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思在彼岸
- 心會跟愛一起走
- 山雨
- 7091字
- 2019-11-19 18:16:30
一
解開纜繩,撐船的人長篙往岸邊一點,船猛地一下向江里劃行,康冰冰打了個趔趄,手扶了欄桿,待一站穩,便沖進艙里,一屁股坐在橫木上。艙的頂棚是竹篾編成的,細密結實,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已使它變得黢黑,如果拿手指用力一戳,棚子準會出現一個洞,但康冰冰沒有動手,熱天擋日遮陽,雨天又可以躲雨,這已經很好了??当旖菕熘⑿Γ抗馔b遠的對岸,嗯,什么都改變了,船還是一樣的船,盡管它飽經滄桑。
江水渾濁不堪,一股股污水攪動著翻出江面,一陣陣戰栗從船身掠過,康冰冰調了一下MP3的曲子,整了整耳塞,眼睛看著越來越近的對岸。那時他常常爬上那塊大石頭,注視著江面一只只開過來的船,等他的媽媽,站在下面的草兒就說,別等了,你娘不會來的。一聽這話,康冰冰就發火,你莫亂咬牙舌兒,死丫頭。草兒便埋下了腦袋,把手邊的一片樹葉一塊一塊掐在地上,江那么寬那么大,船那么多,你在哪里找你娘,草兒說??当X得有理,便從石頭上跳下來,把捕蜻蜓的小竹帚扛在肩上,拉著草兒走了。
二
康冰冰沒有娘,準確地說是康冰冰的叫法跟草兒不一樣,就像草兒叫她母親叫娘一樣,康冰冰叫媽媽。聽到草兒說她娘又怎么了怎么了,康冰冰就來氣,叫媽媽,叫什么娘啊,他糾正道。草兒眼珠子一輪,錯愕地望著他,以后還是叫娘。
七歲的草兒是淘氣的,有時見康冰冰生氣的樣子,便跑開了,躲在石頭背后向他撒沙子,哼,就要說“?!?,冰冰,走,到江邊?!?。她知道,康冰冰一聽別人說“?!弊志筒粯芬?,他太霸道了,一定要草兒說“玩”,草兒偏不,還一個勁地向他揚沙子??当贿厬嵟刈汾s,伸手擋避草兒扔過來的沙子,死丫頭,死丫頭……追到草兒,按在地上,康冰冰便捉住草兒的細胳膊,你再叫?你再叫?草兒一句話也不敢說,一臉害怕的樣子??当詾樗蘖耍R上松了手,草兒一溜煙就跑了,死丫頭,看我捉住你不……
這些只是回憶,十五歲的時候,草兒送給康冰冰一包水晶石,是草兒平時在江邊撿來積存起來的,卻說水晶石長在地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這種石子河灘上太少見了,草兒積攢了好多年才有這么多,冰冰外婆說水晶石是星星拉的屎。
康冰冰回城念書去了,城里很遠,上岸去乘汽車,還要再坐一個下午的火車才到。康冰冰不想回去,但他爸爸告訴了外婆,他一定得走了,草兒站在石頭上,看著載他的船越來越小。
三
那時的江水很清,天氣好,站在河灣的岸邊,即使伸伸舌頭,皺皺眉,水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草兒站在岸邊洗手帕,不小心便看見水里的自己,接著她又做了幾個小動作。抬頭再看看天,發現天很高云很遠,看看水里的天,也一樣很遠很深,草兒就感到有點兒眩暈,至此草兒相信江底跟天頂是一樣的,要是掉進水里,是不是就到了天上去了?到也奇怪,大人用網子能網回魚來,如果水里跟天上一樣,天上除了云什么也沒有呀。
我是要死在水里的,后來草兒這樣說,康冰冰就叫她住口。
第一次見到康冰冰時,草兒正對著水里的藍天白云出神。
草娃,草娃。外婆叫。
草兒站起來,一看是剛到的一條船上下來的一位老奶奶,是草兒的鄰居,她拉著一個小男孩。
草兒打量著這個男孩,他穿著齊膝短褲,白底藍條的褂子,淡綠透明涼鞋。
外婆左手拉著草兒,右手牽著冰冰回家,草兒從外婆背后看這個男孩背上的書包,鼓鼓的;冰冰也看過來,草兒縮回頭,躲回外婆的腰里。
后來草兒說了什么,康冰冰已經記不清了,走到家,兩個小孩已混熟,草兒看著冰冰的涼鞋。
看什么呀?冰冰說。
干嗎穿鞋?草兒問,因為她們島上的人熱天是從來不用穿鞋的。
冰冰不知怎么回答她,脫了鞋,跟草兒一樣光著腳丫,踩在地上,腳板癢酥酥的,很舒服,是呀,干嗎穿鞋?
