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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梅次故事
  • 王躍文
  • 9389字
  • 2019-11-19 16:33:24

這天清早,朱懷鏡剛進辦公室,就接到繆明電話,說有事商量一下。他說聲馬上就到,卻故意挨了約三分鐘,才夾上公文包,去了繆明辦公室。

繆明見朱懷鏡推門進來,客氣地點頭笑笑,示意他請坐,再示意秘書宋勇倒茶??娒髦挥械男θ荩畹膭幼鳎彀投疾辉咭宦暋K膊幌衿綍r那樣站起來同朱懷鏡握手,他那手只顧著在下腹處來回摩挲,順時針三十六次,逆時針三十六次。朱懷鏡便疑心他是故意耍一把手的派頭。也許繆明很清楚自己在梅次威信不高,而朱懷鏡畢竟新來乍到,又算是老熟人,便想盡快把他收在門下。朱懷鏡卻還拿不準怎么做,他想至少不應(yīng)讓繆明在氣勢上壓著他。他一直暗自琢磨繆明,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內(nèi)在氣質(zhì)太柔弱了,不具備虎虎雄威,只怕不是一把手的料子。他也許只需對繆明保持外交禮節(jié)式的尊重、冠冕堂皇的支持,就行了。

繆明桌上放著正在修改著的文稿,不知又是什么重要講話。只見翻開的那頁,劃著個大大的方框,方框中間是把大叉,就像字典里表示廢字的符號。這廢字符號將整頁文字都覆蓋了,也就是說這一頁他沒有一個字看得上。廢字符號的四周,則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繆明親自涂抹上去的墨寶??娒魑栉呐嗄辏瑢ψ约旱墓P頭功夫很是自負。

朱懷鏡只是瞟了一眼繆明桌上的文稿,很不在意的樣子。他掏出一支香煙,故作心不在焉之態(tài),半天不掏出打火機。宋勇正在倒茶,見朱懷鏡拿著香煙捏來捏去,忙放下茶杯,過來點煙??尚』镒硬艤愡^去,朱懷鏡自己嚓地扣燃打火機,點著了煙。宋勇退了回去,嘿嘿笑著。朱懷鏡只當沒看見,慢吞吞地吐著濃濃的煙團。他知道繆明不抽煙,可依照禮節(jié),也該問問人家抽不抽。他偏不問,獨自在那里吞云吐霧。宋勇遞茶過來,他也只是抬手點點茶幾而已。

繆明坐在那里也不說話,面色似笑非笑,就像荊都名勝荊山寺里的那尊如來佛??娒麟m說沒有虎氣,看上去內(nèi)在定力倒是很足。而通常定力很足的人,往往道行深厚。如此思量,繆明似乎又有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意思了。

等宋勇掩上門出去了,繆明才慢條斯理開言道:“懷鏡同志,同你商量個事。這些年,我們一直堅持地委總攬經(jīng)濟工作全局,幾位副書記的肩上,都壓上了抓經(jīng)濟工作的擔子。但是,地委這邊真正懂經(jīng)濟工作的同志不多,工作就很難抓得實在。抓經(jīng)濟工作,你是內(nèi)行,我想拜托你多操心。我們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還很不行,特別是工業(yè),相當困難。我初步考慮,請你把工業(yè)這塊抓起來。當然,具體工作還是行署那邊抓,地委這邊只是抓宏觀,抓方向。你又長期在市里工作,各方面關(guān)系都通,只有靠你多多辛苦了?!?

朱懷鏡忙搖頭說:“工作還是要靠地委一班人的共同努力啊。你繆書記的指示,我會堅決服從。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怕有負你的重托啊!”

