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我和梅是怎么開始的。但就是那么開始,自然而然的。
我招呼梅過來,興高采烈地招呼她。我給她看我剛寫的一個戲劇片段。我不知道為什么給她看手稿,因為若是在以往,我是不會將沒完成的手稿輕易示人的。也許是我太高興了,看到她,自然讓我興奮。我懷疑自己因此年輕了好多。我也不再拒絕鏡子了。我開始用新的眼光看待鏡子,我甚至學會與鏡中的自己交流。其實我們很容易在鏡子里與自己相遇,說不定我們視之為現實的感觸只是鏡子里頭自己的一個倒影,只是我們沒有發現罷了。我與我相遇,在鏡子里,在梅的眼睛里。
梅到來之后的生活確實變得生氣勃勃,而我也有意讓她由此而高興,受到嘉許。所以戲劇《阿基米德》是為她而做。我必須使她明白這點。她來了,像一線耀眼的陽光閃進我有些憂郁的生活。我把《阿基米德》放在她跟前,但沒有給她看的時間,相反的,我已經像個孩子一樣,迫不及待地講起來。我建議為了豐富我們的生活,掘深我們并未走遠的夢,添點樂趣,我們倆來排練、演出這個戲劇。她樂了。或者確切地說,她已經開始準備,并督促我也趕緊。我還在修改、添加,并且去除不必要的技術環節,以免給我們的演出帶來麻煩。我一邊應道,一邊還在思考:如果讓我來演阿基米德的話,那么梅只好扮演士兵和小女孩。不行,阿基米德非她莫屬,我希望看到不一樣的阿基米德,這樣的話,士兵和小女孩的角色歸我了……
(阿基米德蹲在地上研究幾何。士兵推門進來)
阿基米德:(叫嚷)別踩踏我的線。
士兵:當你的生命將像這些線一樣消失的時候,你還關心它們做什么?
阿基米德:可線是永恒的,恰似我的名聲。
士兵:名聲?別對自己抱太大的希望。那是煙云,要消失了的。
阿基米德:我對自己從不悲觀。沙地上留下的腳印,絕大多數都被風抹去。當然我也不免擔心我的腳印會有消失的可能。但在過去的歲月,我勤于工作,從不放棄努力去砸開真理外面的殼,也許殼碎了,或者只是裂開了一條縫,但我畢竟窺視到真理,也許我還碰著。我已經在沙灘上狠狠地踩上一個腳印,時間將把它塑成一件精美的作品,沐浴在地中海的陽光下。
士兵:說得倒是漂亮,但它畢竟救不了你的命。
阿基米德:我的心靈卻是因它而有了深度,這個時候,死又何妨?當我們迷惘了,彷徨了,是什么領我們找到回家的路?當我們孤零零的,仿佛一片飄零的落葉,是什么讓我們有安穩感,有如落在堅實的大地上?
士兵:女人。
阿基米德:(他托著腦袋,喃喃自語)這未嘗不是一個理想而絕佳的答案。
士兵:(瞧了瞧房間)數學,看看它都給你帶來什么?看看這家徒四壁的房間,看看這落滿灰塵的桌子,這些幾天沒洗的餐具。
阿基米德:數學不關乎生活。你不能用數學來丈量現實中的幸福。
士兵:看看這床和被褥,恐怕連只蒼蠅也不愿在此筑巢。
阿基米德:沒有什么比躺在數學的被窩里,更能給我帶來天鵝絨般舒適的感覺了。
士兵:這些線已經像鐵條一樣圍成牢籠,束縛了你,使你心靈枯竭,無法面對現實。
阿基米德:可笑,竟然有人教我怎么看待數學。的確有這樣的可能,一幫從不抬頭看月亮的蠢驢,也會堅持說那月光是路燈投下的。要求他們理智地看待數學,就像讓大象飛起來一樣不現實。人啊,你為什么不能清醒?
士兵:我絲毫看不出它美在哪里。(他蹲下身,盯著地上的幾何圖。阿基米德緊張地看著他,怕他拿手去碰。)
阿基米德:這美,正如孩子們的笑,穿紅裙子跳舞的女人一般。這種美抽象得多,但也真實得多。
我不得不承認,梅的演出棒極了。她是天生的演員。一個天生的演員,好比阿佳妮,能夠在融入角色的過程中,讓人看到咄咄逼人的美。阿佳妮一出場,便能融化整個畫面,使之像云朵一樣變幻,像霧一樣升騰。我喜歡她身上能夠鋪展開來的脆弱、瘋狂、敏感和柔軟。喜歡她幽深、謎一樣的性格,她的眼睛的藍。我不知道現實中的阿佳妮是否如在鏡頭中的一般,但是假使不是又有何妨呢?阿佳妮的左手和右手分別拉著現實和夢的大門,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將門拉上,現實和夢的界限消失了。
因此,與梅同臺競技是危險的。我常常看著她的言行舉止,陶醉而沉迷,竟一時忘了自己是在演戲。況且我的表演又那么差。想必在她眼里,我有多么可笑。
我的擔心顯然多余了。她聽完我的話之后哈哈大笑,表示根本就沒注意到我。她陷入角色太深,全身心撲在阿基米德身上,想讓他煥發星星般的光輝,才不去關心我。
她這么一說,雖然讓我有一點不爽,不過心頭的壓力卻消失不見。看她手舞足蹈哼著歌曲的樣子,我也就高興了。還沒休息夠,她又來催促我起來演戲。說真的,我當時靠在沙發上,跌入夢里去了。被她搖醒的那一刻,我突然擔憂,這場戲會不會沒完沒了地演下去?那樣豈不是成為糾結,卸不下的負擔?
