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
畢業后我在楠洲,這是座安全的城市。
一、
此前我從未踏足楠洲,但對它印象良好,聽說楠洲山清水秀,楠洲人很和善。
當然這不是我選擇楠洲的原因,事實上我從未選擇,只是在招聘會上一個偶然的念頭把我帶到了楠洲,同時它接納了我。
那么好吧,我喜歡水到渠成。
然而凌諾不是善罷甘休的人,她言之鑿鑿地替我分析事情順利的原因:重本的學生,誰會愿意去楠洲教小學?
我知道她說得在理,可我不在意,用他們的話說,我是個沒有志氣的人。
其實也不是的,誰說我沒想過娶個老婆生個娃,我只是不想將來娶了老婆生了娃然后忙碌得連面也見不著,我的意思是,我要考慮工作在我生命里得占據百分之幾,我得以何種方式工作。
我無法憧憬對多數人來說理所當然的未來,容許我再想想。
在我未想好之前,畢業的期限到了,我只好對照著就業協議書上的地址到了楠洲,這是個意外。
車來的時候,路過一道綿長的江。
當時我坐在封閉的金龍大客車里,被車窗過濾了的陽光軟綿綿地照耀著我的半邊身子,一股股密集的冰涼的風正對著頭頂送來,我在這半冷半熱的作用下昏昏欲睡了一程。
直到車過這道后來我知悉名喚楠水的江,我才忽然被臆想中的江風吹醒了。
我撐開沉重的眼皮,越過橋欄看見的江水寧靜平和,像一匹平鋪開來的絲綢,把目光拉長便是水和天薄薄的交界了。
水面偶然泛起一層層細嫩的皺紋,而我輪廓模糊的臉就落在窗玻璃上,落在這波瀾不驚的江水上。
我這才對我馬上要面對的境況有了意識:我來到了楠洲,我是在楠洲。
二、
我認識凌諾好久了。
我們小學在同一班上,六年級時她搬家轉學了,我們漸漸斷了聯系,到了大學竟又跑同一系里了。
小學時代她一直是班上最高的女生,而我是最矮的男生,高度最懸殊的時候我只到她的肩膀。
我記不清的某一年——她說是三年級,她眉飛色舞地形容當時的班主任是個燙著齊肩玉米頭的半老徐娘——體育課,體育老師安排我們分組玩老鷹捉小雞。
她是母雞,我是老鷹,她張開當時對我來說非常龐大的身軀,我在她腋下左沖右突無從下手狼狽不已,從此我打心底里對她產生了一股無法言說的敬畏。
在那節讓我的男性自尊備受打擊的體育課后,我蹲在跑道旁歪著頭往衣袖上抹汗,阿雷——我小學時最好的玩伴,前年我回家過年,他兩歲或三歲大的兒子死活不肯讓我抱著拍照——在課上搗亂,被罰跑5圈,我在等他。
我呼吸著煤渣跑道上揚起的滾滾煙塵,留意到她背向太陽朝我靠近過來,她的影子被長長地拉在地上,很快我完全陷入了她壯碩的影中。
她也蹲下來,還是高我一截。
她問:“你在干什么?”
我說我等人。
她說:“老師叫我給你補聽寫。”
我應了一聲,又補上一句明天吧。
她說:“老師說今天補完,你不補我告訴老師去。”
她理直氣壯地朝著太陽走去,陽光在她的身上鋪上一環金的輪廓。
她終于在我的視線里逐漸縮小,我伸出拇指和食指拿捏了一下,現在,她只有那么大,那么一點點兒。
從小,凌諾就愛喋喋不休,邊說邊指手畫腳,像只神采飛揚的小母雞。
老師喜歡她,讓她管同學,她把我們管得貼貼服服,或者更確切點說,尤其把我管得貼貼服服。
老師不準我放學了流連球場,她接了命令,每天放學趾高氣揚地領著我回家。
我跟在她身后走,神情沮喪,低頭不語。
三、
去N大報到的時候,我維持一貫的無精打采。
我披著一蓬接近半年沒動過剪的發,半舊的T恤短褲球鞋,提一只暫新的紅白藍,擠進圖書館架空層,混在一支排隊等候繳費的新生隊伍中,民工特色顯著。
我跨坐在紅白藍上,一手撐著膝蓋,天熱,唯一能證明我大學生身份的錄取通知書被我抓在另一只手里扇風,折騰得皺皺巴巴。
到處是白花花濕漉漉的臉,我壓根沒留意到凌諾是怎樣從一堆陌生的臉中探出頭來的。她叫了我一聲。
我循著聲音看去,馬上認出了她:站在她哥哥身旁,發長了,用一根墨綠的花繩束著,模樣沒有大變,只是相處的時候還是孩子,如今已是少女的身姿了。
她從她哥哥身邊跑到我跟前,很是雀躍地問:“你也是中文系?”
