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居·山人
- 暮鐘偈:我行走的生命
- 石孝義
- 3891字
- 2019-11-19 17:29:13
山居
太陽從水庫的西邊掠過波光粼粼的湖面、堤岸和叢生的荊棘,映進眼簾時已經顯得很是無力了。那一度咄咄逼人的強勢和火辣辣的熱度早已頹廢得不成樣子,那落寞的光線最終摔打在身后山坡的草叢中,溫暖中卻讓人不免感到一絲凄涼。我和我的摩托車的影子被斜斜地拉成長長的一條,重重地嵌進路旁的荒草之中。
十幾個小時的騎行,從喧鬧的城里抽身一步步地出來,直到這時才從心里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寧靜。陽光鋪滿了周圍矮矮的山坡,一條麻繩一樣的小路就從腳下延伸進草莽之中,若隱若現。在路的盡頭是山頂上的一座孤獨的農家小院。那院落就那么孤零零地坐落著,不著任何邊際。紅的磚、灰的瓦都是北方農村常見的那種,俗得那叫一個司空見慣!
我把車停在山腳下,撩起頭盔,瞇了眼想盡量回憶一下去年來這里時的情形,閃現在腦子里的是滿院的樹還有花草。一條竹籬笆在菜園子下面逶迤前行,四五群追來追去的小雞,再有就是那對質樸而熱情的店主夫婦……
上到坡頂,迎來的依然是那條黑狗,站在人面前只是叫卻不敢過來。斜斜的陽光照在狗身上,泛起一層藍幽幽的光。隨著狗的吠叫聲,從院落里跑出來的依然是去年的女主人,她一邊喊著“去,去——去”驅趕著狗,一邊在我面前讓開了一條道。下了車還沒等我說話,女主人已經趕到了我的前面。她的頭還是有些羞赧地低著,手底下卻麻利得像生了風。“今年又去哪玩了?”她低著頭冒冒失失的一句話竟把我問得一愣,而她手底下卻依舊忙著幫我卸包,絲毫沒有意識到我的意外。“我認識你,你去年來過這里!”說那話時她的眼睛依然是不抬的。我笑了起來,去年的記憶沒想到在異鄉竟存進了一位萍水相逢的村婦的記憶中。
小院還是那么閑適、自然,自然得連道圍墻都沒有。只有幾段形同虛設的籬笆在眼睛里偶爾跳閃出來,一群不羈的雞穿梭其間,像是在玩孩子們經常玩的皮筋。綠從院子里一直連綿不絕地連向遠方的群山,并迅速地漫延到整個世界。所以在這里最孤立的是人!東邊屋旁的一塊水池旁睡著一條狗,狗旁邊的藤椅上睡著一個垂釣的男人,不知他們來了多久了,也不知他們還要在那里安靜地守候多久。
放下東西,女主人就在廚房里喊上了:“小伙子,看看晚上吃什么?”我跑過去,看到屋里的一只大水缸里養了不少的魚,地上堆著剛剛從園子里摘下來的蔬菜。“清蒸一條魚吧!到了水庫了,不吃條魚總是連自己都對不起。”“去年我記得你要了一盤炸銀魚,今年要條清蒸?”聽她說話,我是真的佩服她的記憶力,或許她一年中周而復始地只會接觸到那么幾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經歷那么幾件事,不像城市中的人整天生活在像飛輪一樣的生活中,活過今天想想昨天都像是過了一年似的。說著話,水缸里一條武昌魚冒了上來,我說:“就來這條吧!”說著話,門口藤椅上的男人忽然站起身,慌亂地起著竿:“咬鉤了,咬鉤了。”身邊的狗竟隨著也興奮地站起身叫了起來。只是一回頭的工夫,女主人已經從水缸里把魚撈了出來放在了菜板上。“時間還早,沒什么事你可以去東邊的果園里摘點杏,這個節氣杏下來了!”聽了主人的話我端了只大瓷盆便出了院子。
實際上,果園與小院早已連在一起了。暮色下的園子顯得那么寧靜,林子不大卻看不到頭,里面野草萋萋,雞鴨相逐。杏已掛得枝頭哪都是,因為主人沒時間摘,所以掉得地上哪都是。不大工夫我便摘了一小盆,踱下山坡,前面一座大山攔在那里,遠方的視線便被擋了回來。回首觀看果園和小院竟在暮靄中變得朦朧了。
女店主將飯菜端到了我的小屋里。一張方桌,幾樣農家的飯菜。有酒卻是鄉下的土釀,倒上一杯,獨斟獨飲非是為著入口的那口辛辣,真正是歐陽修所言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抬眼即可看到窗外那連綿的山色,心胸立即為之一寬,遼闊總能讓心中的塊壘頓消,而那寧靜的山色又總是因著人的在意而投懷送抱地款款而來,于是便在這異鄉的荒山野店中調劑出一種淡然的情愫來。酒愈發有味了,就著清蒸的湖魚,真正是鄉情四溢,野菜粗得難以入口,可咀嚼著心里卻想:“這或許也是一種難得的人生體驗呢!”