繆明笑道:“懷鏡同志,你就別推辭了,只有你才吃得消這塊工作?!笨娒鞅銓⑥r(nóng)業(yè)、財貿(mào)、城鄉(xiāng)建設(shè)等等工作往地委幾位副書記頭上攤,說這是他考慮的初步方案,征求朱懷鏡的意見。

朱懷鏡談了自己的看法,說得很簡單,不過就是同意繆書記的意見。按照現(xiàn)行政治邏輯,地委加強對經(jīng)濟工作的領(lǐng)導(dǎo),天經(jīng)地義,沒人敢說什么??煽娒魇欠裼懈呙畹挠眯模鞈宴R暫時猜不透。他倒覺得繆明這一招并不高明。黨委一把手,只須牢牢掌握人事大權(quán)就行了,而對于經(jīng)濟工作,盡可以唱唱高調(diào),何必真的去管?不僅管不好,而且會增加對行署工作的掣肘,無端地多出些扯皮的事來。而唱唱高調(diào),反而會顯得很有思想,整個就是做大領(lǐng)導(dǎo)的料子。

“好,就這樣吧。過幾天開個會,集體通過一下。”聊得差不多了,繆明站了起來,半伸出右手。朱懷鏡也就站起來,可離繆明距離遠了些,他只得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娒魑罩鞈宴R的手,搖了搖,說著不痛不癢的客套話,很有些一把手的味道。但他的左手不經(jīng)意間搭了過來,輕輕拍著朱懷鏡的肩頭。朱懷鏡感覺肩頭膩膩的,很不自在。

在走廊里,朱懷鏡見一位年輕人笑嘻嘻地望著他,叫道:“朱書記好?!?

他一時想不起這小伙子是誰了,隨便應(yīng)了聲??赡切』镒尤允峭?,笑瞇瞇的。他這才猛然想起是舒天,便停了一下,問道:“小舒過來了嗎?”

舒天笑道:“過來幾天了,安排在綜合科?!?

朱懷鏡邊走邊含混道:“哦哦,好好!”說著便進了自己辦公室。他知道舒天可能正望著自己的背影,說不定還想跟著進來。他卻不回頭去,不想讓別人看出他同這小伙子有什么特別關(guān)系。見舒天到底沒有跟進來,便想這小伙子還算懂事。

朱懷鏡坐下來翻閱文件,卻還在想剛才同繆明握手的事。他想這繆明也許一直得意自己的道德文章,處處做得像個正人君子??伤降滓彩欠踩?,就在他伸出右手,儼然謙謙君子的時候,左手不由自主地在別人肩上滲透著江湖氣了。朱懷鏡腦子里的繆明形象就很有意思了:右手嚴肅,左手庸俗。

過后沒幾天,地委正式調(diào)整了幾位副書記的分工,朱懷鏡負責(zé)聯(lián)系工業(yè)。其實他并不想把工業(yè)這副擔子攬在自己肩上。行署分管工業(yè)的副專員是袁之峰,平時朱懷鏡同他打交道感覺還不錯。但朱懷鏡如果對工業(yè)插手太多了,同袁之峰的關(guān)系肯定就會微妙起來。而且,就工業(yè)問題打幾句官腔還好說,真要抓好談何容易!但在場面上誰都會說得信誓旦旦。如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實在太多了,大家也就習(xí)慣了干什么事都信誓旦旦。

朱懷鏡專門找袁之峰作了一次長談。那天晚上,他請于建陽關(guān)照廚房炒了幾個菜,送到梅園五號樓的房間里。于建陽拿了酒來,朱懷鏡推掉了,開了自己的一瓶五糧液。于建陽問要不要他在這里服務(wù),朱懷鏡謝絕了。于建陽又說是不是讓劉蕓來,朱懷鏡只好說他同袁專員有工作要談。于建陽這才放心走了。朱懷鏡便關(guān)了手機,斷了電話,同袁之峰閉門對酌。等到夜深更殘,瓶干酒盡,兩人就稱兄道弟了。

袁之峰稍長,朱懷鏡便言必稱兄:“之峰兄,繆書記要我多過問一下工業(yè),我能做的也只是過問過問了,還是靠你多操心??!什么抓宏觀,抓方向,那是場面上說的套話,我不去管它。我倒覺得,梅次的工業(yè),更應(yīng)下工夫的是一個個非常具體的問題。如果只要沾點兒官氣,就口口聲聲抓宏觀,抓方向,具體工作就沒人做了。”

