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言 群體的時代
-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
- (法)古斯塔夫·勒龐
- 4053字
- 2019-11-28 18:07:15
當今時代的演變——文明的大變革是民族思想變化的結果——現代人對群體力量的信念——它改變了歐洲各國的傳統政策——民眾各階層如何崛起,他們發揮威力的方式是什么——群體力量的必然后果——除了破壞,群體起不到任何作用——衰老的文明的解體是群體的產物——對群體心理學普遍的無知——立法者和政治家研究群體的重要性。
文明發生變革之前的大動蕩,例如羅馬帝國[1]的衰落和阿拉伯帝國[2]的興起,乍一看上去,仿佛是由政治變革、外敵入侵或者改朝換代決定的。但對此事件進行更為細致的研究,就會發現在這些表面原因背后,人們思想觀念的深刻變化才是其真正的起因。真正的歷史大動蕩,并非那些以宏大殘暴而震驚我們的事件。引發文明劇變的唯一重要的變化,發生在人們的思想、觀念和信仰中。令人難忘的歷史事件,其實是人類思想潛移默化的改變所造成的可見后果。這類大事件之所以如此罕見,是因為人類這一物種身上最穩定的因素莫過于其世代相傳的思維結構。
當今時代,正是人類思想經歷轉變的關鍵時期之一。
兩個基本因素構成了這一轉變的基礎。首先是宗教、政治和社會信仰的毀滅,而我們人類文明的所有要素都根植于這些信仰當中。其次是現代的科技發明和工業發明,創造出了全新的生存條件和思想條件。
舊的觀念雖然已經多半被毀,但依然十分強大,那些即將取而代之的新觀念尚在形成之中,所以當今時代就呈現出了混亂的過渡狀態。
這個必然存在的混亂時期最終會演變成什么樣子,現在還很難下定論。繼我們之后的那些社會賴以構建起來的基礎觀念又會是什么呢?目前還尚未可知。但是無論未來社會是以什么線路建立的,它們都必須要考慮一股新的力量,一股最終幸存下來的現時代至高無上的力量,即群體的力量。在以往被視為理所應當、現已衰落或正在衰落的眾多思想的廢墟之上,在革命成功摧毀的眾多權威的廢墟之上,這股取而代之并且日益強盛的力量,看來不久之后就會與其他力量互相融合。正當我們久遠的信仰逐漸頹敗和消亡之際,正當古老的社會支柱一根根倒下之際,群體的勢力將成為唯一堅不可摧的力量,而且它的聲勢還在不斷高漲。我們即將進入的那個時代,必定是群體的時代。
近一個世紀以前,歐洲各國的傳統策略以及君主間的對抗,是激發各種事件的主要因素。民眾的意見微不足道,或者說根本不起作用。如今,不起作用的恰恰是政治傳統、統治者的個人傾向和相互對抗。相反,民眾的聲音開始占據優勢。正是這種聲音向君王們表明了群眾的行動,而君王們的努力方向就是留意民眾的意見。目前,決定民族命運的地方,已經不在君王們的議會上,而是在民眾的心里。
大眾階層進入了政治生活——實際上就是他們逐漸向統治階層過渡——是我們這個過渡時代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普選權的實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甚微,它并不像我們想的那樣,是這種政治權力轉移的明顯特征。群體力量的不斷壯大,首先是因為某些觀念的傳播,直至深入人心;然后是個人逐漸結為社團,并致力于實現某些理論觀念。正是通過結社,群體掌握了一些和他們自身利益息息相關的觀念——即使這些觀念并不十分恰當,卻有著十分明晰的界限——這樣人們便能意識到自身的力量。群眾現在已經成立了很多聯合會,令所有的權力相繼讓步。他們還成立工會[3],不顧一切經濟規律,試圖決定自己的勞動條件和薪資。他們回到了授予政府權力的議會上,而這些議員們極其缺乏主動性和獨立性,往往只是那些選定他們的委員會的傳聲筒。
今天,群體的要求變得越來越明確,他們簡直是要把現有的社會徹底地摧毀掉,而其觀點就是要讓社會重新回到原始共產主義[4],而這種共產主義在文明破曉之前是全人類的常態。限制勞動時間,把礦場、鐵路、工廠以及土地國有化,平均分配所有產品,為了大眾階層的利益而消滅上層階級,等等,這些都是他們的要求。
群體不擅理性思考,卻急于行動。通過現有的組織,他們的力量變得十分強大。我們正目睹的那些新產生的教條[5],很快就會擁有陳舊教條的力量——不容非議的專橫殘暴、至高無上的力量。民權神授也將取代君權神授。
那些深受我們的中產階級[6]青睞的作家,正好反映了這一階級狹隘的思想、循規蹈矩的觀念、略顯膚淺的懷疑主義和有時稍顯極端的自私。他們看到這種新勢力的不斷壯大,難免有些恐慌。為了抵抗人們腦中混亂的想法,他們絕望地求助于自己曾經嗤之以鼻的教會道德力量。他們跟我們談到科學的徹底失敗,心懷悔恨地回到羅馬教廷[7],并且提醒我們接受啟示性真理的教誨。但這些新的皈依者忘了,一切悔之晚矣。即便上帝真的賜恩于他們,也不可能對群體產生同樣的影響了,因為群體并不關心這些新的教徒所困擾的那些事情。現在的群眾已經拒絕接受他們的忠告者曾經拋棄并予以摧毀的諸神。無論神力或是人力,任何力量都無法迫使一條河流逆回至它的源頭。
科學并沒有徹底失敗,也從來沒有陷入現在這種精神層面的混亂狀態,而且從這種混亂狀態中產生的新興力量非它所為。科學允諾我們以真理,或者是在我們智力所能掌握的各種關系的知識:它從來沒有向我們允諾過和平或幸福。科學對我們的感情漠不關心,對我們的哀號不聞不問。然而我們只能想方設法與科學為伍,因為再沒有什么東西能把科學摧毀的幻覺重新帶回來。
我們在所有的國家都可以看到一種普遍征兆,它向我們昭示了群體力量的不斷壯大,讓我們無法一廂情愿地認為群體力量很快就會停止增長。無論我們將來的命運如何,我們都只能接受它。一切反對它的說辭都將是徒勞的口舌之爭。當然,群體勢力的出現也許標志著西方文明走向沒落,全面倒退到無政府時期,而這種混亂似乎是每一個新社會誕生的前奏。但是,又有什么辦法阻止呢?
