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篇

奧斯特羅姆榮膺諾貝爾經濟學獎側記

2009年10月12日，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獎委員會宣布，將2009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美國學者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和奧利弗·威廉姆森。奧斯特羅姆成為自1968年以來首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女性。奧斯特羅姆目前是印第安納大學藝術和科學學院政治學教授，同時也是公共和環境事務學院教授。她于1973年在印第安納大學和丈夫共同成立了政治理論與政策分析研究所。奧斯特羅姆教授曾經多次訪問中國，為中國的公共管理學界熟悉。2007年7月13日至14日，應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邀請，奧斯特羅姆教授曾到清華大學訪問并做學術報告。我目前有幸在印第安納大學政治理論和政策分析研究所訪學，跟隨奧斯特羅姆教授從事制度分析與公共資源治理方面的研究，與研究所的同事一起分享了奧斯特羅姆獲得諾貝爾獎的喜悅。現簡要記述近2日在美國的見聞，及我對奧斯特羅姆教授學術成就的簡評，以饗讀者。

喜訊傳來，問鼎諾獎

10月12日美國東部時間約9點，筆者照常到印第安納大學政治理論與政策分析研究所的辦公室上班，打開電腦即看到同事的郵件——Lin Wins Noble! ! ！一個巨大的喜訊傳來，埃莉諾·奧斯特羅姆獲頒2009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盡管幾天前與這里的中國朋友談論過奧斯特羅姆有希望拿諾貝爾獎，但當看到這個愿望變成現實的時候，還是覺得十分驚喜激動。筆者隨即給奧斯特羅姆發去郵件祝賀，然后與研究所的同事一起談論這個爆炸性的消息。

奧斯特羅姆盡管有很多學術職位，但她供職時間最長的是印第安納大學政治理論和公共政策研究所（Workshop in Political Theory and Policy Analysis）。該研究所在國際公共管理學界、政治學界和經濟學界都有重要影響。奧斯特羅姆自從研究所成立以來一直擔任所主任，直到2009年7月榮退，轉任高級研究主任。盡管奧斯特羅姆已經76歲了，但她幾乎每日都會開車來研究所上班。研究所的師生都稱呼她Lin，奧斯特羅姆也喜歡大家叫她這個昵稱。

按照預定的日程，這天下午奧斯特羅姆將作為《實證研究理論和方法》課程的客座教員，為研究生和訪問學者講授社會生態系統理論。但是這天上午她被印第安納大學校長請去出席記者招待會了，而此時要面對無數媒體的采訪，這節課由她的同事布尼爾·費雪教授主持。應該是受奧斯特羅姆獲獎的影響，還有她的幾位同事也來到教室。于是，布尼爾·費雪教授請大家集體觀看奧斯特羅姆在上午記者招待會的實況視頻。記者招待會上，奧斯特羅姆談及早上得到獲得諾貝爾獎的消息，說“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奇和令人興奮的消息”。當她回答記者獲獎后給丈夫的第一句話、如何看待自己作為第一個女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獎金如何使用等問題的時候，大家都開心地笑成一片。

布尼爾·費雪教授簡短授課后，大家圍繞奧斯特羅姆獲得諾貝爾獎展開了熱烈討論。一個共同的感受是，之前覺得諾貝爾獎距離大家很遙遠，這時突然落在了與大家朝夕相處的奧斯特羅姆教授身上，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奧斯特羅姆的同事則用了“極好的”“令人驚詫的”“了不起的”和“魔幻般的”等詞語形容此時的感受。

大家都期待早點見到奧斯特羅姆，與她一起分享喜悅。幾位同事當天晚上自發設計制作了紀念T恤，第二天上午我就領到了一件穿在身上。這天下午是她為研究生和訪問學者開設的《制度分析與發展》課程，她還是照常來到研究所，爽朗地招呼學生，大家紛紛上前與她合影留念。2個小時的課后，與在場的師生集體合影留念之后，奧斯特羅姆匆匆離去，她還要去接受一大批的記者采訪。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2009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結果使很多人感到意外。此前媒體預測的六大熱門人物全部落選，幾乎沒有人預測到這2人最終獲獎，所以有媒體稱這個結果為“爆冷”。實際上，無論是埃莉諾·奧斯特羅姆，還是奧利弗·威廉姆森，都是享譽世界的大師級學者，只是學界通常將奧斯特羅姆歸為政治學家，而威廉姆森則是制度經濟學家。

奧斯特羅姆在學界擁有很高的學術聲譽。她于1991年當選為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2001年又當選為美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她是美國政治學協會的前任主席，也曾擔任過公共選擇學會、中西部政治學協會和公有產權研究協會的主席，還曾任或現任眾多國際頂級學術刊物的編委。

