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詩人
宋之問是一個品德低俗的“問題”文人。據史料顯示,他“政治上無足稱道,品行也多有可譏”,一直誹多褒少。就連他的出生地也有不同的說法,一說在汾州(今山西汾陽附近),一說在弘農(今河南靈寶西南)。《唐才子傳》說在汾州,且有如下表述:宋之問身材魁梧,能言善辯。才二十歲,他就被武后召進宮,安排到習藝館,和楊炯輪流值班。后經屢次調轉任尚方監丞。
這都是慣常交代,據說,宋之問在武則天那里很得寵。
武則天游覽龍門時,一時興起,下旨令所有在場的官員都來賦詩。左史東方虬的詩最先寫好,武則天看后覺得很好,就賞給東方虬一件錦袍。過了一會兒,宋之問也寫好了詩,獻給武則天,武則天讀后,嘆賞不已,就令人從東方虬手里拿回錦袍,轉賜給了宋之問。宋之問亦不推辭,竟欣然接受。
后來,宋之問想當北門學士,武則天以宋之問患有牙痛為由,沒有批準他的請求。于是,宋之問寫了《明河篇》一詩,詩中有“明河可望不可親”一句,以表心跡。705年,武則天退位后,因其在武則天朝巴結張易之,而被貶到瀧州(今廣東羅定縣)任參軍,諸事艱難,他特別追念昔日的榮耀。次年春,宋之問便秘密逃回洛陽,躲在張仲之家里。探聽到他的友人張伸之與王同皎等密謀,打算誅殺宰相武三思的消息,他就去告密,因此被提拔為鴻臚主簿,后升為吏部考功郎,“由是深為義士所譏”。
后來,宋之問因擔任科舉主考官時大肆收受賄賂,被降職為越州長史。他在越州游遍了剡溪的風景名勝,天天設宴,日日飲酒賦詩,賓客中魚龍混雜,什么樣的人都有。睿宗皇帝即位后,因宋之問不思悔過,將他流放嶺南欽州。后來,監察御史上書要求彈劾宋之問,李隆基下令讓其自我了斷,結束了他卑劣的人生。
人們因此說這是宋之問迫害他的外甥劉希夷招來的報應。
觀其一生,宋之問春風得意之時,正是武則天把持朝政之日。
宋之問政治上無足稱道,品行也多有可譏,但卻是“知名當世”的詩人。原因在于,他寫了不少歌頌功德、粉飾太平、浮華空泛的詩文,這是他開辟政治上的生存空間采取的必要措施。后來,他人生顛沛,仕途沉浮,接觸社會的機會多了,對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創作了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好作品。
作為文人,宋之問政治上趨炎附勢、見風使舵、賣友求榮,為人所不齒。他遭人唾棄的低劣人品,人所共知,表現在一樁廣為流傳的命案上。
好詩文,古往今來,人所共賞。但是,宋之問的“偏愛”卻愛過了頭。相傳,有一天,他的外甥劉希夷拿著剛寫好的《代悲白頭翁》詩去見宋之問,請求賜教。當時,這首詩還沒來得及在眾人間“公開發表”,做舅舅的宋之問搶得先機,讀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一句,把玩再三,覺得頗有妙處,便想占為己有。劉希夷不從,宋之問于是遣人用裝滿土的袋子將劉希夷活生生地悶死了。
據說,劉希夷作這首詩時,得到“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的句子,覺得不妙,以為“此詩似讖”,與石崇的“白首同所歸”無異。于是,劉希夷就在后面補了這“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試圖挽救一下,卻沒有達到預期目的。結果呢?一語成讖。悲劇由他的舅舅親自導演。這是劉希夷寫這首詩時斷然沒有想到的。
為了占據別人的一句詩而釀了命案,宋之問親自導演,殺害了自己的外甥,世人稱之“因詩殺人”,成了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命案”。
這個低俗文人盡管沒有劫得劉希夷的妙句去裝點他的詩文,他還是為我們留下了《江亭晚望》《晚泊湘江》《題大庾嶺北驛》《度大庾嶺》等優秀作品。
近鄉情怯
公元705年,宋之問被貶到瀧州任了個小小的參軍,既失去了榮華富貴,又失去了官場依憑,一下子從天堂掉到了地獄。不堪其苦,第二年春天,他就暗中逃回到洛陽。潛逃途中寫下了這首著名的《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季節輪回,冬春更替。為了當初的夢想,他不得不在年輕的時候背井離鄉。現在,他在蠻荒的異鄉,接受著雙重熬煎。
如今,雪染雙鬢,在經歷了貶謫的磨難之后,在經歷了千百回的思念折磨之后,終于一步步地接近了故鄉。
故鄉就在目力能及的云水邊,故鄉就在眼前。一個個鄉人從他眼前經過,一如他當年離開故鄉時的容顏。他急切地想問問從身邊遠去的鄉人,卻欲言又止,終不敢言。
親人可還健在?可還識得自己憔悴的蒼顏?著實令他糾結,著實讓他忐忑。
