夏日和涼爽的夏夜里長眠不醒……
他們不遠百萬英里來此遠游垂釣,卻不忘在火箭上備一桿槍。明明只是一次度假,可帶來的食物卻足夠讓大家年復一年地生存下去。還有,爸爸為什么要把食物藏在火箭附近?在這“度假”的面紗后面,絕不是一張喜氣洋洋的笑臉,而是一副頗為堅硬、銳利甚至可怕的面孔。蒂莫西沒有能力揭開這層面紗,兩個弟弟也不行,他們一個八歲、一個十歲,還在忙著享受屬于這個年紀的快樂。
“還是沒有火星人,哼。”羅伯特用手捧起他尖尖的下巴,憤憤地望著運河。
爸爸的手腕上綁著一臺原子收音機。它的使用方法相當傳統:只要貼近耳朵、抵在頭骨上,不管遠方的人是在說話還是在唱歌,聲音都會通過振動傳入腦海。爸爸抬起手腕開始聆聽。他的臉像是那些沉淪的火星城市,皮膚下陷、干癟,幾乎毫無生氣。
接著,他把收音機遞給媽媽。媽媽一臉錯愕。
“怎么——”蒂莫西的問題沒能問出口。因為就在此時,遠方發生了兩次爆炸,巨大的沖擊感從頭到腳傳遍全身,深入骨髓。接著又是幾次小規模的震蕩。
爸爸揚起頭,立即加大油門。摩托艇騰空而起,隨即砸在水面上。這下,羅伯特的愁緒一掃而空,邁克爾也禁不住發出驚恐但愉悅的叫喊,緊緊抱住媽媽的腿,眼看水柱從他的鼻尖傾瀉下來。
爸爸調轉船頭,急忙減速,壓低船身駛入一條細小的支流,在一座古舊的石頭碼頭停靠。碼頭破敗不堪,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蟹肉的味道。小艇狠狠地撞向碼頭,大家差點摔倒,所幸沒人受傷。父親轉身看向運河,想要知道水面上的波紋會不會暴露他們的藏身地點。波紋越過河面,拍打著石塊,然后折返回去,與其他水波交匯、停息,接受日光斑駁的投影。一切歸于平靜。
爸爸靜靜聽著。其他人也豎起了耳朵。
爸爸的呼吸聲回蕩在空氣中,好像拳頭擊打在碼頭冰冷潮濕的石磚上。在陰影中,媽媽的眼睛如貓般銳利,她注視著爸爸的一舉一動,希望從中了解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爸爸放松下來,長舒了一口氣,自嘲道:
“是我們的火箭,我怎么沒想到呢。我緊張過頭了,明明就是那艘火箭啊。”
邁克爾問,“怎么回事,爸爸,發生什么事了?”
“沒什么,不過是炸掉了自己的火箭。”蒂莫西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我熟悉火箭爆炸的聲音,我以前聽過。我們的火箭剛剛爆炸了。”
“為什么我們要炸掉自己的火箭呢?”邁克爾問道,“為什么,爸爸?”
“因為我們在玩游戲啊,傻瓜!”蒂莫西說。
“游戲!”這個詞,邁克爾和羅伯特最喜歡了。
“爸爸故意將它炸掉,這樣別人就找不到我們的著陸點,也沒法知道我們的去向了!明白了嗎?”
“原來是這樣!”
“被自己的火箭嚇了一跳。”爸爸向媽媽坦白,“我太緊張了,竟然以為還會有別的火箭飛來,真是可笑。就算有也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愛德華茲家的那枚,前提是他們能順利抵達。”
他再次把收音機貼近耳朵。兩分鐘后,他的手垂了下去,就像是在丟棄一塊破布。
“終于還是結束了。”他對媽媽說,“收音機已經接收不到原子束信號了。過去幾年里,電臺不斷消失,現在空中完全安靜了。這樣的情形可能會一直持續下去。”
“一直是多久?”羅伯特問道。
“也許要等你的曾孫出生以后,才有可能打破這種寧靜。”爸爸說。他坐在那兒,身邊的三個孩子陪他一起,感受著他的敬畏、失落、無奈和妥協。
終于,他把小艇再次開進運河,一家人繼續沿原先的路線前進。
天色漸晚,太陽已經西沉,前方還有一連串的死城在等著他們。
爸爸和風細雨地同兒子們聊天。過去,他常常對幾個兒子態度冷酷,語氣疏遠。如今他用手拍著兒子們的頭頂,三言兩語就讓兒子體會到他的愛意。
“邁克爾,挑一座吧。”
“挑什么呀,爸爸?”
“挑一座城市。我們馬上要路過幾座城市,就從這里面挑吧。”
“好。”邁克爾說,“我該怎么挑呢?”