見到草兒,冰冰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稀奇的事,是他在城里永遠都沒法知道的。
四
冰冰沒有媽媽,媽媽跟一個男人走了,她走的時候把冰冰關在屋子里,說去給他買糖吃,去了就沒有回來。他爸爸坐了監獄,要八年才回來,冰冰上完一年級的學,外婆便把他接了過來。
冰冰有時站在石頭上看媽媽,草兒就上去拉他。
冰冰,別看了,你娘不會來的,冰冰聽了這話,就橫她一眼。
不過還是從石頭上跳了下來,嚇得籠子里的八哥大聲地叫。
你看,又嚇著它了,草兒提起籠子,到河邊去搬石頭,為小八哥找蟲子。
哎,沒媽媽多可憐。
草娃,康冰冰學著外婆喊人的口氣,你說啥?
它呀,小八哥,被關在籠子里,每天晚上都哭呢。
不是哭,那是叫喚,小八哥都這樣叫喚,冰冰有自己的道理。
不,是哭,我聽到了,草兒說。因為冰冰把籠子放在草兒家堂屋里的,外婆不讓冰冰養鳥雀兒,說手摸了這些小鳥兒寫字手會顫的。只好叫草兒放在她家了。
冰冰想晚上去看小八哥是不是真的要哭,回到家外婆就給他洗澡讓他睡了。
草兒第二天說,八哥又哭了一夜,不住地叫媽媽,冰冰便相信了。
冰冰后來聽舅舅說,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冰冰似懂非懂,一想覺得很有理,草兒從小在島上長大,知道八哥叫聲里講的什么,哭或是笑。
風輕輕吹過冰冰的臉,遠處杜鵑鳥高一聲低一聲,是叫農民該為莊稼拔草了。
草兒說八哥可以飛了,就要放它回到它媽媽的身邊,冰冰不肯,草兒說,你不要勉強了,它急了會撞籠子死掉的。冰冰捏著八哥的腳,一松手,八哥跳上他的肩膀,用感激的目光看一眼它的主人,縱身飛走了,過后冰冰就后悔,他想哭。
五
月亮從后山升起來,照亮了外婆家的半個院子,外婆揮著刀砍豬草,冰冰圍著外婆轉圈,一不小心摔倒在豬草上,調皮鬼兒,外婆叫罵著。草兒站在池塘邊小聲叫冰冰,外婆叫他跟草兒耍去。
月光似金沙銀粉,灑在樹葉上颯颯作響,冰冰不明白,島上的月亮為什么會走路,剛才還在外婆家房頂上的月亮,現在卻跑到池塘的樹杈上去了。
草兒也回答不上來,躺在塘堤上看月亮。
低聲唱著歌:月亮光光,姊妹燒香,燒到哪里,燒到關祠,關祠倒了,和尚跑了,公公放牛,倒在洞頭……草兒,燒香為啥呀?關祠咋倒了?和尚跑甚啊……冰冰干著急,草兒不回答他,光著的腳桿在堤邊晃悠,偶爾讓腳尖沾一下水,魚兒便啵的一聲逃了。
草娃,為啥不說呀,冰冰就愛刨根究底。
不為啥,和尚是自己要跑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歡了,我就到江里去。
怎么了,草娃!
