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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故事十二:陽光燦爛的午后,那時紫荊花開

一、

我寫的是一個很俗套的故事:一個充滿希望的女孩子,經歷了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和磨難后依舊充滿希望,最后很悲慘地死去了。

“柳認為自己愛上涉是在很小的時候。那時涉說將來他是要娶她的,盡管那是因為涉的好朋友用石頭扔了柳的臉后她哭個不停他才那樣說……”

我在電腦上敲下了這樣的開頭,以后每次上網我就在論壇上發一個帖子續寫柳的故事。

我不打草稿,直接地敲下來帖上去,寫到哪算哪。對這個故事我心里沒有任何概念,打開電腦那一刻我甚至忘了我寫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點出以前的帖子,重新看我自己寫的有關柳的故事。屏幕頻繁地眨著白光,使那忽然間陌生起來的方塊字很挑釁地舞動著。

太乏味了吧。我戴上耳機放了首歌,孫燕姿的《開始懂了》,我最喜歡的歌。

開始懂了,快樂是選擇。

你懂了嗎?我其實什么也不懂。

我呷一口咖啡,沒有加糖的咖啡很苦,還有一絲淡淡的腥咸——我把下唇咬破了。

你懂了嗎,是誰這樣問我呢?每一段柳的故事后面都有著零零星星的留言,而他是唯一一個一直給我留言的人,盡管沒有得到任何回復。真不簡單,無論針對任何物事,堅持本身都是了不起的。

是一個和我喜歡同一首歌的男孩,他的名字就叫柳。

同樣叫柳的一個男孩。

二、

上一回我寫到柳得了腦癌了,化療使她掉光了頭發。是結局的時候了,任何事情總有一個結局,完美總是有始有終。哪怕結局以后是一束束被拉伸得很長很長的虛空。

虛空。我終于想到或者我可以給另一個柳回一回信。

我異常耐心地向他解釋:“寫這個故事不是因為題材很好靈感很旺到了非寫不可的地步,而是我有一天忽然想起我許久沒有發過任何帖子了,是時候寫點什么。

什么也可以,只要能發就行,我已沉寂太久,我這種人就像一圈漣漪,落下時能在網上引來幾個人呼喊幾聲,過后了無痕跡,要想存活就只能不斷落下。

我選擇了寫一個很俗套很長的故事,俗套便于杜撰,長篇能讓我持續地落下好長一段時間,在此期間我無需耗費心神想其他的落下方式。”

“我想你是個有陰影的人吧。”他竟然在線。

好玩。什么是陰影呢?我告訴他我家庭幸福成績優良長得也不賴自小無驚無險無風無浪一路至此。

他的回答更有意思:“這是癥結所在。”

印象不錯。我很直觀地感到。然而很久以后他提出見面時我依舊一口回絕了。

我有很多網友,可是我從不和他們見面。那里的人都是寂寞的,寂寞讓他們很美很善良,見了面就是另一回事了。為什么要說到見面,我不喜歡見面。

那一次我走得很急,我是氣沖沖地下網的。但我還是向他伸出了一只搖擺著的手。

第二天上網,柳給我留言道:“葉子,你要的幸福一定可以得到的。”

他懂我要的幸福是什么嗎?我已幸福若此,還有資格要求什么?

“比如,一個實實在在真真正正愛你的人。”他說。

我淡淡笑說:“一生只愛一回。”

我仿佛能聽見他的嘆息從屏幕背后傳出:“葉子,你太執著了。”

三、

柳和我在同一所大學的校園里,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們都沒有刻意問過對方來自哪里是干什么的,只是有一次談到校園網時知道的。

這所身處南方的大學有南方的味道,秋天不落葉,冬季不凋零,四季如春。

校園正中一條很寬闊的校道,路兩邊的紫荊花樹長得很繁盛,紫荊花開的季節,滿路芬芳,落英繽紛。我覺得這條路很有意境。

有人認為玫瑰花是愛情之花,我卻始終覺得是紫荊花,是開滿道路兩旁的紫荊花,是紛紛飄落的紫荊花。

我喜歡走在那條路上,那條讓我感到愛情的路,有時會想,正擦肩而過的某個陌生人就是我所熟悉的柳。

四、

我問柳那條紫荊花路,他說他在那兒摔過一交,摔得血肉模糊,傷口結痂后被女友看見了。

“她買來一塊創可貼把結了痂的傷口遮蓋起來,她說她怕看見傷口。”

“后來呢?”

“分了。”

“以后的日子很無聊吧。”

“是很無聊。我從來就覺得很無聊,即使一天的行程排得滿滿的我還是會覺得無聊,和有沒有她沒有關系。”

“所以才分手。那你現在做什么?”

“上網。”

“上網做什么?”

