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公德心的來源與現代意義
- 陌生人社會倫理問題研究
- 程立濤
- 3891字
- 2019-11-20 17:58:17
現代意義上的“公德”是梁啟超從日本思想家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一書中借鑒而來的概念。在當代中國人的生活中,“公德”早已成為一個普遍流行的術語,盡管一些人對其確切含義并不十分清楚,但這并沒有影響到它的普及和廣泛使用。在著名的《論公德》一文中,梁啟超通過分析國人公德缺失的現狀及危害,提出了自己對私德和公德的獨特理解。在他看來,所謂公德是與私德相對來說的。如果說私德主要規范與調節“一私人與另一私人”之間的關系,那么公德則主要規范與調節“群己關系”,即個人與社會大眾的關系。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日本。他利用閑暇時間閱讀了大量西方名著,詳盡考察了日本公德發展的現狀,指出中國之所以國力孱弱、民不聊生,就是因為傳統私德的弊端以及公德缺失。為此,他努力倡導一種利他(他人、社會)的公德,以此超越和彌補傳統私德的缺陷,培育全體國民的公德心,增進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和戰斗力,實現救國圖強的歷史使命,進而推進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中,梁漱溟有過類似的論述,在他看來,公德是人類為營造團體生活所必需的品德。
對公德心的理解,取決于對“公德”概念的反思和把握。通過對中國文化與公共意識之關系的深入研究,陳弱水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在他看來,如果說“‘公德’是代表某種特定德行的概念,‘公德心’則是指個人具有這種德行意識的狀態”【1】。這里的“心”,就是一種意識狀態和理性精神,尤其指個人對公德的理解和體會。梁漱溟說:“何謂心?心非一物也;其義則主宰之義也。主謂主動;宰謂宰制。對物而言,則曰宰制;從自體言之,則曰主動;其實一義也?!薄?】在這里,梁漱溟對“心”的解讀頗具中國文化之特色。他認為,“心”具有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等特性,是一種充滿生機活力的意識過程。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公德心”是19世紀末由梁啟超從資本主義社會輸入的倫理概念,多指個人對國家、社會的理解與認識,主要表現為個人對公共道德和法律規范的認同與自覺遵守,尤其指個人的社會責任感、愛國心、使命感等。在日常生活中,一些人常常被譴責缺乏公德或公德心不足,這里的公德主要指社會公德,而非梁啟超所說的“公德”概念。社會公德是維系社會生活秩序的最基本的道德要求,是公共生活的一種底線道德。梁啟超所謂的“公德”以及由此延伸出來的“公德心”概念,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的維護,更多是一種政治倫理訴求,即一個人的責任感、愛國心、使命感等。不過,在目前的國內學術界,人們在使用“公德心”概念的時候并未加以區分,而是把它作為涵蓋一般性社會公德和政治倫理訴求的綜合概念運用的。
20世紀80年代,臺灣地區學者對“五倫”問題的檢討和對“第六倫”的積極倡導與推動,從根本上說也是為了解決私德與公德之間的沖突或者說人情味與公德心之間的沖突,借此推進傳統道德文明的創造性轉化。自梁啟超以來,中國學者對國人缺乏公德心的譴責之聲始終不絕于耳,他們正是基于自身的生活體驗,深刻感受到公德心之于公共秩序和社會利益的重要性,從而對公德心的呼吁日趨強烈,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對呼之欲出的新文明的強烈渴望。市場經濟和社會發展的步伐,已經遠遠超出了小農經濟的狹隘圈子,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血緣和地緣的局限,走向了嶄新的工業文明和信息文明時代,人們之間的社會聯系和社會交往范圍也在空前地擴展和延伸。“社會生活愈發達,人和人之間的往來也愈繁重,單靠人情不易維持權利和義務之間的平衡?!薄?】因此,社會對嶄新的道德和法律結構體系的訴求越來越迫切,不斷發展的公共生活空間對公德心的訴求也更加迫切。無論現代工業文明和信息文明,還是人際交往的全球化發展趨勢,以及我國當代社會結構的公共轉型,都迫切要求人們建構符合時代需要的公德心。必須指出的是,盡管在西方倫理中并無類似公德心的概念,但這并不等于說公德心不屬于現代文明的范疇。實際上,梁啟超關于提升國民公德心的呼吁以及積極倡導公德建設的實踐,無疑是潛在地以西方公共文明為背景提出的。因為福澤諭吉的《文明論概略》一書的形成,主要是以西方物質文明和倫理道德作為參照標準的,其中透射出鮮明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化烙印。當然,我們并非認為西方文化一概都是值得借鑒的有益成分,然而它關于社會公德意識和公共精神的有關論述,對于我們建設現代化國家和先進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會文明和生態文明,無疑有著突出的啟迪意義和參考價值。何況關于私德和公德問題的論述,乃是啟發梁啟超思考中國社會改造尤其是傳統倫理弊端的邏輯起點,所以我們在使用私德、公德和公德心的概念時,必須有一個清醒理智的認識和辯證的揚棄過程。