袁之峰聽了這話,很是感嘆:“是啊,懷鏡老弟,你看到了問題的實質(zhì)。梅次的毛病就是,不論研究什么工作,大家都熱衷于講大道理,回避最實際、最具體的矛盾和困難。不是我說誰怎么的,繆明就最不敢觸及實際問題。他原本就是在市委搖筆桿子的,寫慣了大話套話,不懂得聯(lián)系實際。大家都說他大會上報告做得好,頭頭是道,鏗鏘有力。這有什么用?得落實?。】梢哉f,在梅次,清談之風(fēng),向來如此,于今為烈。”

袁之峰如此毫無顧忌地說到繆明,朱懷鏡倒吃了一驚。他想袁之峰一定是喝多了。俗話說,酒醉心里明。這袁之峰肯定就是陸天一的鐵桿弟兄了。他不想議論人是人非,就玩笑道:“繆明同志不同啊,他是一把手。一把手說話就得高瞻遠矚??!他是出思想、繪藍圖的,具體工作就靠我們這些嘍啰了。”朱懷鏡玩笑之間對自己的語氣和表情作了藝術(shù)處理,讓你聽上去既像真心話,又像風(fēng)涼話。這都取決于你愿怎么聽了。

看來袁之峰沒有覺得朱懷鏡在替繆明說話,也不以為他在調(diào)侃繆明。朱懷鏡需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袁之峰說:“我今天多喝了幾杯,說話就沒遮攔了。什么思想、藍圖,我就不這么看。一任書記一個思想,一張藍圖。梅次的什么思路、規(guī)劃實在太多了,朝令夕改。缺的就是一以貫之和具體落實。不論誰來當書記,就總想標新立異,另搞一套,不然就顯得沒水平似的。又越來越急功近利,只想在短短幾年就搞出個經(jīng)驗、典型,然后就政績卓著,官升一級。”

朱懷鏡點頭說:“誰都清楚是這么回事,也沒有辦法啊!”

袁之峰笑了起來,說:“的確,我自己也是從鄉(xiāng)黨委書記、縣委書記這么一級一級干上來的,自己原先也是這么做的。當初這么干,如魚得水,還很得意。現(xiàn)在不在一把手位置上,只是一個旁觀者,看得就更清楚了。”

“所以說,形式主義、表面文章,也不完全是誰想不想搞,往往還是不得不搞?!敝鞈宴R說,“而工業(yè)這個老大難,你想搞些形式主義、想做點表面文章都不行。工人們的肚子是搞不得形式主義的,是做不得表面文章的。所以說,行署這邊,你的擔子最重啊?!?

袁之峰笑道:“就因為工業(yè)擔子重,繆明就把書記中間最懂經(jīng)濟工作的領(lǐng)導(dǎo)安排在這一塊?!?

朱懷鏡忙搖頭說:“之峰兄,你這話就不夠意思了。我說了,主要還是靠你多抓。工業(yè)方面有什么事情,你覺得有必要同我商量的,我隨喊隨到。”

袁之峰仍是客氣:“你是副書記嘛,我得在你領(lǐng)導(dǎo)下開展工作啊?!?

朱懷鏡表情神秘起來,笑道:“之峰兄,你這話就是撂擔子了。那天在會上,陸天一對繆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袁之峰哈哈大笑了:“不敢不敢!好吧,我盡自己的能力就是了。你也得多多過問,為我撐腰??!”