“和你聊天。”

我開始覺得我問的問題很無聊,而他怎么竟就和我一樣,很配合默契地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那些毫無重量和質感的話,誰也不肯首先伸出手來。

自從那一次以后他再也沒有說過要見面。

我一咬牙說我走了。他說再見。

“五分鐘以后我在學校正門等你,我只等五分鐘。”

我沒有等他的回復,發完這句話我就下線了。

從宿舍走到正門剛好五分鐘,而從柳的宿舍走到正門則需要十來分鐘。我卻只等五分鐘,我對自己說。

我看看手表,秒針的率動和入夜后的涼風很不協調,樹葉的躁動這刻顯得別有深意。他也許來不及趕過來了。

可是我只等五分鐘,我說了的。

我摘下手表,把它合在了手心里。

十分鐘以后,有一個人從路的那邊一直跑過來。

“葉子,你是葉子嗎?”

他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百米沖刺也就這個速度了,我還來得及吧?

說完猛地抬起頭看我,眼睛在長長的劉海后閃光。

我沒想過他的頭發會這么長,也沒想過他的笑容會這么燦爛。

五、

“結局為什么要是死亡呢?”柳對我筆下那個柳的結局耿耿于懷,他常常這樣問我。那時他的臉上沒有一貫的調皮:“你就這么絕望嗎?”

“不是絕望,”我仰起臉說,“是希望。直到死那一刻,依然相信一切都會好的。這是我的哲學。”

“可是我不喜歡死亡。”柳的目光忽然間憂傷起來,“陪我去看看他好嗎?我最好的朋友。”

我沒有見過他,也從沒有聽柳提起過他。柳告訴我,他進醫院是在一年前,我們認識的時候。

我們走進病房時他正坐在床上用一只筆記本電腦上網。他很瘦,戴了頂毛線帽子,長期的治療幾乎抽干了他的整個身體,但看起來還是很精神。

柳沒有給我們介紹,聊了一會他就跑出去買水果了,讓我留在這兒陪他聊聊天。

我解開我們帶來的花一支支插好,細細整理著,竟感到有點不知所措。這時我聽見他說:“出去走走吧。”

我把輪椅推到一棵看起來很老很老的大樹下,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往外眺望的目光又深又遠。

“喜歡陽光嗎?”

“喜歡。”我說。

“我也是。”他像孩子似的笑著,“你是個懂得珍惜的人,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男人。你要珍惜他。”

我覺得這個人活不長了。我別過臉去不看他的笑靨,也不讓他看我眼角的淚光。我仿佛看見了空氣一寸寸地繃斷,碎成白茫茫的一片,彌漫,上升,消逝。

那個下午斑斑駁駁的陽光在地上,我們的臉上,手上,身體上柔軟地左右搖擺,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把這視為希望的表現,這讓我后來一想到這個情景就很想哭。

回程的公車上我還是忍不住問柳:“他活不長了嗎?”

柳臉上從醫院出來一直帶著的輕輕的笑意沉下去了。他握住我的手說:“他前些天本來都起不來了。”

六、

那個人死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死在他所喜歡的陽光底下,我覺得他還是幸福的,畢竟不是死在黑夜里。

我接到電話趕往醫院,經過紫荊花道時兩邊一樹又一樹的紫荊花開得好比午后的陽光。

柳一個人靠著墻坐在通往太平間的過道上,我看不見他的臉,他把臉埋在了兩膝之間。

我向他伸出手說:“我們回去吧。”

他抓住我的手爬起來,木然地點了點頭。我拉著他往回走,他突然從身后把我抱住。我感到一股溫熱順著我的脖子下淌。

他說:“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對你好。”

七、

“葉子,你要的幸福一定可以得到的。”

“我已幸福若此,還有資格要求什么?”

“比如,一個實實在在真真正正愛你的人。”

“一生只愛一回。”

“葉子,你太執著了。”

八、

我說不清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真相的,我只可以肯定不是柳對我坦白的那一刻。那天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凈,頭發很細心地梳理過,穿一件很整潔的白色襯衫。

“對不起葉子,我不是柳——不是一開始你所認識的那個柳……他臨死的時候,我答應了他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對你好……”

那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柳以為我會哭,我也這么以為,可是我終于沒有。這個一直以另一個男人的名字、身份與愛情留在我身邊的男人說他不想騙我,一直以來不想,以后也不想……

他把我的手合在掌心,可是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改變,再也無法返回。我把手從他掌中抽出,很輕,很輕,我微笑。

以后每逢陽光燦爛的午后,或者紫荊花開的季節,或者紫荊花開的午后正好陽光燦爛,我都會特別想念另一個叫柳的男孩。我們見過一面,認識一年,愛了一生。我知道再也不會有第二個用生命來欺騙我的人。

他死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那時紫荊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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