不怎么,江里有白云,有魚兒。
那樣會淹死的。
不會,草兒固執地說。
你媽媽會傷心的。
不會,草兒說,你娘都不要你了,她傷心嗎?
冰冰想,是呀,媽媽不要我了,這樣一想,冰冰也覺得到江里去好。
冰冰認為得到了解答,懸在堤邊的腿有點兒發麻,倆人都站起來,跑到池塘后邊坡地草坪上躺下來,像兩只并排臥在地里的紅薯兒。
草兒指著月亮,明天你會跟我看月亮嗎?
當然。
要發個誓。
冰冰發了個誓,草兒便開心地笑了。
六
哎!沒有哥哥的人好苦也。
男孩們在樹上摘板栗,一時又撂下一個空栗殼。草兒在樹叢里四下尋,沒粒兒,只有殼,小家伙們在樹上咯咯地笑……
誰叫你沒有哥哥呢?嗯,姑娘伢兒爬不上樹,哈哈,又一些空殼子丟了下來,有一個剛好砸了草兒的腦瓜,草兒哇的一聲哭了,有幾顆栗刺扎在她頭頂上。
康冰冰光著身子,趿著一雙外婆的長球鞋,噗噗地奔到栗樹底下。
誰扔的?誰扔的?讓我收拾他。樹上的人一聲也不應。
等他們下來,冰冰叫他們一個一個把栗子放下,最大的那孩子不干,定定地看著冰冰,冰冰也看著他,像兩頭準備角斗的小公牛。冰冰把草兒抱到高處的一個大樹樁上,跟那個家伙打架,冰冰幾次都被按倒在地上,打不過。冰冰不服輸,翻起來就把他的脖子抓出了血,那家伙腳使絆子,用手猛一推,冰冰被撞到地上,鼻子就撞出血來,小鬼兒們一路叫著沙鼻子、沙鼻子,不經打,如鴉雀散去。冰冰鼻子流著血,追一段,鞋子就踢掉了,趕不上,遠遠地向他們拽石子。
回過頭,草兒站在樹樁上已嚇得目瞪口呆。
站著干嗎哩?快下來。
草兒看看地面,看看冰冰,試了試,太高了,不敢跳,冰冰又把她抱下來,把得來的板栗兒放到她的衣兜里,鼻子還在血流不止。
冰冰蹲在水邊,水里的冰冰一臉的憤怒,咬一回牙,血一滴一滴掉在水里。
再低點兒,草兒怯怯地叫。
還要怎么呀,冰冰不耐煩。草兒伸手在水里蕩了幾下,掬一捧水,淋在冰冰的后腦勺,用兩根細小的手指拍打著,見水干了,再掬一捧水淋濕,又拍打,一會兒鼻血便止住了,冰冰拉著草兒回家。明天我要報仇,冰冰說,草兒驚訝地看著他。
七
上初三了,十五歲的草兒長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不再跟冰冰一起上學,她一個人獨自回家,冰冰叫她一塊兒走,草兒說,不,各走各的。
為啥呀?
草兒說,不!