我嘿嘿笑著:“是呢,真巧。”
接著她有點嗔怪的意思了:“你為什么不找我啊?”
“你也沒找我啊!”我知道她是說這些年的杳無音訊,我也說不準為什么,只能這么抵賴著。
說著說著,她忽然走進我,貼得很近很近,我別過頭去,不習慣這樣的親昵,尤其是久未相見的生疏彌漫在我胸前。
凌諾終于開口說道:“你竟然比我高半個頭了。”說罷又退了開去。
我舒了一口氣:“我靠,比你矮我還有用嗎我!”
她撅撅嘴說:“我就記得你是比我矮的。”
我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她喃喃說著是很多年了,一邊盯著我笑,一動不動,我說你笑什么呢。
她說,沒什么,就是在這里看見你,真的好高興。
四、
七月像一場忽然而至的驟雨。剛剛還是烈日當空,轉眼間就烏云蓋頂。
你目睹著云層一點點一點點地加深了暗色,越積越厚,像一件骯臟的吸飽了水的棉襖,沉甸甸的終于承受不住,驟然崩塌,乒乓球大小的雨滴兇狠地砸下,不一會眼前就全然是水的世界。
你熟悉的教學大樓、圖書館、飯堂、宿舍樓全被雨水圍攻得神色疲倦,連校道上那兩排總是欣欣向榮的紫荊樹也被打砸得枝搖葉墜,狼狽不堪。
處處都是離別的形狀。
即將離開的日子我顯得意志消沉斗志全無,我缺乏憧憬未來美好的職業生涯的興趣,每天要么睡到日上三竿以致頭暈腦脹,要么在莫名的夜里把煙抽完一根接著一根。
有時我流連圖書館,看一兩個鐘頭小說,順帶留心鄰桌心儀的姑娘專注的表情:這個同系的姑娘在看到我時會報以很禮貌的微笑,我們沒有多余的話,四年來一直如此。
姑娘當然不知道,我為她做了許多詩歌和小說。
更多的時候,是晚上,我在操場上漫無目的地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少圈也不知道我跑了多長時間,一直到累了,就仰在足球場上,看那并不十分清新的夜空:竟然無月,星星也寥落。
其實我不覺得傷感,只是感覺一切糟透了,可是哪里不好,怎樣不好,我說不上來。
我心情毫無緣故地低落,大伙也是。
他們說同去喝酒,我就去了。
凌諾也去,她在系里是出了名沒心沒肺的女子,可是過了九月,她就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了。
偶然她問我:“為什么你不考研呢?”
“為什么我要考研呢?”我反問她。
她說:“真想可以見到你。”
我說:“以后會見面的。”
“我覺得不會了。”
“是你要死了還是我要死?”
說那句話的時候我面無表情。有時我覺得她很煩,愛抓住一些小問題狂鉆牛角尖,要不極端樂觀,要不歇斯底里的悲觀。
那天晚上凌諾醉得一塌糊涂,搖搖晃晃走到校園東區拱橋前的垃圾桶邊上時,吐得一發不可收拾。
她蹲在地上,一手抱著垃圾桶,一手攏著發,哭得很難過。
我看著心里也不好受,可是我不想安慰她。要走的是我,她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