一個對故鄉心懷膽怯的人,總有他膽怯的原因。據史料顯示,宋之問政治上趨炎附勢,耍盡手腕,這就不說了。人品和為文上的下著人所共憤,“因詩殺人”的罪過古今難出其二。此次返回故鄉,正是他從貶謫之所逃歸洛陽的途中。難怪他不敢正視故鄉,越是接近故鄉,他心中的愧意就步步倍增。
返鄉的路越是一步步地迫近,越是令他不安。不是“情更切”而是“情更怯”,由原來的“急欲問”變成了現在的“不敢問”。不僅擔心自己的“劣跡”為鄉人所知,擔心暴露了自己逃匿的行蹤,更擔心由此而牽累了家人,使他們遭遇不測。
詩人內心的矛盾和生活的戲劇性使平淡的文字生發出驚心的力量,殘酷的現實消磨著詩人內心本就有限的承受力。
宋之問被貶瀧州,可以說是罪有應得。但這首詩卻贏得了讀者感情上的共鳴。這是一個特例,既源于詩人的特殊經歷,也源于詩歌特定境況下表達內心情緒的取勝。
宋之問在貶往瀧州的去路上作了首《度大庾嶺》,不妨對比閱讀,以進一步加深對《渡漢江》的體會。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
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方欲變霞。
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這首詩真實生動地描述了詩人貶謫路上翻越大庾嶺的情景,凄楚悲涼,寫滿詩行。一個貶謫路上失魂落魄的宦游人,正一步步地走向他不愿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宋之問在貶遷路上還寫了一首《題大庾嶺北驛》: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
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
大庾嶺為五嶺之一,古人以此為中國版圖的南北分界,自古有北雁南飛至此而不過嶺南的說法。
大庾嶺是一個分界線,越過它,就真正地到了南方,真正地到了蠻荒,真正地窮途末路。這也正是他多次吟誦大庾嶺的原因。“何日復歸來?”這是他這一路上時刻糾結的主題。一個在官場阿諛奉承、見風使舵、頤指氣使慣了的無良官員,一個過慣了錦衣玉食、寫慣了歌功頌德詩文的劣俗文人,他怎適應得了“林昏瘴不開”的荒僻之苦?再則,生死難測,怎一個簡單的“愁”字可以涵括?
宋之問還寫過一首非常有名的《靈隱寺》。不過,其中的點睛之筆“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一聯,據說還不是他的“原創”。
《唐才子傳·駱賓王》記載:宋之問第二次被貶謫放還,順道游靈隱寺。這天夜月朗照,長空如洗。宋之問緩步行走至長廊下,面對如此美景,一時來了詩興,隨口吟道:“鷲嶺郁岧峣,龍宮隱寂寥。”不料,卻卡了殼,一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下聯。這時,一個老僧正在燃燈坐禪,見狀問道:“你夜不能寐,何苦呢?”宋之問答道:“想為靈隱寺題首詩,可是思路不暢。”老僧聽了緣由,笑道:“何不續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宋之問借勢續完了全篇:“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云薄霜初下,冰輕葉未凋。待入天臺寺,看余渡石橋。”
老和尚的這一聯,勾連前后,關涉全篇,是整首詩的點睛之筆,開人胸懷,壯人豪情,怡人心境,全詩因此有了澎湃的氣勢,壯闊的意境。宋之問明白這兩句詩的分量,他第二天去拜訪老僧,已不見其蹤影。有人說這老僧就是駱賓王。傳說駱賓王就此乘船出海,逍遙度余生去了。
傳說而已,不足信。不過,宋之問的《江亭晚望》寫得頗有意境:
浩渺浸云根,煙嵐出遠村。
鳥歸沙有跡,帆過浪無痕。
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斷魂。
縱情猶未已,回馬欲黃昏。
山水是牧場,任由詩興流連,任由詩思縱橫。
那些浩渺的云濤,流動的煙嵐,自由的飛鳥,輕揚的白帆,叫詩人游目騁懷,心潮奔騰。心靈在放縱,思緒在游弋,等回過神來,不覺黃昏來臨,“又得浮生半日閑”!這是一種釋然,詩人沒有因山水的挽留耽誤了時間而有所責怨。
山水之間,自有“真意”存在。只要心歸山野,情逐流水,就會賞心悅目,怡情愉神。我們因此有時間有機會去徹悟自然的內涵,物候的暗示。
從詩的角度看宋之問,他是律詩的奠基人之一。他使格律詩的法則更趨縝密,使五言律詩的體制更臻完善,同時還創造了七言律詩的新體。
宋之問生得齷齪,死得可恥,卻推動了近體詩的進一步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