院子里的果樹綠意正濃,遠山的暮色已蹣跚而來,有霧氣在山間彌漫。不知什么時候桌上已是杯盤狼藉,可夜色卻已不請自到了。院里的燈火亮了起來,暖黃的光淡淡地鋪滿小院,窗外的蘋果樹竟被映成了像塑料一樣的翠綠色,倒影深深地印在水泥甬道上,于是小院里到處樹影婆娑。站在小院當中,遠山已是一片片黑黛色的剪影。東側小水池旁一盞掛在樹上的燈泡將水池圈出一圈昏黃的光影,狗及藤椅上垂釣的人還是那副姿勢靜候著,只是在他們身旁的大槐樹底下多了一桌飲酒的人,個個光著脊背,話語時高時低,時長時短,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像是喃喃自語。釣者是釣者,飲者是飲者,兩不相礙,釣者自是沉迷于自己的釣餌之上,飲者則執著在自己的杯盞之中。不遠的屋檐下店主夫婦正在默默地忙著第二天的活計,那竟是三不相礙了。只是圓圓的一盞燈火是統一的。夜漂洗去了諸多塵世的雜沓,此刻還原給了這個世界一幅最為簡潔的寧靜。
看看天越發黑了,回到小屋,躺在農家的土炕上,感覺到身子像一片紙一樣的輕飄,不知何時便沉沉地睡去了。半夜時因為口渴忽然醒來了,窗外的燈火還在昏沉沉地閃爍著,樹影依舊婆娑,但靜卻是加深了,加濃了。從遠處的山那邊的國道上不時地傳來陣陣過路的汽車聲,輕飄飄的,時有時無,那仿佛也成了一種山村的靜……
聽著這山音,眼睛又沉了起來,朦朧中耳邊卻有聲音進來:“山里冷,注意別著涼!”眼睛忽然濕潤了……
山人
密云水庫東堤下的公路兩旁,隨處能見到一座座養蜂人的帳篷。往往是在路邊一塊不大的草地上,綠樹掩映之間一座大大的軍用帆布帳篷就支在了那里,帳篷的門簾總是撩起的,里面黑洞洞的。帳篷旁邊有時會立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若是有女人、孩子的帳篷,就會從旁邊又多出一條鉛條來,上面掛滿了晾曬的衣服。然后就是在帳篷四周的草地上,散落著幾十乃至上百只木頭蜂箱。遠遠地看上去,儼然就是一處靜謐的農家院。只是輕易看不到人,所以這道移民風景仿佛從不需要任何磨合便輕而易舉地與本地的山、路和諧地融合成了一道。
那由一箱箱的蜂組成的世界,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那黑洞洞的帳篷里又生活著怎樣的人啊?就這樣,一路上那一座座從身邊飛掠而過的帳篷始終苦苦地引誘著我,只是因為忙著趕路所以沒有時間走進這群養蜂人的世界之中去探尋個究竟。于是這一路便多了一處處傾心的風景時時拂掠在眼前……
從古北口去黑龍潭的路上,終于有時間可以停下來去做一次短暫的探尋了。于是在一條小河與矮山相夾的灌木叢地帶,我走進了一處養蜂人的帳篷,并與一個樸實的漢子度過了多半個下午的時光……
問過了養蜂人的姓名,可總是不大能記住人名與數字的我,到如今除了能回憶起一張瘦削的臉之外,其他的便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走過去時,養蜂人正坐在帳篷口的一張小桌前用木棍一滴滴地采集著蜂蛹。黑洞洞的帳篷在他背后像一口山洞。我和他打了個招呼,養蜂人沖著我卻只是微微點點頭,便又一絲不茍地做起手里的活來。我在他的身邊蹲下身去,他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到來,也許是無暇顧及,還有可能是本來也沒有什么可顧及的。于是在綠樹掩映的這塊野地上,我隨適地問著,養蜂人隨適地答著,偶爾有蜂來打擾但只是一掠而過,撲鼻的山花與青草的香氣感覺讓人神清氣爽。