“喜歡哪個就挑哪個。羅伯特和蒂莫西,你倆也一樣,挑一座你們最喜歡的城市。”
“我想要一座有火星人居住的城市。”邁克爾說。
“你會有的。”爸爸說,“我向你保證。”他對著兒子說話,眼睛卻看著媽媽。
短短二十分鐘內,他們就路過了六座城市。爸爸沒有再提一句爆炸的事情,他的興趣轉移到了孩子們身上,和孩子們嬉戲打鬧、享受快樂,似乎變得比什么都重要。
邁克爾看中了他們經過的第一座城市,但大家信不過這種急促的第一印象,否定了他的選擇。沒人喜歡第二座城市,因為這是一處地球人的定居點,木制建筑早已腐爛成了片片木屑。蒂莫西選中了第三座,因為它規模宏大。第四座和第五座城市都太小了。第六座城市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同,他們驚呼:“好棒!”“好美!”“快看那邊!”
城中有五六十棟屹然矗立的建筑,路面略有塵土但鋪砌平整,一兩座古老的離心泉仍然在廣場里噴吐水氣。晚霞中涌出的清泉,是城中僅存的一線生氣。
“就是這兒了。”大家都這么說。
爸爸把摩托艇停靠在碼頭。
“我們終于到了。這座城市屬于我們了。從現在開始,這里就是我們的新家!”
“從現在開始?”邁克爾難以置信。他站起來,望望四周,然后面朝原先火箭的方向眨了眨眼:“不要火箭了嗎?不回明尼蘇達了嗎?”
“過來。”爸爸說。
他把小收音機貼在邁克爾鋪滿金發的頭頂。
“聽。”
邁克爾聽著。
“什么都聽不到呀。”他說。
“沒錯。什么都沒了。再也不會有了。明尼阿波利斯、火箭、地球,都沒了。”
得知這一真相的邁克爾震驚不已,開始抽噎起來。
“等一下。”爸爸馬上打斷他,“我為你準備了許多別的東西,足夠補償你的損失,邁克爾!”
“什么東西?”邁克爾噙住眼淚,好奇地企盼著爸爸接下來要說的話。如果這次的故事還是一樣糟糕,那么他隨時準備繼續哭下去。
“我要把這座城市交給你,它屬于你了。”
“屬于我?”
“屬于你、羅伯特、蒂莫西,屬于你們三個。”
蒂莫西從船上跳了起來:“看啊,這些都是我們的!全都歸我們了!”他在和爸爸玩一場游戲,現在正興致勃勃,揮灑自如。等一切塵埃落定后,他可以找個角落,偷偷地哭上十分鐘。但是現在,游戲還在繼續,這場“家庭出游”還沒結束,不能掃了兩個弟弟的興致。
邁克爾和羅伯特一起跳了下來,然后攙扶媽媽下船。
“你們要留心自己的姐妹。”爸爸說。當時大家全都一頭霧水,直到后來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急忙踏入這座用粉色石頭砌筑的宏偉城市,邊走邊低聲交談。死城的氣氛讓人不敢高聲說話,只想靜靜觀賞日落的美景。
“差不多再過五天,我就會返回火箭那里,找到藏在廢墟里的食物,把它們帶回;我還會去尋找伯特·愛德華茲及他的妻子和女兒。”爸爸平靜地說。
“女兒?”蒂莫西問道,“幾個?”
“四個。”
“以后肯定是個麻煩。”媽媽慢慢點頭。
“女孩。”邁克爾模仿古代火星石像的樣子扮起鬼臉,“女孩。”
“她們也是坐火箭來的嗎?”
“是的。如果他們能順利抵達的話。家用火箭原本的用途是月球旅行,沒法飛來火星。我們能安全登陸已經很幸運了。”
“您的火箭是從哪里得來的?”蒂莫西趁兩個弟弟向前奔跑的時候,低聲發問。
“是我保存下來的。保存了二十年,蒂姆。我把它藏得遠遠的,暗自祈禱最好永遠不要派上用場。我想,也許我早就應該把它交給政府,用作戰爭,但我一直忘不了火星……”
“還有野餐!”
“對。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當我知道地球即將毀滅的那一刻,我就帶上大家出發了。伯特·愛德華茲也藏了一枚火箭,本來打算和我一同出發,但后來我們覺得分頭行動更安全。”
“您為什么要炸掉火箭啊,爸爸?”
“因為炸掉火箭,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還有,就算有壞人來到火星,他們也沒法知道我們在哪兒。”
“所以您才一直抬頭看天嗎?”
“是啊,我太傻了。他們不會追上我們的。我們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追蹤的線索。我就是太小心了。”
邁克爾跑了過來。“這座城市真的屬于我們嗎,爸爸?”