兩人都喝得夠意思了,說上幾句,就會對視著傻笑。袁之峰有些口齒不清了,話就說得慢而簡短:“朱書記,你,休息,休息?!敝鞈宴R重重地握了他的手,什么也不說,目光意味深長。

朱懷鏡送袁之峰出來,遠遠地望見劉蕓站在服務(wù)臺里,微笑著:“朱書記,袁專員,你們好?!眲⑹|躬身請安。朱懷鏡見劉蕓伸過手來,才知道他自己原來早把手伸過去了?!靶量嗄懔?,小劉?!蔽罩鴦⑹|的手,軟軟的,他便突然清醒了,也并不怎么失態(tài)。

兩人并肩下樓,互相攙扶著,話卻不顯醉意。他倆多半只說些字詞,再點點頭,揮揮手,對對是是,意思就完整了。若是有人閉上眼睛聽他們對話,就莫名其妙了。走到下山的臺階處,袁之峰說什么也不讓他送了。兩人握著手,推讓再三,說不盡的客氣話。

朱懷鏡上了樓,腰直挺挺的,掩飾著醉態(tài)。他望著劉蕓點點頭,和顏悅色的樣子。劉蕓微笑著,說:“有人找您,朱書記。”朱懷鏡望望走廊盡頭,見有人立在他門口。他沒去想是誰,只是有些惱火。不知什么時候了,肯定已經(jīng)很晚了。

那人迎了過來,伸出雙手,說:“朱書記,您好,我來看看您?!?

朱懷鏡伸出一只手,勉強帶了一下。他剛準備掏鑰匙卡,只聽到劉蕓說:“朱書記,我來開?!痹瓉韯⑹|一直跟在他身后。

劉蕓跟了進來,說:“朱書記,給您泡杯濃茶喝?”

朱懷鏡點點頭,就坐下了。他也不招呼來的人坐,劉蕓在一旁請那人坐了。劉蕓雙手捧了茶遞給朱懷鏡,再倒了杯茶送在客人手里。劉蕓臨走,回頭猶豫著,終于說道:“朱書記,您早些休息吧?!?

朱懷鏡略略頷首,說道:“好吧?!?

那人忙說:“朱書記,太晚了,不好意思。好久就想來看看您,您總是忙。我是……”朱懷鏡耳朵里盡是噪聲,越來越聽不清楚,隱約聽得這個人是哪個縣的書記或縣長,他便不好太冷淡人家了。他臉上開始有了笑容,話仍是不多,只道:“客氣什么?!彼蚕攵嗾f幾句,舌頭卻有些不聽使喚了。聽人說著奉承話,他只得不時地搖頭或點頭,只覺得這人的聲音忽高忽低,頭也忽大忽小;又見墻壁、家具、沙發(fā)等等,都呈現(xiàn)著磨砂效果;空氣仿佛也看得見摸得著了,是一團濃稠的暗褐色霧氣。朱懷鏡心里明白,自己越來越醉了。

那人站了起來,伸出雙手,露著一口白牙,說了些什么。朱懷鏡只知點頭了,說著:“好的,好的?!?

門一關(guān)上,他就支持不住了,跌倒在沙發(fā)里,閉上眼睛。天旋地轉(zhuǎn),太陽穴脹痛難耐。心想肯定是假酒,他本來獨自喝一瓶五糧液都沒問題的。不知躺了多久,越來越難受,胃里像有無數(shù)個鉛球在滾動,五臟六腑被墜得老長老長,深沉的鈍痛像連續(xù)不斷的悶雷,頭像纏上了無數(shù)的鐵箍,痛得他想往墻上撞。

忽然聽得有人在耳邊問:“朱書記,您沒問題嗎?”