迄今為止,徹底摧毀一個衰敗的文明,一直是群眾最為明確的任務。這在過去也是有跡可循的。歷史告訴我們,當文明賴以建立的道德力量失去作用時,它的最終解體總是由我們所熟知的無意識的野蠻群體造成的,他們被不無道理地稱為野蠻人。創造和引領文明的,歷來是少數有知識的貴族,而絕非群體。群體只有破壞的能力。他們的統治總是類似野蠻時期。文明意味著穩定的統治、紀律、從本能進入未雨綢繆的理性狀態、對未來的深謀遠慮、高度發展的文化。群體無一例外地證明,僅靠他們自己是不可能實現這些事情的。群體有著絕對的破壞能力,他們就像微生物一樣,加速將死之人或死尸解體。當文明的大廈有了蟲蛀,讓它分崩瓦解的總是群體。正是在此刻,他們的主要使命才是清晰可見的。此刻,人多勢眾仿佛成了唯一的歷史法則。
我們的文明也面臨著同樣的命運嗎?這種擔心是有根據的,但是我們現在還沒有處于一個完全確信的立場上。
不管怎樣,我們都不得不屈服于群體的統治,因為目光短淺的群體已經逐步清除所有能夠限制他們的障礙。
對于這些成為人們熱議的群體,我們知之甚少。而那些專業的心理學研究者的生活已經離它們相去甚遠,總會忽視掉它們的存在,當他們把研究方向轉移到這上面來時,就只知道從犯罪群體的角度來研究。犯罪群體無疑一直存在,但也存在著一些道德高尚、英勇無畏的群體,以及其他一些群體。群體犯罪只是他們一種特殊的心理表現而已。不能僅僅依靠研究犯罪來了解群體的精神結構,正如研究一個人的罪行不足以認識其精神結構。
不過,從事實的角度來看,世上所有的偉人、一切宗教或者帝國的創始人、一切信仰的使徒、杰出的政治家,或者再把范圍縮小一點,一個小團體的首領,他們都是不自覺的心理學家,對群體的特質有著本能而異常準確的了解。正因為這種了解,他們才能夠輕而易舉地確立其領導地位。拿破侖[8]對他統治的國家的群體心理有著不同尋常的洞察力,卻往往對其他種族的群體心理知之甚少。[9]正是因為這種無知,當他征討西班牙,尤其征討俄羅斯時,才使得自己的力量陷入了遭受重創的沖突,這也就注定他會在短時間內被摧毀。時至今日,對于那些不想統治群體(這正在變得日益困難)、只想不被群體過分支配的政治家而言,群體心理學的知識就成了他們最后的資源。
只有對群體的心理有一定的認知,才能理解法律和制度對他們的作用是多么微不足道,才能理解除了強加給他們意見,他們根本沒有能力來堅持己見。要想領導群體,絕不能依據那些基于純粹理論之上的公正性原則,而要尋找那些能夠打動他們、誘惑他們的東西。比如說,一個打算實行新稅制的立法委員,會不會選擇理論上最為公正的方式呢?絕不會。實際上,最不公正的方式才是公眾認為最好的。只有表面上看起來模糊不清、負擔又小的方式,才最容易被人們所接受。這也就是為什么不管間接稅有多高,群體總能接受它,因為每天給日常消費品支付一點點稅金并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習慣,不會引起注意。如果我們代之以工資或其他收入的比例來納稅,一次性支付,即使在理論上比別的辦法少十倍,仍然會引起一致抗議。造成這種情況的事實是,一筆數目很多、顯得數量很大從而刺激了人們想象力的錢,已經被察覺不到的一點點稅金所代替了。新稅制看起來不重,因為它是被一點兒一點兒支付的。這種經濟手段需要一定的遠見,而這是群眾力不能及的。
這個例子很簡單,人們很容易理解它的恰當性。它當然沒有逃過拿破侖這樣的心理學家的眼睛。但是我們現代的立法者們對群體的特征一無所知,因而沒有能力來理解它。經驗尚不足以告訴他們,人們從來不按純粹理性的教導采取行動。
群體心理學[10]還有很多其他實際用途。懂得這門科學,就會對大量的歷史和經濟現象做出準確的判斷,否則便難以理解這些現象。我將有機會證明,即便是現代最杰出的歷史學家泰納[11],對法國大革命的事件也并非完全了解,因為他從來沒有想到要研究一下群體的特質。在研究這個復雜的歷史時期時,他把博物學家所采用的描述方法作為自己的指南;而博物學家研究的現象中幾乎不存在道德因素。然而,恰恰正是這些因素構成了歷史真正的推動力。
因此,僅從實用角度來考慮,群體心理學就很值得研究。即使純粹是出于好奇,也應該予以關注。解讀人們行為的動機,就和探明某些礦物或者植物的特點一樣有趣。我們對于群體特質的研究只能算是一個簡要的概括,是對我們的研究的一個簡單總結。除了一些啟發性的觀點,不必對它要求過多。其他人會更徹底地研究這個領域。今天,我們不過是剛觸及這塊處女地的表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