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多年,胡賢兵逐漸喜歡和胡賢貴坐在賭坊里哈哈搖骰子,不多久,他的生意日漸蕭條下來。有一天,胡賢兵回來小憩,他的臉上一副焦急不安的樣子,但他心里很踏實,有一種閑逸的感覺,疲憊和煩惱一股腦兒散了。的確,那種生活給他帶來很多困擾,近年時常鬧水災,公安部門又查得緊,有一次險些進了監(jiān)獄。胡賢兵心灰意冷了,心一橫,私下將那艘伴隨他多年的貨船賣了。另則,最近他身體不如以往,一天下來,頭總是昏乎乎的。他推門進屋,他的妻子迎了出來:“賢兵,你回來了,總算把你盼回來了。前幾天民兒病了,模樣十分嚇人。”
“是嗎?病好了不?”他耷著眼皮頭也不抬。
她略顯悲愴地回答:“我都急壞了。”
那時胡賢兵的表情十分復雜,是憂傷,焦愁不安,其間又摻雜著一縷縷欣慰,因為他思念著他的兒子。自從他們夫婦將生下不久的女兒拋棄后,胡民便成了他們一生中唯一的希望。
胡賢兵走過來用嘴親著他的臉,又用手撫摸他的臉蛋。那一瞬間,胡民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父親,但他明顯老了,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副模樣。因為他意念中的父親的形象應該是年輕高大,身體健壯。但他十分清瘦,幾乎皮包骨了。
他掀開了被褥想再次用嘴親親胡民的臉,突然間卻剎住了,因為發(fā)現(xiàn)一只蚊子盯在他那張彤紅的臉上,往他臉上輕輕一拍,拍出了一攤血。那一刻,在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愧疚。他的臉上一陣抽搐,掙扎一陣后,才將頭慢慢地俯下來,用密匝匝的胡須又親他一次。同時,他已經(jīng)感覺到眼淚淌在他的臉上了,那是父親的眼淚,也是他第一次看見辛酸的淚水。飯桌上,胡母說:“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訴你,前幾天家里來了一位中年男人,那副裝束打扮像是個當官的。”胡賢兵追問道:“他說了些什么!”她望著他的臉回答:“雪山村村主任要換屆了,因此他要你回來。有姓王的在縣里給你撐著,說不準有一天會沾上官運。”他一陣冷笑,心想:“官運、戰(zhàn)友,這些都是騙人的幌子而已。他青云直上,哪還念及這個戰(zhàn)友情分!又怎么啦!以前不是從湖南帶回來的唐朝陶罐一件件的送給那個姓王的,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些稀世之物。現(xiàn)在升官就翻臉不認人了。”胡賢兵長嘆了一聲,“得了得了,人家好歹也是個官,我怎能攀龍附鳳呢!”他這么想著,心里十分平靜,他的女人卻在一旁生氣。
“換屆村主任是往后的事情,有件事同你商量一下。”胡賢兵說道。
“啥事?你說吧。”
“其實,也不是十分要緊的事情。”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打算把那艘船賣掉或租賃給別人,你也知道,干那樁買賣近年來蕭條、破敗,并且違法。社會開放了,可是我胡家的日子卻越發(fā)緊巴。怪啥!”
她接過話茬說:“怪一個人的運氣,日子是不如以往!我爺曾經(jīng)是官,并且還是個大官,父親也是個官,自從父親死后,我家就變得一無所有了。既然沒賺頭,賣就賣,千萬別怨天尤人。”
“是啊!你作為我的妻子,我一定得對你說,免得疏忽了你在胡家的地位。”
“哪有什么地位!自從踏入你胡家的門,還不是由你胡賢兵管著。從前頭腦發(fā)熱,花了許多錢財造了一艘大船,現(xiàn)在又中途賣了,究竟打什么主意?!”她惱了。
他啞然無語,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朝上噴了一口,說:“一個人總不該尋著一棵樹吊死,生意冷淡,我的心已涼了,一家人得過日子。”
她哭了,她哭得十分傷心,“你常年在外奔波,心里還有這個家嗎?說句沮喪話,如果我和孩子在家有啥三長兩短,怎么辦!偌大的雪山村,大伙都窮得叮當響,誰有能力去救賑別人。”
他慢慢地俯下頭坐在凳子上,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用腳揉了揉,才將半截煙頭仍在地上,也不揉滅它,任其熄滅。但他屁股還沒坐熱,就急躁不安地站起來悻悻出門了。女人叫他不應,也沒有轉(zhuǎn)身看她一眼,那一剎那,胡民覺得母親可憐,是一個十分讓人憐憫的女人。
原來,胡賢兵幾天前將那艘大船賣給一個跟他十分熟悉的纖夫,當晚便去了賭坊搖了一夜的骰子,卻碰上賭博運不濟,才將身上所有的錢財都輸光了,后來跪在地上給那個身上有刀疤的家伙討回兩百元。