不過放學回到家里,草兒還是愿意跟冰冰在一起的。
太陽像一只火紅的籃球拋進了大山的背后,月亮上來了,林間的宿鳥輕輕地叫喚,松鼠在樹上跑來跳去,草兒拎著一籃子黃蘑菇,跟在冰冰后面。松樹林子密密實實,月光也漏不下來,林子里黑魆魆的,草兒跟著冰冰的腳蹤,一步一步地走,林子里有什么叫了一聲,撲騰著飛走了。草兒嚇得丟掉了籃子,抱住冰冰轉圈圈,全身顫個不住。
莫怕,莫怕,冰冰按著草兒的肩膀,草兒貼得更緊了,冰冰感覺到她的心在怦怦直跳,于是摟住她,別怕呵,草兒一下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整個身子彈了出去。
冰冰,你學壞了,我告訴你外婆去。
嘖……冰冰說不出話,繼續往前走,有什么在樹上爬動,松樹直往下掉皮渣兒,草兒緊跟著,攥緊冰冰后腰衣擺。
出了林子,蘑菇呢?冰冰問。
??!草兒才想起剛才一嚇,丟在地上忘了拿走。她不敢一個人去拿,冰冰說他一個人去,叫草兒等著,她也害怕。最后只好兩人一起返回,又到了那段漆黑的林子,草兒怕極了,幾乎是抱著冰冰的腰一步一步地走,冰冰的呼吸緊一陣急一陣,草兒聽得清清楚楚。
你怕了?
不怕。冰冰說。
那你咋緊張呢?草兒問。
不緊張。
那你喘啥呀?草兒緊逼。
咱沒喘!
好呀!原來你小子心術不正。
你說的,那你干嘛抱著我?。?
草兒便一顫松開了手,冰冰拎著籃子疾步往前,草兒循著他的身影,兩只手又揪住了冰冰的衣服。
不許拉我,冰冰站住了,草兒便松開了手。
冰冰走,草兒又拉住了。
那好,要拉就不準說我壞,草兒點頭。越走越亮,月光斜斜噴薄,如煙似霧籠罩著整個世界。
八
草兒不見了。
她娘打了她一個耳刮子,草兒就跑了,四下里找都沒有結果。
冰冰知道消息是在兩小時過后,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給冰冰拿來一張紙條,說是草兒姐姐叫他送的,冰冰打開,上面寫了幾個字:冰冰,我要到江里去了,記得想起我!冰冰拉著小男孩撒腿就跑。
島的北岸,護洪堤砌得老高,風很大,草兒的書包丟在一邊,腳已經伸到堤壩下面,只要她一松手,立即就會滑到江里去。
冰冰叭叭地甩著腳丫子跑著,帶起一陣陣黃塵。
你別過來,過來我就跳了,草兒說。
為啥呀?冰冰一邊脫衣服一邊靠近。
你別過來,草兒重復,我要跳了。
好,要跳咱都跳,冰冰把衣服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好,你先跳吧。
草兒不動。
冰冰向草兒靠近,他想拉住她,草兒說,你再過來我真跳了,冰冰不敢再動。
他退了一步,你跳吧,我不管你,讓你跳呀!你跳我就跳。
草兒轉頭望望堤壩,望望江水,不動。
好,你不跳我跳,冰冰歇斯底里地叫。馬上做了個跳的準備動作,我跳了,冰冰說,兩只腳也伸下了堤壩。
你真跳,草兒問。
是!
草兒就哭了,我不跳了不行嗎?說著便把兩只腳收了上來,跑過來抱住冰冰的脖子……
九
天是那樣的高,云是那樣的遠,錯落的斷階缺梯之外,一條小徑向島內迤邐而去。
康冰冰捋了捋擋在額上的頭發,把MP3摘了下來放進口袋,將相機鏡頭對著碼頭和廣闊的江面,拍下了第一張照片,那一年,他是從這里登上小島的。
島上九月的空氣仍舊很潮濕,讓他感覺不到秋天的氣息??当箘诺爻橹亲樱粑鼚u上的空氣,覺出了蒼老的時光有如焦灼的麥稈味道一樣的清新質樸。日影西沉,夕陽給小島披上了一件鮮亮的黃袍,田野山坡便在視線里流溢成一幅光彩奪目的油畫。倚在路邊的石頭上,他被這美妙的風景吸引了。
康冰冰向島上走去,他要在天黑之前趕到外婆家,一邊走一邊同一個少年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你是康冰冰吧?少年問。
是,你記得我。離島有六七年了,這個當年給他送紙條的小男孩已長成頎長的小男生。
嗯,少年甩一下肩上的書包,你應該拍一拍北岸。
是呀,康冰冰一邊回答一邊想,是該拍北岸的,那年同學們傳言草兒做了他的媳婦,便挨了她娘的巴掌,跑到北岸要跳到江里去……
來之前你聯系過她嗎?少年問。
誰?