養蜂人是離此地不遠的灤縣人,干這個行當已經將近三十年了。聽上去像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而他就是在這段漫長的時間里始終廝守自己的那一箱箱蜂,同時還有一份孤獨。他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三四萬塊錢,不是很多,可養蜂人好像很知足了。從他那氣定神凝的樣子看得出,他已經將這份職業沉積成了一捧肥沃的泥土了,并將自己的生命深深地扎根于沃土,不斷地給自己提供著生命與生存的養料。
提到他每日的工作,他會低著頭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從采蜜到育蛹,從采王漿到選蜂址,幾十年的經驗真正是厚重如山。他說一年之中實際上只是干七八個月,冬、春季就在家干點其他的農活,貼補家用。和大多數養蜂人一樣,他也沒有把老婆孩子帶出來,只是自己孤身一人在外。我抬頭往帳篷里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帳篷里零亂得難以形容,一張簡易的行軍床,剩下的就是生活用品和炊事用具。在遠離村鎮的荒野,他們的生活是可想而知的。水桶里只有半桶水,大概都是用旁邊的一輛電動自行車從不近的地方馱來的,另外還有一箱奶和一箱方便面,幾把掛面。最里面是一只煤氣罐,沒有電燈和電器。在他的床上扔著一只舊收音機,這或許是他打發漫漫長夜的唯一寄托吧!三十年的時間,難以想象,在這荒涼的“部落”里他是怎么挨過來的,或許那份艱辛與孤獨只有他的蜂知道吧!
養蜂人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采著蜂蛹,那循規蹈矩的操作看了簡直要令人發瘋,可他的手指卻在那一排排的蜂格板上一刻不停地操作著,像輸了程序一般,而且每個手指都飽含著激情。對于我這個冒冒失失闖入他生活的陌生人,他好像沒有半點好奇,始終連正眼都沒看過我,更沒聽到他問過有關我的半句閑話,我對于他或許就像過路的蜂一般吧!這或許就是他生活的本色,對于他來說,長久的孤獨或許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隨遇而安,無欲無求!
養蜂人的活終于干完了!他直起身,因為坐得太久身子晃了幾下,勉強扶著帳篷站穩了,他沖我笑笑:“歲數大了……”然后便晃悠著身體向帳篷外草叢深處的蜂箱走去。一大群蜂“呼”的一聲飛起,又落下,養蜂人佝僂著身子一塊塊地將蜂板插進蜂箱去,然后再起身,向著遠處的樹林走去,那里還有幾只蜂箱。那一刻我忽然感覺他的背影是那么寂寞,踽踽得像是山間的一棵毛栗樹。我遠遠地注視著他,看看時間似乎要離開了,想著總該和他打個招呼再走,可話到嘴邊一時竟又噎住了。這靜謐的草地啊,我生怕我的一聲喊會驚破了它,驚破了養蜂人那份沉靜了三十年的生活。算了吧!本就是個過客,就是個過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