“連這顆星球都屬于我們了,孩子們。整顆星球都是。”
他們站在那里,主宰著天地,支配著萬物,成為不容置疑的國王和總統。他們想要明白,擁有整個世界意味著什么,這個世界又有多大。
夜晚很快降臨在稀薄的大氣中,爸爸把家人留在了廣場的噴泉旁,獨自前去小艇,然后捧著一沓文件回來了。
他把紙張堆在一座老舊的庭院當中,放火點燃。孩子們蜷縮在火堆周圍,感受著火焰的溫度。紙張猶如老人的皮膚那樣褶皺著,上面的文字就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一躍而起,然后消失在躥動的火苗中。
“國債券;1999年度業績圖表;試論宗教偏見;物流科學;泛美聯盟的幾項問題;1998年7月3日股市報告;戰事簡訊……”
這些文件都是爸爸帶來的。他坐在那里,心滿意足地把一張張紙投入火堆。
“現在我該告訴你們一些事情了。對你們隱瞞這么多的事實,我認為不太公平。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理解,但我必須說出來,即便你們只能領會其中的某些部分。”
他把一頁紙投入火堆。
“我燒掉的這種生活方式,此刻也正在地球上遭受戰火的摧殘。原諒我的口氣像個政客。畢竟,我曾經是個州長,為人誠實卻遭人嫉恨。地球生命從沒能安定下來,做出什么非常有益的成就。科學發展得太快,超越了我們的理解能力。人們迷失在機械的荒野中,就像兒童不停翻新漂亮的物件、小玩意兒、直升機和火箭,只注重那些錯誤的物品和機械本身,而忽略了機械的運用方式。戰爭的規模越來越大,最終吞噬了地球。這就是我把無聲的收音機拿給你聽的意義。這就是我們要逃避的東西。”
“現在你們應該知道了,這趟旅行我們不是來釣魚的。原諒我一直拖到現在才告訴你們。地球已經完蛋了,那種生活方式毀了它。星際旅行至少要在幾個世紀以后才會再次出現,甚至可能永遠消失。你們還很年輕。我會日復一日給你們講述這個故事,直到把它刻進你們的腦海。”
他停頓了一下,又把一沓紙扔進了火堆。
“現在只剩我們和另外幾個人了,他們過幾天會來到這里。我們人不多,但是足夠重新開始。足夠遠離地球上的一切,建立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
火舌從火堆中竄出,好像在烘托他的語氣。文件快要燒光了,現在只剩一張。地球的一切律法和信仰,都將化為溫熱的灰燼,隨風飄散。
蒂莫西注視著爸爸投入火中的最后一樣東西。那是一幅世界地圖,它受熱后扭曲變形,然后,啪——像只溫暖的黑蝴蝶那樣飛走了。蒂莫西把臉轉向別處。
“跟我去見見火星人吧。”爸爸說,“快來,你們一起。來吧,愛麗絲。”他牽起了媽媽的手。
邁克爾大聲哭泣,爸爸把他抱在懷里,穿過廢墟,向著運河走去。
明天或者后天,那些女孩就會沿著這條運河,和他們的爸爸媽媽乘坐小船抵達,她們將會成為男孩們未來的妻子。
夜空中繁星點點,但是蒂莫西找不到地球。地球早已落在了地平線以下。這值得他思考一番。
一只夜鶯在廢墟中啼鳴。爸爸說:“我們有很多東西需要見識,有許多知識需要學習。多年以前我們就開始計劃這次旅行了,那時你們還沒出生。我想,即使沒有發生戰爭,我們也會搬來火星,在火星上生活,建立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假如沒有發生如今的事情,火星可能還要再等一個世紀,才會迎來人類文明。”
他們來到了河邊。長長的運河默默地流淌著,清涼的河水濕潤著周圍的空氣。
“我一直想見見火星人的樣子。”邁克爾說,“火星人在哪兒呢,爸爸?您答應要帶我去看的。”
“就在那兒。”爸爸說。他把邁克爾扛在肩頭,另一只手直直地指向下方。
火星人就在那兒。蒂莫西開始發抖。
火星人就在那兒——在那條運河里——倒映在河水中:蒂莫西、邁克爾、羅伯特、媽媽、爸爸。
波光粼粼的河水中,火星人沉默不語,長久地注視著他們……
雷·布拉德伯里,美國科幻小說家。創作了數百篇短篇小說,出版近五十本書。代表作有長篇《華氏451度》;中篇《冰霜與烈火》《濃霧號角》;短篇小說集《火星編年史》等。小說被超過1000所美國公私立學校選為教材或推薦讀物。曾獲世界奇幻文學協會終生成就獎、美國科幻小說作家協會大師獎等眾多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