應該是從那時起,胡民才開始憎恨他的父親,他不是一位稱職的父親,也不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好丈夫。對他的所作所為,胡民非常反感,也同情他的怯懦。真的,作為他的兒子,是沒有任何資格這樣貶損,但不得不說,自始至終,他還是十分體貼、關(guān)心,讓他們母子倆心里熱乎乎的。
春末的一天,胡賢兵一覺睡到午時,白花花的陽光像一片細碎的金子灑在地上,他哈氣連天地踱出門去上茅廁撒泡尿。一會兒,他才進屋搬張椅子坐在一片綠茵茵的葡萄架下抽煙。棚架上的葡萄還沒有成熟,但果實垂掛滿枝頭,小時候就這樣每天望著棚架上的葡萄,嘴里不斷咽著口水,想吃又摘不下來,那時,他的母親會幫他摘下一串烏澄澄的葡萄遞給他,并朝他微笑。
忽然胡賢貴搖晃晃地走進胡家前院,還沒進門就吼道:“兵哥,雪山村都快鬧翻天了,你卻閑在家中獨享清福。這日子不太平嘍!一些爭權(quán)奪利的家伙都在拉票競選村主任,就像其他國家選總統(tǒng)一樣,都希望有機會成為干部。”胡賢兵讓他進屋里,他說:“不啦!哪還坐得住,我們也得去湊湊熱鬧,如果你不愿意去,我陪你去村里走一趟,真是難得的機會,一生中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來年轉(zhuǎn)正,名正言順地成為國家工作人員,才真讓人仰慕呢!讓我這個不爭氣的兄弟顏面也沾光。”
“真有此事?”胡賢兵一臉疑惑。
“咋還騙你不成,你信不過我,但也得相信王縣長,跟他打聲招呼可頂過咱們千言萬語,他出面主張此事,任何困難和挫折都會迎刃而解。”
她在旁邊勸著:“是啊,賢貴說的話有些道理,不為別的,也該為子孫后代著想,不扯遠,人家雪山村的嘉英,大字不識幾個,嘴甜人俏,就憑人長得漂亮,多幾分姿色,可是人家有福分,結(jié)婚后一直過著清閑的日子,去年又讓村里選為婦女主任,專門負責婦女工作,如今搖身一變,官升幾級,還成了政府計生辦主任哩!”
“呸!那女人狗眼瞧人低,分明是在輕視咱們平民百姓。”胡賢貴接過話茬。
胡賢兵卻說:“從前別人喚我船長、老板吶!他下鄉(xiāng)檢查工作時,我卻偏偏去巴結(jié)王少成,我把他請到家里來,將他當爺款待,還把漢、唐年間的陶罐送他,倒還害怕他不領(lǐng)這個情。兄弟,你瞧瞧,對于這一次我參加雪山村村主任選拔的事是否有希望!”
胡賢貴讓他的想法噎住了:“這……這……兵哥,換句話說,你曾在雪山村建立強大的威信,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群眾一定會擁護你,支持你!更何況還是一名優(yōu)秀黨員,黨章倒背如流,絕不會有絲毫含糊。”
他恣意地笑了,胡賢貴也笑了。
近幾年來,修建公路、河堤、廟殿,總共籌資四萬三千元,這些事情群眾也有目共睹。胡賢貴賠笑說:“這事不就上級說了算,權(quán)當皇帝的圣旨。即便是上屆村主任洪老爹對某些人不服,他的話素來就是屁話,事做得太絕,卻生了個膿包兒子,這也是對洪家的懲罰。”
夜一片寂靜,風柔得似水,一輪清輝皓月猶如珍珠般傾瀉在大地,天空幾乎沒有任何疙瘩云,一片湛藍。胡賢兵正在跟一個從縣城來的客人喝酒。原來,為了能夠當上雪山村村主任,費了許多周折才把王少成邀請到家里來熱情款待。一場酒席直喝到子夜,王少成已經(jīng)醉了,搖搖晃晃地起身要去前院方便,已有醉意的胡賢貴暗笑說:“縣長,行嗎?您是貴人,貴人是海量的,咱鄉(xiāng)下沒什么好酒款待,請不要見怪。”王少成酣然地說:“不怪!不怪!咱怕是醉了,辨不清東西南北,可是我心里明白。”胡賢貴也不知道他心里明白什么。看著他跌跌絆絆的模樣,心里發(fā)笑了。喲!一個官也會如此失態(tài),真夠狼狽。王少成或許憋得厲害,也就不跟他沒完沒了地胡扯了,徑直鉆進右側(cè)的一處小胡同。胡賢貴嚷著:“走錯啦,走錯啦!那是我三叔家的臥室!”
胡賢兵在屋里等不及了,就嚷道:“成兄,你想當逃兵!難道這次害怕了。”
王少成抖抖瑟瑟地從茅廁里鉆出來,粗獷地笑了幾聲:“我有什么好怕的,酒乃穿腸毒藥,心有余而力不足罷了。你有話想對我說是嗎?談談也不妨。”
“就喜歡像你這種爽朗之人,那我就不妨直言直語。縣長,有關(guān)雪山村推選村主任一事是否落實,是否安置妥當?”
“作為村主任候選人員,這丁點小事并不是我們分內(nèi)工作,有的人就是圖交情。”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但我認為還沒這么快,前幾天村委會竭力向我們推薦他的妻弟作為候選人員,他太嫩了些,擔子實在不輕啊,因此暫時沒有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