朱懷鏡眼前仍蒙著層暗褐色霧氣,一位面色模糊的女孩伏下身子,笑吟吟地望著他。他知道是劉蕓,卻不能開口叫她。一陣惡心滾過胸口,怎么也止不住,就嘔吐了。他突然從沙發(fā)里滾了下來,要往浴室里去,卻跌倒在地毯上。劉蕓扶著他,說:“朱書記,您吐吧,沒事的,您吐吧。”他搖著頭,跌跌撞撞的,勉強去了浴室。他扶著馬桶,哇哇地吐了起來。劉蕓托著他的頭,不讓他往馬桶里栽。

吐完了,他全身癱軟,坐在地上起不來。劉蕓將馬桶蓋上,他便將頭埋在上面,嘴里嘟囔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劉蕓說:“朱書記,我給您放水,您洗澡吧。”

朱懷鏡已經(jīng)無力回答了,伏在馬桶蓋上喘粗氣。劉蕓便放了水,再去取了他的換洗衣服來。她將浴室門拉上,飛快地跑回值班室,換上套干凈衣服。她被朱懷鏡吐了一身。劉蕓不敢在值班室停留半步,馬上又跑回朱懷鏡的房間。

朱懷鏡躺在浴缸里,身子虛虛的,直往下沉。他沒力氣搓身子,只想泡泡算了。腦子慢慢清醒了,人卻越來越疲乏。不知劉蕓怎么會想著進來看看,興許是他醉態(tài)太明顯了吧。他總以為自己步履不亂,說話不結(jié)巴,別人看不出的。

他又惡心了,卻沒什么吐的。呼吸困難起來,水蒸氣如同濃煙,嗆得他喉頭發(fā)喘。他很清醒,知道這是大腦缺氧,只是四肢都不聽使喚了。必須馬上離開浴室。他想坐起來,可身子一動,立即頭暈?zāi)垦#擞种刂厮ち讼氯?,耳邊是嗡嗡的鈍響。頭撞著了浴缸,卻沒有痛感。他想叫人,又張不了嘴。

正在這時,聽得有人伏在他耳邊喊:“朱書記,朱書記,您聽得見我叫您嗎?”他聽出來了,這是劉蕓的聲音。他張了張嘴,不知自己說了什么?!澳鸬脕韱??朱書記您起得來嗎?”他睜開眼睛,見劉蕓摟著浴巾,低頭望著別處。他無地自容,想請劉蕓出去。可他動彈不了,只好把手伸向她。劉蕓拿浴巾裹住他,扶著他去了臥室。

他躺在床上,靜了會兒,就感覺整個人都在化著水和泥土。劉蕓出去了,聽得她在外面打掃。三更半夜的,真是難為她了。他困得不行了,不久便呼呼睡去。又時常醒來,總覺得外面客廳里有動靜。他想出去看看,卻沒有力氣起身。這是他第二次喝假酒了。記得在縣里工作時,別人送了瓶茅臺,不想是假的,他喝過之后就進了醫(yī)院。這回沒有上次中毒嚴重,卻也磨得他跟死差不多了。借著地?zé)舻挠喙猓匆姶差^柜上放著他的睡衣,他這才想起自己還赤裸著,忙悶在被窩里穿了衣服。

通宵就這么時睡時醒,直到天明。他起床去衛(wèi)生間,不經(jīng)意瞥見劉蕓躺在客廳沙發(fā)里,還沒有醒過來。他忙輕輕關(guān)了洗漱間,將水放得小小的,怕吵醒了她。洗漱完出來,見劉蕓已經(jīng)醒了。她慌忙爬了起來,說:“對不起,朱書記,我睡著了。”

“哪里哪里,讓你辛苦了。你整夜沒睡吧?”朱懷鏡問。

劉蕓說:“我昨晚不敢過去睡了,怕您到時候身體不舒服,沒人招呼?!?

朱懷鏡想著自己昨晚赤裸裸的樣子,畢竟難為情,不禁說道:“小劉,對不起,很不好意思……”

劉蕓也紅了臉,說道:“我昨晚過來關(guān)走廊的燈,正好聽得您在里面呻吟,不知您怎么了,就進來看看。我按了門鈴,不見您回答?!眲⑹|說著,低頭整理沙發(fā)。沒想到她一抖毛巾被,竟?jié)L出一個大紙袋。劉蕓躬腰撿了,卻從紙袋里跌出一捆鈔票。劉蕓頓時慌了,說:“我才看見,我昨晚拿了枕頭和毛巾被過來,隨便睡下了。朱書記,您數(shù)數(shù)吧?!?

