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村景三畫
- 暮鐘偈:我行走的生命
- 石孝義
- 2289字
- 2019-11-19 17:29:13
一
凍土剛化,軟軟地堆散下去。地里斑斑點點的黑點是烏鴉和喜鵲。車子從高高的地埂上騎過,那稀稀拉拉的麻雀便風似的從車前旋過,又落到溝坎對面的地里去了。溝埂下可見一塊塊新綠了,那是一根根傲然直立的蘆錐。微微兩片嫩葉仍似張未張地裹著蘆心。新綠處總有洇濕的泥土,呈現出不規則的形狀,像是剛被野火燎過。低洼的地方卻分明看到一汪清水了。
風真的是暖了,吹到身上臉上總感到膩膩的,讓人覺得是那么寬容。冬耕過的黑土地鋪天蓋地,翻卷著向天邊伸去,直到天的盡頭才被一抹淡淡的綠墻接住。藍藍的天,淡淡的綠,影影綽綽的,仿佛兩相早已融合在了一起,這就是早春的柳樹了。真的會讓人想到古人所寫的“柳色如煙”呢!煙墻下忽然有了一點色彩,紅艷艷的,一動一動的,讓人不經意間會想起東方的云霞。一點、兩點、三點……頃刻間,每片地里都有了那紅艷艷的顏色,噴吐著的黑煙在清淡的世界中凝固了,滲透進色彩中,成了畫幅中那點點被甩過的顏色。
轉過幾道彎路,路寬了。一切仿佛都被放大了。柳煙飛揚著沖天散去,透過紛繁的柳枝,天空就夾在了這數不清的網眼里,隨著車子的顛簸便像是無數的流星雨狂瀉下來。線桿歪斜著一路向著遠處有炊煙的地方連去,車子的嘟嘟聲從地埂上一直響進了村子里,引得胡同里正玩耍的孩子奔來追逐。我是有些厭煩的,要停下車來嚇嚇他們,他們卻一哄地住了腳,沖著你揮舞著手里的秸稈,花花的臉上抹著干巴巴的鼻涕。再后來,便有狗遠遠地望著你,汪汪吠叫著助陣,于是我只好一溜煙地又下去了。
空蕩蕩的胡同只有炊煙味和尾氣味還在,一架騾車卻不知什么時候又從后面追了上來,車是慢的,因在村路上也快不起來,隨車子顛下的是哩哩啦啦作響的高粱粒和老騾子熱烘烘的糞便。夕陽就在這車尾騾背上被斜斜地拖進村來,飄化了,成了霧氣散向村子深處。
二
紅的墻皮大半是脫落了,便揉搓進許多的暗紅色。一所所磚房參差地插進村子里,像一朵朵剛剛褪紅的野花,看上去村子顯得老了些。一條赭灰色的土路蜿蜒著伸向村子中心的一大塊空地上,這就是村里的集市了。鐵制的攤點、貨架零亂地在四周擺放著,菜葉撒得滿地都是。還沒到上集的時間,所以看不到買菜和賣菜的人。
集子中心卻被橫豎停放的幾輛紅色、黃色的“的車”占了大半位置去。騾馬車經過那里顯得土氣了,便羞答答地遠遠繞開來。趕車人本來喝罵沖天的嗓音,此時竟怯生生地小了下去,只聽見嗒嗒的馬蹄聲和車子鐵軸的撞擊聲一路漸漸地遠去了。“的車”的師傅大都像是城里的閑人,他們既不著急地里的活計,也不著急遲遲不到的生意。活計自有家里的女人去料理,生意嘛,那就是緣分和財氣了。“錢找人享輕閑,人找錢累死人”,他們關心的倒是如何快點把這時間打發掉。
開著的車門子里大都開著收音機,聲音很大卻沒人去聽。師傅們瞪著眼睛看著車頂子,兩只腳像是出墻的吊瓜掛在了敞開的車門子上。真是一副休閑樣!車外不遠處的西墻根下,還三五成群地聚著幾堆人。手在頭頂上揮舞著,使勁吆喝著甩著紙牌。“打的”的生意大都是找上門來的,或是親戚或是鄰里。來了便一眼直直地尋著自己熟識的人,嘴里喊著大伯、大哥,親熱地走過來,身后屁顛屁顛地追著抹著鼻涕的小孩子。師傅總是不忙地、慢吞吞地甩了手里的牌,嘴里還罵罵咧咧地回聲:“不要散了,等我回來。”車子這才“嗚”的一聲開走了。人堆里出現一個空缺,便又馬上擠進人來頂上。于是吆喝便又一聲高過一聲,啪啪的甩牌聲倒成了一通抑揚的鼓點。
三
代銷店向陽的南墻下像是堆了一盤下殘的黑白棋子。黑的,矮矮地靠在那里不動的是人。白的,四下里亂動的是幾只雞。雞總是伸長了脖子在人堆里穿來穿去。人則不是很多,就那么幾個人,也總是那么幾個,各自占著自己那個位子,瞅著市場里空蕩蕩的幾輛“的車”發呆。偶爾一聲長長的咳嗽,便引出一大串長長的濃痰從灰白的胡子中掉出來,雞便跑來競相啄食著。于是這棋局就亂了,像是收官前的數子。
忽然一輛“的車”從胡同中竄出來,吱吱叫著,剎車聲驚得一個個人和一只只雞竟都伸了脖子過去。驚奇的眼睛和恐懼的眼睛都盯著這聲音來處。車在代銷店門前停住了,不知什么時候幾只長脖子的鵝從車輪下飛似的鉆了出來,毛還在飛,塵土還在飛,人堆里就響一聲叫:“這家伙真是個愣頭貨。”雞便隨了聲音去瞧。門子開了,“吱,吱——哐——”門又被摔上了。留著一頭黃毛的人沖下車鉆進了代銷店里的牌局。
人堆又像是一盤棋子一樣重新擺放好了。終于又沒了聲響,雞們又開始在“黑子”里晃悠。太陽吊得更高了,人影都縮到了人們的胯下,像一塊濕濕的泥土。陽光不是很足,一張張黑褐色的臉膛兒竟都像又涂上了一層紅銹。眼睛是瞇了的,總是這么瞇著,似是在看前面的東西,又不似在看什么東西。視線卻總是定在了那么一個方向,不變的。即使前面停了車擋回來這眼光,可那眼光卻仍要送回去,送過去。娃們跑來追著從胡同里竄出來的豬,一群追過來又一群追回去。“啪——”一個趔趄,“媽——”一個孩子甩著眼淚又跑回到來時的那條胡同里去了。人堆里卻喃喃地甩出一聲責罵:“這孩子又瘋得沒人管了,他媽許是又上座玩牌去了……”聲音是沒人理的,像是也不需要有人去理。只是雞揚起頭來定定地瞅上兩眼便又低頭刨土里的蟲子去了。
“啪——”一聲響,清朗朗的藍天里忽然冒出一股子煙來。“啪——”又是一聲。人堆動了。頭都揚了起來,隨后又低了下去,幾雙眼睛轉過去又轉了過來。“栓爺許是沒了……”眼睛都不約而同地聚向墻根的一塊石頭,空空的,那上面沒有人。“嗯,有兩天沒來了”!人堆動了,視線亂了,一束束地收回來,散亂地亂擺著卻不知該放向什么地方。終于有一個人影先立起來,“咳,咳——”粗重地喘息著:“回了……”
沉一會兒,又一個人影立起來:“回了……”
“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