草兒。
沒。
少年不再說這事,轉移了話題,北岸太好了。少年的建議康冰冰能懂。
現在北岸的風景很美,少年最后補充了一句。
十
北岸的風景的確很美,山高月小,夜靜波輕,涼風柔軟繾綣,是當初很多夜晚跟草兒在一起時康冰冰感覺到的,時隔七年,草兒的印象還是那樣的清晰。
草兒坐在堤岸上,腳搭在外邊,康冰冰總是認為她這樣坐著很危險,所以他坐在堤坡里面的水泥地上。
死丫頭,坐進來點兒,危險。
不,草兒轉過頭,看著靜夜下沉吟的江水,忽然間想起什么似的爬起來,過來坐在康冰冰旁邊,從口袋里摸出半截粉筆,在地上亂涂亂畫著。冰冰,你能一直陪我晚上看月亮嗎?又是個老問題。
冰冰不說話。
草兒在地上畫了房子,菜園,池塘,還有院子里的兩只小腦袋,這好看嗎?
好看,冰冰說。
好看是好看,在島上這樣生活一輩子你行不?
冰冰不語,撫著草兒的頭發,眼睛便熱了,想抱抱草兒,又不敢。
我行,我知道你不行,你有很多理想……
唔……
一時間,記憶的鏡頭一下子變得蒼白,眼前月光下的夜晚并不寧靜,七年的時間,北岸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前的防護堤不見了,一條寬闊的水道橫貫了這座小島,可進渡輪??当?,修這樣的河道到底有多少合理性。河的兩邊廠房林立,車間的燈光亮如白晝,水里浮沫閃閃發光。
康冰冰瞄著數碼相機的鏡頭,折騰大半天沒有拍一張照片,這樣的場景在他生活的城市太常見了,幾乎遍地都是如此,他不需要這樣的圖片,很沮喪,康冰冰打算就這樣離開。
剛一轉身,一個瘦削的男人從河道邊走來,康冰冰以為是下午碰到的那個中學生,走近一看,才知道不是。
你是康冰冰,來拍夜景的啰。來者說道。
呃,你怎么知道?
你外婆告訴我的,我想你準到這里來了,怎么,景色不好?
是啊,沒拍,這里不如從前好。
十一
男人單薄的身影在夜色里隱隱約約,天上大朵大朵的烏云壓在頭頂匆匆奔跑,云間偶露的星月于是都離人很遠了,風刮著工廠的包裝紙皮、保麗龍碎屑飛舞,河道里便積起一層層的殘渣。康冰冰跟著男人,穿過響著隆隆機聲的工廠,沿著河岸向島內走去。
喏,那里就是我家,男人指著河對岸的一座兩層建筑,二樓的燈光明亮,把院子照白了大半,一個身穿白衣的人伏在走廊欄桿上,吹著類似八哥叫喚的口哨。
草兒,康冰冰來了,下了河上面的高架橋,男人對著樓上的人喊,樓上的人充耳不聞,仍然吹著口哨,康冰冰吃驚地看著男人,男人以平靜的目光回應他的詫異,康冰冰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又在學八哥叫喚呢?她呀,有時跑到河道里去照鏡子,河水太臟照不了,她就用樹枝把垃圾撥開,最后還是不行,她就坐在地上哭一個下午……有時她還會跑到山里去找蘑菇,這幾年山里的樹搞修建都砍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都很少長野生菌了,哎。
她什么時候變成這樣子的?