朱懷鏡眉頭皺皺,笑笑說:“小劉,我也是才看見。你替我點點吧,看有多少。”

劉蕓疑惑著望望他,坐下來點鈔票。朱懷鏡也在對面沙發(fā)里坐下來,想不清這錢是怎么回事。記得昨晚袁之峰到來之前,先后來過三個人,都沒坐多久,就讓他打發(fā)走了。他同袁之峰約好了,晚上兩人扯扯事情。送走袁之峰,又來過一個人,卻怎么也記不得是誰了,只隱隱想起他是哪個縣的領(lǐng)導(dǎo),就連他長得什么樣兒都忘了。

“一共十萬,朱書記?!眲⑹|點完了,將錢全部塞進紙袋里。

朱懷鏡掏出煙來,慢悠悠地吸著:“小劉,這錢我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我想你也猜到了,肯定是誰送給我的?!?

劉蕓沒有說話,只是緊張得呼吸急促。朱懷鏡說:“小劉,這錢的事,我請你保密。也請你相信我。”

劉蕓點頭說:“我知道了,請朱書記放心?!?

朱懷鏡長長地嘆了口氣,站了起來,說:“好吧小劉,你忙你的去吧。你白天應(yīng)該休息吧?昨晚你可是沒怎么睡啊。”

劉蕓說:“我是每天中午接班,第二天清早交班,上午休息?!?

朱懷鏡夾上提包,準備下樓去。他早餐多是在賓館里吃,順手將提包帶上,免得再上來一趟。

“朱書記,其實您不說,我會以為是您自己的錢?!眲⑹|臨開門時,突然回頭說道。

朱懷鏡笑道:“說不說,都不是我的錢?!?

朱懷鏡吃完早餐出來,趙一普便笑著迎了上來,接過他的提包。原來趙一普早同楊沖候在餐廳外了。去辦公室不遠,驅(qū)車不過三四分鐘就到了。趙一普替朱懷鏡泡好茶,就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朱懷鏡有些心神不寧,先不去想做什么事,只閉著眼睛品茶。昨晚先去看他的那三個人,他記得清清楚楚,有位縣長,有位行長,還有位是企業(yè)老板。他挨個兒回憶那三個人進出的每一個細節(jié),想不出誰有可能留下那個紙袋子。最后去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好像也是縣里的頭頭?哪個縣的?書記或是縣長?副書記或是副縣長?那人都說了些什么?朱懷鏡想破了腦袋瓜子,卻連影兒都想不起了。

袁之峰來了電話,哈哈一笑,問:“朱書記,你昨晚怎么樣?”

“我?我昨晚差不多快沒命了。你呢?”

袁之峰又是一笑,說:“你酒量不錯的啊,怎么會呢?我一回家就吐了,老婆伺候我一個通宵。”

朱懷鏡大笑,說:“之峰兄,你是不好意思把話說破吧?我說呀,昨晚我倆喝的,百分之百是假酒?!?

“假酒?”袁之峰就笑得有些幽默了,“沒想到朱書記那里也有假酒啊!老百姓就只好喝農(nóng)藥了。唉,假酒真是害死人。朱書記,你沒有人照顧,太危險了哦?!?

朱懷鏡只道:“我沒事。只是把你害苦了,就怪我。”

兩人說笑一會兒,就放了電話。報紙送來了,朱懷鏡隨意翻了翻。每天送來的報紙有十幾種,他都是二三十分鐘就翻完了,多半只是看看標題。今天《梅次日報》的頭條新聞竟讓他大吃一驚。這新聞的標題是“陸專員獨闖夜總會,怒火起鐵拳砸公車”:

昨夜十點三十分,地委副書記、行署專員陸天一路過夜夜晴夜總會,見門口停著很多公車,不禁怒氣沖天。他掏出隨車攜帶的警棍,朝這些公車奮力砸去。圍觀的群眾拍手叫好,都說要好好整治這些使用公車出入娛樂場所的腐敗干部。