如果說人情味大多著眼于道德本能的層面,那么公德心則重視人們對公共生活的道德自覺和理性選擇。由此看來,二者分別處在高低不同的道德發展階段,即公德心的價值訴求高于人情味的價值訴求。固然,發自人性本能(包括道德本能)的人情味是無法根除的,但是,它可以通過后天的道德教育和培養而得到改造或提升。一般說來,僅僅依靠自身的力量是無法完全超越本能的,它必須借助外在的道德教化的力量和理性規約,實現某種意義上的超越和升華,然后才能由自發走向自覺,再由自覺發展到自主的歷史高度。人們唯有在自己的道德自覺性達到某種高度——有時是道德自主的高度,才能深刻理解并體會到公德心與公共生活秩序的關系,從而形成對公德心的高度自覺以及對公共利益的無限敬畏。在這個過程中,人們需要實現對私情的超越和升華。梁漱溟曾說:“不論其為個體,抑為種族,其偏于局守一也;則其情謂之私情也?!薄?】當然,承認私情存在的客觀性,并不是認定其道德合理性的前提,而應當理解為尋求對其進行改造的先決條件。個人超越自私的情感的局限,趨向于“無私的感情”,是宇宙生命之壯闊的美好前景。因為“具此無私的感情,是人類之所以偉大;而人心之有自覺,則為此無私的感情所寄焉。人必超于利害得失之上來看利害得失,而后乃能正確地處理利害得失”【5】。
公德心首先是現代生活健康發展的要求。在現代工業文明和市場經濟條件下,人際交往極大地普遍化,公共生活日益成為實現個人價值和社會利益的主要形式。明確公私領域的劃分及相互關系,將人的行為置于相應的道德和法律規范之下,防止彼此間的相互取代與僭越,既是個人生活美好和事業成功的基本保證,也是社會整體文明的基本訴求。對于普通公民而言,公共生活是公眾活動的領域,它的完善、成熟程度與實際發展狀況,直接涉及每個公民的切身利益。眾所周知,現代社會是經濟社會,參與經濟活動是人們實現個人價值的主要手段。“在現代經濟生活里,組織化的道德,其重要性遠大于個體性的道德?!薄?】因此,人們必須從以往狹小的文化圈子中走出來,放眼廣闊的社會生活空間。在這里,公德心不僅是個人對公共事務的正確認識,而且是實際活動中嚴格遵守公共理性(道德、原則等)的要求。具體說來,就是正確認識自己與環境(職業、組織等)之間的關系,在理性分析和正確判斷的基礎上找準自己的明確定位。辯證唯物主義認為,人是環境的產物,這里的環境既包括外部的自然環境,也包括人們自身所處的社會環境。人作為環境的主體和能動的主導者,不僅要正確認識環境的存在及其變化的特點和趨勢,而且應當主動調整自身的觀念和行為,以與環境變化的要求和規律性相協調,以自身的模范行為實現與環境之間的良性互動、和諧發展。在參與公共生活的過程中,或者說在公共機構中擔任某種角色時,個人必須按照公共道德、法律和相關制度的要求,嚴格約束自己的角色行為,使自己的言行處于公眾的嚴格審查和監督之下,及時糾正乃至克服不良的行為習慣,努力與公共規則和社會期望取得一致。那些背離公共道德要求、破壞公共秩序的違法亂紀行為,必定要受到輿論監督、經濟處罰乃至法律制裁。
公德心能夠增進個人對陌生人和社會的責任心、義務感,能夠強化共同體的凝聚力。在《論公德》一文中,梁啟超把公德稱為“合群之德”,在他看來,個人的公德心能夠使“人群之所以為群,國家之所以為國”,即公德心使得個人能夠時時想到他人、集體和社會的存在及利益。這個結論的形成,乃是基于梁啟超深刻的憂患意識及他對當時中國社會積貧積弱、國力衰微狀況的沉痛思考。人的責任感和義務感是復雜的,它與個人的集體意識、社會感等心理因素有復雜的關聯。在個人的社會化過程中,隨著個人社會交往和公共生活實踐的發展,個人的公共意識將逐漸走向成熟,對人己關系、個人與他人的關系、個人與社會的關系的認識越來越清晰,對他人和社會的責任感、義務感會明顯提升。公德心是公共理性和公共精神的體現,表現為個人對他人利益、公共利益和社會秩序的顧及與尊重,對社會公平和正義原則的無私堅守。在公共生活實踐中,人們通過自己的切身體驗和經驗積淀,能夠逐步獲得對人際交往和他人利益的明確認知,在這些理性認知和經驗反思的指導下,就能形成自覺尊重公共利益和社會秩序的道德意識。如果沒有這種基本的道德認知作為前提,個人就無法真切意識到個人利益與他人利益的休戚相關性,也很難升華到理性認識的層面,形成明確真實的道德反思和理性自覺。由此看來,把個人的責任感和義務感歸入公德心的范疇、作為強化共同體凝聚力的途徑是有重要意義的。
注釋:
【1】陳弱水.公共意識與中國文化[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3.
【2】梁漱溟.人心與人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6.
【3】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73.
【4】梁漱溟.人心與人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64.
【5】同【4】.
【6】韋政通.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