你外婆沒跟你說過?去年,是去年的三月間吧,她不答應嫁給我幺爸,她娘打了她一耳光,后來就這樣了。
你……康冰冰想說原來你不是他丈夫,但沒說出來,男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幺爸五十多歲了,很小就在外面浪蕩,將近四十歲才改邪歸正,在島上安居樂業老老實實做農民,苦了十年,誤了年齡,婚姻也耽擱了。上前年島上開始全面開發,幺爸是跑江湖的,見多識廣,開了個鞋面加工廠,江那邊很多鞋廠的鞋面都在他廠里加工呢!哎,我幺爸半世年紀能這樣,也算是大器晚成,我們侄輩哪能趕得上……
康冰冰說不出話來。
沒想到他們結婚日期還有十多天,就發生了這事,哎,幺爸命真苦,男人說,當時很多人勸幺爸不要娶她了,但幺爸說這事他有很大的責任,不能放下草兒不管,他便把她娶了過來,幺爸有很多的錢,他說他能治好草兒的病,幺爸真是島上的做人模范。
康冰冰走到樓上,原來草兒腳邊放著一只空鳥籠,一會兒她又提起來,對著籠子學八哥吹口哨。
草兒,康冰冰叫了幾聲,草兒沒反應,仍舊吹著口哨,看著籠子嘻嘻地笑,亂發遮住了半張臉,風吹著廊檐上的懸掛物,發出嗑托嗑托的聲響,康冰冰淚珠兒從眼眶里滑出來,吧嗒吧嗒滴在地板上……
十二
天還是有些憂悒,有風在徐徐地吹,天的另一邊,飄浮著朵朵輕盈的白云。
康冰冰站在大石頭下等船,無精打采地打量著濁浪洶洶的江面。
冰冰,就要回去了嗎?昨晚帶他去見草兒的那個男人從河灣里走上來。
啊,是的。
今天的天氣過一會兒可能就會轉晴的,你可以去拍北岸那邊的工業區,效果肯定很好,前段時間記者來拍過,聽說后來還上了報紙呢。
哦。
外面的人都驚訝,我們這個孤島現在居然發展這么快……
康冰冰討厭這個絮絮叨叨的男人,不想理他,把臉轉向了一邊。
天,草兒穿著一條白裙子,正蹲在河灣里,她正在照“鏡子”呢。
康冰冰走過去叫,草兒。
草兒轉過頭看著他,嘿,嘿。又轉過臉去盯著水面喃喃自語,我要到天上去了,我要裁最美的云彩做嫁衣,我要……
草娃,康冰冰扯著喉嚨叫了一聲。
草兒驀地站了起來,康冰冰退了一步,掛在脖子上的水晶項鏈唰地響了一下,草兒便呆呆地看著他的脖子。
康冰冰把項鏈取了下來,交到草兒手里。項鏈上的水晶石是那年草兒送給康冰冰,在城里他找師傅做成了這條水晶項鏈。
嘿嘿,星秀屎,星秀屎,草兒說。
對,是星秀拉的屎!康冰冰驚喜,他試圖喚起她的記憶,但是草兒似乎很快就不感興趣了,將項鏈一下擲在地上,轉身又蹲在先前的位置??当捌痦楁?,愣住了。
哈哈,哈,月亮,月亮……草兒不住地叫,康冰冰走過去,水里是一片黑暗。
船已經靠岸,康冰冰要上船了,他叫了一聲,草兒。
沒有回應,他便走了。
待他走遠,身后響起了童音般的歌聲:月亮光光,姊妹燒香,燒到哪里,燒到關祠,關祠倒了,和尚跑了,公公放牛,倒在洞頭……
船到江心,激流橫阻,行得很慢,康冰冰望著河邊的那塊大石頭,想使勁地喊一聲,這時,他聽到那邊好像有人在喊。
冰冰……
喊聲在江濤里飄裊隱伏,很微弱,聽不真切,好像是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