奧斯特羅姆在學術生涯中獲獎無數。1996年，獲得美國政策研究組織頒發的杰出婦女獎；1997年，獲得了具有世界聲譽的弗蘭克·E．塞德曼政治經濟學大獎；2005年，她被美國政治學協會授予詹姆士·麥迪遜獎金；2005年，還獲美國生態學會頒發的可持續科學獎金；2008年，成為首位政治學領域首位威廉姆·H．銳克獎的獲得者。

奧斯特羅姆的學術成就早已為國際學術界承認，所以對她此次問鼎諾貝爾獎并不算意外，而是實至名歸。有趣的是，奧斯特羅姆長期擔任政治學教授，而此次問鼎的是卻是經濟學的最著名獎項。奧斯特羅姆既是政治學家，也是經濟學家，但準確來說，應當是政治經濟學家，同時也是公共管理和政策分析學家。1997年，她獲得弗蘭克·E．塞德曼政治經濟學大獎，而該獎項的獲得者后來不乏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問鼎者。所以早在10年前，就有許多人預料，奧斯特羅姆很可能成為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有力競爭者。

2009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評選結果，似乎與全球金融危機背景有著某種必然聯系。實際上，諾貝爾評獎委員會發布公告中已經暗示這一點：“經濟科學需要擴展到市場理論之外，因為市場不一定運作有效，我們需要理解支持市場的制度”。于是，評獎委員會別具匠心地將2009年的評選領域定位為“經濟治理”，將獎項分別授予了在公共治理領域做出杰出貢獻的奧斯特羅姆，及在私人治理領域做出杰出貢獻的威廉姆森。對此，耶魯大學經濟學教授羅伯特·希勒在諾貝爾經濟學獎揭曉的當天評論道：“諾獎結果說明經濟學是社會科學的分支。經濟學已經太孤立，這將是經濟學在更廣領域發展的信號。經濟學家以往過度地執著于有效市場的研究而局限了思想?！薄都~約時報》當天的評論是：“兩位諾獎得主大大提高了我們對非市場機制的認識?！薄督鹑跁r報》次日的評論是：“獲獎者本身有資格獲獎。但在金融危機和人們對經濟學產生的信心危機之后，他們的獲獎也凸顯出，好的經濟學發現能夠提供偉大的洞見。”

成就卓著，影響深遠

奧斯特羅姆在政治學、政治經濟學、公共管理、公共政策、發展研究等諸多領域享有很高的學術聲譽。她著述甚豐，重要的學術著作有十余部，有分量的學術論文100余篇。其代表著作《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是制度經濟學和公共政策研究領域里的重要著作，也是此次被授予諾貝爾獎的主要成果。該書已被譯成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希臘文等多種文字，中譯本由上海三聯出版社2000年出版，在國內的公共管理界有一定影響。

奧斯特羅姆長期致力于研究公共事物治理問題，對于公共選擇與制度分析的理論和方法的發展，對于公共政策研究和新政治經濟的研究，做出了舉世矚目的貢獻。根據瑞典皇家科學院發布的官方材料，奧斯特羅姆獲頒諾貝爾獎，主要表彰她在以下三個方面的突出貢獻。

第一，對人類公共事物治理的思想貢獻。奧斯特羅姆研究關注的是以公共池塘資源（Common-pool Resources）為代表的公共財產資源，其主要特征是系統使用的非排他性和資源利用的競用性，例如灌溉系統、漁業資源、森林和草場等。傳統的觀點認為，公共財產資源將導致“公地悲劇”。為了避免公共資源的過度利用，應當由政府施加規制，或者實行資源私有化。奧斯特羅姆質疑僅僅在政府和市場這兩種途徑中尋找解決問題思路的合理性，認為公共財產資源可以通過用戶自組織有效管理。她利用非合作博弈論為從理論上論證了這一觀點，還利用世界范圍內公共池塘資源自主治理的成功案例提供了經驗依據。197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肯尼迪·阿羅曾經這樣評價：“奧斯特羅姆教授的貢獻在于綜合政治學和經濟學的同時又超越了政治學和經濟學。針對市場失敗的政治解決方案遠遠多于簡單的新霍布斯福利經濟學的觀念?！?/p>

第二，對人類社會合作治理的理論貢獻。在半個世紀的研究生涯中，奧斯特羅姆對地下水資源、治安服務、灌溉系統和森林資源等公共池塘資源進行了大量的實證調查，系統分析了人們能否以及如何進行合作，探索什么樣的制度因素促進或者阻礙人們采取集體行動，由此形成了系統的公共選擇和集體行動理論。這些理論集中體現在1990年出版的英文版專著《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一書中。例如，奧斯特羅姆的研究表明，在特定的制度條件下，人們完全能夠自愿合作和自主治理公共事物。她將成功治理公共池塘資源的制度條件總結為八項原則，這些制度設計原則在世界范圍內得到了廣泛的檢驗和應用。2009年的諾貝爾經濟學評審委員會這樣評價：“奧斯特羅姆的工作在維持人類社會合作的深層機制方面教給我們新的經驗?！苯陙?，奧斯特羅姆進一步探索將地方的小規模公共資源治理的經驗，應用于解決更大規模及全球性的公共資源治理問題。