陸專員爬上一輛公車,揮舞著警棍,對群眾大聲疾呼:黨和政府嚴懲腐敗的決心是堅定的,不論他是誰,不論他職務(wù)多高,后臺多硬,只要他敢搞腐敗,我們就要把他拉下馬。人群里頓時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望著群眾那理解和支持的目光,陸專員顯得更加堅毅和自信。他平常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只要身后站著人民,沒有什么辦不好的事情。今天,他再一次堅信了這一點。

……

朱懷鏡想象陸天一揮舞警棍的樣子,怎么也不是個味道。這時宋勇過來請他,說:“朱書記,繆書記說有事請你去一下?!彼χf聲就來,仍坐著不動。宋勇便點頭出去了。朱懷鏡拖了一會兒,才去了繆明那里?!白勺伞!笨娒魅嘀亲?,微笑著。

朱懷鏡接過宋勇遞上的茶,望著繆明客套幾句。他也不問什么事,只等著繆明開腔??娒鬓k公室總是很整齊的,桌子中間放著正在修改的文稿,一頭是文件筐,一頭放著一疊報紙,像是才看過的。就連筆筒里的鋼筆、毛筆、鉛筆、蘸水筆等,都是整齊的一把,向同一角度傾斜著。

“懷鏡,同你商量個事。上次地委會上,否決了陳冬生的任命。后來組織部門又另外做了個方案,擬讓陳冬生同志任畜牧水產(chǎn)局副局長。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笨娒髡f。

“組織部同我匯報過這事。陳冬生學(xué)的是畜牧水產(chǎn)專業(yè),也算是學(xué)有所用吧。我個人沒什么意見?!敝鞈宴R知道陸天一必定暗中協(xié)調(diào)了,才有這么個曲線方案。誰都是這么個心思:如果能提到個要緊崗位上當然更好,實在不能盡如人意,先上個級別也未嘗不可。

繆明說:“好吧,你若認為這個方案可行,下次讓組織部提出來通過一下吧?!?

朱懷鏡點頭說好。他心里明白,給陳冬生這么個位置,等于繆明和陸天一各退了一步。看來繆明也不是真的要擋住陳冬生,只是想讓陸天一的意圖打點折扣??娒鳑]別的事說了,卻想同朱懷鏡閑聊幾句。

“住在那里習(xí)慣嗎?”繆明問道,他的右手在桌上輕輕敲著,左手卻閑不下來,正來回揉著肚子。

朱懷鏡說:“很好啊,那可是總統(tǒng)套房,我還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哩?!?

繆明笑了,說:“懷鏡開玩笑,什么總統(tǒng)套房?梅次人自己說的?!?

朱懷鏡說:“真的,還行??上в形米恿?,不然夜里開著窗戶,空氣太好了。”

說的都是些寡淡無味的話,朱懷鏡只想趕快走了。他瞟了瞟繆明桌上的那疊報紙,見最上面那張就是《梅次日報》,載有陸天一砸車的新聞??娒鏖]口不提這事,就有些意思了。

朱懷鏡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仍是閉目抽煙。桌上放著文件夾,卻是做樣子的。那十萬塊錢怎么辦?他還沒有想出更好的主意。這時舒暢打了電話來:“朱書記嗎?昨天晚上想來看您,打了您房間電話,總沒人接?!?

“是嗎?謝謝了。”朱懷鏡想起昨晚他同袁之峰談話,把電話線扯了。卻也不必同她解釋?!拔易蛲砘胤块g很晚了?!?