梅是這樣一個女人,她一旦喜歡上什么,別人就很難潑她冷水。她不像我,容易沮喪,灰心,對于那處風景,游著玩著就覺得累了,厭倦了。但梅不同,她不像我,她總是熱情洋溢,精力充沛,與我剛認識她的那會兒殊為不同,那時她敏感憂郁,像她著迷的黃昏。因此,有時我懷疑她的快樂和熱情是裝出來的。
就在我靠在沙發上迷糊一會的時候,她拍著我的肩膀,把我搖醒,然后讓我盯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既是謎,又是夢,我看得有些出神,險些又返回夢里。
我跳起來,假裝生氣地說,我奉命將你刺死。
士兵:(跳起來)我奉命將你刺死。
阿基米德:如果這能讓你的劍變鋒利,你就用力地刺吧。遺憾的是這未完成的幾何圖形,我卻不能隨身帶上,想必我要走的路是長的,也是坎坷的。也只好把它留給來世了。
士兵:我看它會緊隨你的步伐,消失在歷史的縫隙里。
阿基米德:真是笑話。我,阿基米德,勢必將因為自己的作品而活在歷史之中,反過來,這些作品由于抵達了真理,不會懼怕任何惡勢力。
士兵:(冷冷地)如果你是對的,那么,為什么你將被刺死?
阿基米德:(不動聲色)這是一個殘酷的暴力的世界,而真理是一面鏡子,映照了這個世界殘酷而暴力的一面,看著真理制成的鏡子,世界顫抖了,它要將鏡子摔成碎片,把碎片再碾碎。
士兵:那么,阿基米德,正視你的命運吧。
阿基米德:命運?它給予我在混亂中尋找秩序與對稱美的能力,我曾經確信依靠它,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公式,表達了宇宙的觀念。但是當我思考得越深,我就覺得發現得越少。命運?也許它只是一個夢,虛幻而迷糊,而我所知道的是每天我都在忙碌著思考。思考是我的命運,我的女神。
(外來突然傳來奔跑的聲音,把士兵暫時引走了)
阿基米德:(自言自語)我曾經為了數學,千辛萬苦尋找理想的居所,直到剛才我都還相信這個小屋就是理想,就是夢。是一個與世無爭的桃源。然而它不是。它抵擋不了刀劍,哪怕一點僵硬的聲音也會嚇到它,那情形就仿佛是一塊玻璃似的,我們用它擋風、擋灰塵,但擋不了暴力;那也像是一汪湖泊,倒影了最美的月光,卻經受不起一小塊石子在它上面制造漣漪。累了,倦了,也都會過去,而夢是會到來的。
眼下我成了士兵和女孩,在兩者之間奔忙不休。梅樂在其中,還扮演起導演的角色,指點我動作要怎么做,臺詞應該怎么演繹。我已經累了,但一時半會她不會停下來。
(一個女孩赤腳進來。見到士兵,遲疑著往后退了一步)
阿基米德:孩子,別怕。瞧你手里的花,多美。有些人就是容忍不了花的香,花的線條,即便這樣他們扭頭不看不聞就是了,他們甚至搬來鐵籠,像對待囚犯一樣,把它們關起來。要是我能在數學的花園里覓得這么一朵漂亮的花,也就心滿意足了。究其一生,我都在尋找線條,理順它們,解釋它們,但到頭來,也許我只是一個匆匆趕路的人,錯過路邊的花和花叢中奔忙的蜜蜂。
女孩:(把花給阿基米德,斜睨著士兵,有些害怕)今天,還學不?
阿基米德:不,孩子,今天不學了。(摸摸她的頭)玩去吧。看看外邊的陽光。這么好天氣,到街道上走走是值得的。用你的腳去體驗它的溫度,并銘記于心,這樣的話當寒冷侵蝕過來,覆蓋街道,而你穿了鞋,也才不忘記溫暖不會離開得太久。也別怕陽光,別怕與它的赤裸接觸。因為當你面對黑暗的時候,才不至喪失希望。
女孩:(走出去,還不時回頭看看士兵,看看阿基米德)那么,我走了。
阿基米德:(揮揮手)走吧,我可愛的小女孩,再見,鮮花的朋友,陽光下的夢。
士兵:你執迷于研究,揮出那么多動作,但也許不過是對著空氣浪費了力氣而已。
阿基米德:能夠攪動起一點點氣流,值得了。
士兵:那都是浪花上濺起的水滴。
阿基米德:呵,能夠離開海面,迎接天空,哪怕只是暫時的,那么,這些小小的水滴也大抵可以驕傲地說,我們畢竟有過追求,為了這份追求,我們再次從空中掉回海水,但是沒有遺憾,沒有惋惜。
士兵:這追求正在讓你迷失,將你引到荒蕪的所在。
阿基米德:跟你解釋純屬浪費口舌。你還記得你的故鄉嗎?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故鄉。對我來說,數學便是可親可愛的故鄉。說起故鄉,我的心頭涌動著一股暖流。我曾經聽人遺憾地說,科學不能解釋人的情感。但是人的情感為什么要用公式加以解釋呢?那感覺就像給情感加上鏈條一樣。而人的歡笑、喜怒和憂傷,因人而異,也各有其微妙和難以捉摸的地方,毋寧說它們是謎語好了,揭開謎底也許就失之深刻了。科學是探索和抵達真理的目光,與情感沒有關系,但是我愿意說,每當我埋頭于科學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快樂和平靜。從這點上講,它與詩歌本質上是一樣的:我們都在尋找心靈的溫度和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