第三，對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貢獻。奧斯特羅姆早年對公共池塘資源的研究，主要基于案例研究和實證調查，其理論發展被認為是歸納式的。為了使理論假設可檢驗，從20世紀90年代初期，奧斯特羅姆和她的同事一起發展了試驗室技術，對集體行動困境的人類行為在實驗室設定條件下進行預測，并與實證調研的結果相互對照。奧斯特羅姆的這些試驗工作揭示，相對于過去的經濟科學，對人類合作行為的正確理解，需要對個體的激勵及互惠特征和起源做更為細致的分析。奧斯特羅姆的這些工作在過去20年中啟發了社會偏好、互惠與合作、博弈理論等領域更多的研究。

以上三個方面是奧斯特羅姆教授的主要學術成就，也是諾貝爾經濟學評獎委員會對奧斯特羅姆教授學術貢獻的總結。當然，奧斯特羅姆教授的學術成就不僅限于以上三個方面。還值得一提的是，在過去數十年間，奧斯特羅姆與她的同事還致力于發展一套分析人類制度選擇及行為的通用語言。這項工作的目的在于通過一個普遍性的框架，將政治學家、經濟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心理學家和其他對制度如何影響個人面臨的諸多激勵及其相應的行為感興趣的學者所做的工作結合為一體。在博弈論的基礎之上，奧斯特羅姆及其同事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了制度分析與發展（IAD）框架，該框架已經被廣泛應用于各種實際情景的分析，并通過實證檢驗不斷完善，目前已經成為理解社會行為的精致框架及公共資源管理的精致理論。這一工作至今在奧斯特羅姆的推動下還在不斷發展，其重要性還有待社會科學界進一步認識。

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和她的丈夫文森特·奧斯特羅姆共同開創的學術傳統，被國際學術界稱為布魯明頓學派（Bloomington School），也被稱為多中心理論（Polycentricity）。該學派以嚴謹的理論關懷和現實世界的關懷并重著稱，并以整體性的方法論和跨學科的交融而獨具魅力。該學派廣泛汲取了各種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智慧，為社會科學的發展提供了獨特的理論視野及貢獻。雖然該學派的學術背景是政治學、公共管理與公共政策領域的，且在這些領域有著甚為廣泛的影響，但這一理論的基本出發點是跨學科的，其理論的內涵、實質與影響已經遠遠超出其學術背景所及的領域，也對經濟學領域產生了重大其影響。此次奧斯特羅姆問鼎諾貝爾經濟學獎就是該學派重大影響力的明證。

大師風度，學界垂范

奧斯特羅姆夫婦均為擁有國際聲譽的學術大師，他們的治學和為人十分令人敬仰。奧斯特羅姆治學極為勤奮，幾十年來日日筆耕不輟。即使已經76歲的高齡，她仍然堅持寫作和教學，頻繁參加研究所的各種學術活動，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我在與她的交往中能夠感受到，她之所以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孜孜以求，根本上是她對理解人類行為的好奇心和興趣，及執著的科學求索精神。她從研究工作中得到了很大的樂趣，在給我們教學和學術研討中，她總是熱切希望我們與她一起分享這些樂趣。

盡管擁有很高的學術地位和社會地位，但奧斯特羅姆對待同事和學生十分真誠平等。只要是同事和學生提出與她見面交流，不管多忙她總是盡量滿足。我在訪學期間向她發郵件求教，總是能夠很快得到她的回復。10月9日，也就是她獲得諾貝爾獎的前3天，我們在研究所會議室開一個課題研討會。會上一位從日本來的訪問博士生稱呼她“Prof.Ostrom”。她馬上打斷這位學生的發言：“請稱呼我Lin，而不是教授，我們是在平等交流”。令我肅然起敬。

10月13日下午，也就是奧斯特羅姆獲得諾貝爾獎的次日，她照例來到研究所給學生和訪問學者上課。課堂按時開始了，她給大家平靜地講了這樣一段話：“我很感激大家，請不要給我發郵件了，因為昨天我收到了800封郵件……我從沒有想過要獲得諾貝爾獎，我只是想嘗試更多的研究?！比缓髪W斯特羅姆就開始授課，一切與她獲得諾貝爾獎之前沒有任何不同。

奧斯特羅姆夫婦熱愛他們共同創辦的研究所，熱愛他們的同事和學生。他們生活十分簡樸，將大部分收入都捐獻給了大學和研究所的基金會，用于支持學校和研究所的發展。這次獲得諾貝爾獎的獎金，她打算捐贈給研究所，繼續用于支持學生培養和同事的科研工作。在奧斯特羅姆夫婦的精心培育下，擁有36年歷史的政治理論與政策分析研究所溫馨如家。學生和同事在這里愉快地學習和工作，徜徉在人類社會知識和智慧的大廈中，享受著思想碰撞和科學探索的樂趣。這里似乎是孕育諾貝爾獎再好不過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