“哦,是嗎?我想來看看您,又總怕打攪您?!笔鏁痴f。

朱懷鏡笑道:“打攪什么?你有空隨時來嘛。”

“好吧。您很忙,我就不多說了?!笔鏁痴f。

舒暢已打過好多次電話了,都說晚上想來看看他??煽傄驗樗_會或有應(yīng)酬,她都沒有來過。自從上次她帶著弟弟上門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墒瞧婀?,偶爾想起她,他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放下電話,朱懷鏡又在想那錢的事。他可以馬上向繆明提議,讓地委幾個頭兒碰在一起開個會,他當著大家的面,把錢交出來。他在會上應(yīng)該有個義正辭嚴的發(fā)言??伤绻@樣做了,同陸天一在街上砸車沒什么兩樣了。梅次人茶余飯后就必談朱懷鏡了,百姓會說他是清官,同僚會說他只是作秀。

紀委有個廉政賬號,設(shè)立一年多,只在最初收到寥寥數(shù)百元,傳說也是紀委自己放進去的。這可能是所有廉政賬號的必然結(jié)局。貪官自然不會往賬號上打錢,賬號原本就是給想廉潔又怕廉潔的同志設(shè)立的秘密通道。但清官更不會往賬號上打錢,因為它除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很難證明自己的清廉。

朱懷鏡在荊都財政廳當副廳長時,自然也見過這種錢,卻沒像這回感覺燙手。那時候,他不知水深水淺,只知道閉著眼往下跳。經(jīng)歷了一次挫折之后,他知道自己該往上浮了。對于這十萬元人民幣和以后還會無法拒絕的不同數(shù)目的人民幣(或許還會有外幣),他必須要交出去。但如果他還想延續(xù)自己的政治生命,還想有所作為,他還必須保證兩點:一、不能讓人知道他交出去了;二、在關(guān)鍵時刻,又必須能證明他早已經(jīng)交出去了。

下班時間還沒到,朱懷鏡就坐不住了。他叫了趙一普和楊沖,說有事想回賓館里去。上了車,楊沖說起了陸天一砸車的事。“到處都在議論陸專員大鬧夜總會。老百姓高興,都說梅次出了個陸青天。我們當司機的有個毛病,就是愛車。一聽說陸專員砸了好多高級轎車,就心疼。他那一警棍砸下去,沒有一兩千塊錢是修不好的。聽說他昨夜一口氣砸了二十多輛車,等于砸掉了好幾萬塊錢。這錢誰出?”

朱懷鏡只是聽著,一言不出。趙一普覺著氣氛尷尬,就說:“陸專員是個張飛性子?!睏顩_仍是說:“我只是想,這事怎么收場?”

說話間就到五號樓下了。朱懷鏡獨自下車,上樓去了。服務(wù)臺里站著的是小周,微笑著叫道朱書記好。朱懷鏡點點頭,還算客氣,卻不說話。他開了門,卻見劉蕓正歪在沙發(fā)里,見了他,忙坐了起來,臉兒通紅?!皩Σ黄?,我沒想到您……”

“沒事的,沒事的。要不你仍舊休息?”

朱懷鏡說著就要出門。

劉蕓站起來,說:“那怎么行?我收拾完您的房子,有些累了,想您一時也回來不了,就瞇瞪了一會兒。白天不能夠在值班室休息,我住的集體宿舍白天也嘈雜……”

這時,于建陽推門進來,說:“朱書記您回來啦?我……”他話沒說完,突然見著劉蕓,愣了一下。他抬眼望望劉蕓那稍稍顯亂的頭發(fā),便微笑了。“我來看看朱書記還需要什么。好好,我不打攪了。小劉,這個這個小劉,朱書記需要什么,你安排就是啊。”于建陽說完就拉上門,出去了。

劉蕓很窘迫,額上立馬就汗津津的了。她去洗漱間匆匆梳了下頭發(fā),低了頭出來,不敢正眼望人,只說:“朱書記對不起,您休息吧?!?

劉蕓走了,朱懷鏡就在客廳來回走動。他進臥室提提皮箱,感覺一下重量,就放心了。他不停地抽煙,腦子里也是一團煙霧。到底沒有想出個周全的法子,便想吃完中飯,先去銀行把這錢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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