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湯一介的哲學之路
- 和記者談心:記者的訪問記(湯一介集)
- 湯一介
- 5238字
- 2019-11-20 15:45:25
訪問:敖祥菲
沿著未名湖畔,走進朗潤園,順著園內一位老人手指的方向,我很快從8號樓找到了最北面的12號樓,然而,再尋到湯老居住的13號樓則小費了一番工夫,原來,13號樓與那幾棟樓東西相隔,獨自佇立在朗潤園的西北角。歸途中回想起來,驚覺湯老的哲學之路不也跟我的探尋之路一樣,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
湯老青年時代躊躇滿志地進入北大哲學系秉承父親的學術研究,解放后卻在思想不自由的年代里為“哲學家”服務30年,而后思想變為半自由,他不斷研究哲學命題,而今,年近八旬的他作為《儒藏》工程的策劃者,還在為這項卷帙浩繁的工程不辭辛勞。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在三面書墻、一面小花細紋窗簾的書房里,滿頭銀絲、精神矍鑠的湯老跟我回憶起他的漫漫哲學路。
1946年至1948年中國社會正在發生大變動,國家積貧積弱,百姓顛沛流離,許多青年人不知道擺在他們面前的前途,很容易產生悲觀情緒,正是這種情緒促使他們去思考;湯一介就曾在那段時間寫一些文章進行思考:“人為什么活著?人與人相處怎樣比較和諧、圓滿?我們如何來認識外界的真相?”等等。
“現在重讀這些詩文,我深感自己再也寫不出這樣有真情的東西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把許多人都變得很實際,沒有幻想,沒有激情,不再有發自內心的愛與恨了。”
那時湯老常想對人類影響最大的問題到底是什么,就是要對宇宙人生有所了解;而哲學就是研究這些最根本問題的學問,因此他選擇讀哲學系,想做一名哲學家,他想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來探討宇宙人生的根本問題。湯老也曾想過學文學,文學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了解人生,后來想想學哲學可能更直接一點。
湯一介對那時的北大充滿了感情。最喜歡那些教他的老師,喜歡他們的學問及為人。
湯老從大一起選了教邏輯學的胡世華三年的課。第一年學習形式邏輯,第二年學習數理邏輯,第三年學習演繹科學方法論,胡世華對他最大的影響在于使得他的頭腦比較清楚,寫文章符合邏輯,具有嚴密的論證,這對人的思維訓練有很大的幫助。
教湯老大一國文的老師是廢名,他要求班上30個學生每個月都要寫一篇作文,每一篇作文他都認真批改,并作評論,這讓湯老學到“認真”二字。此外,廢名獨立的思想性格也深深影響了湯老,湯老至今仍記得廢名說過:“我對《狂人日記》的了解比魯迅自己對《狂人日記》的了解更深刻”,這告訴湯老做學問必須有自己的思想,不能用別人的思想替代自己的思想。
湯一介受父親湯用彤的影響很深,他將父親一生留給他的影響歸納為八個字:事不避難,義不逃責。
湯用彤研究的魏晉南北朝的佛教史是中國哲學史上很難的一段,過去對這方面研究不夠,至少沒有說清楚,湯用彤卻不怕難,專門選擇做這最難的一段。
“賀麟先生在《中國哲學五十年》中就說我父親把中國哲學史中最難的一段給打通了。這對我的影響很大,就是做任何事情不要怕困難。”
1948年底,解放軍圍了北京城,南京政府把當時的北大校長胡適喊回南京,他到了那邊給湯用彤、鄭天挺寫信,把北大的事委托湯用彤和鄭天挺管一下,在這種情況下來管北大是非常困難的,因為誰都不清楚共產黨的政策是什么。
“這種事情是很多人不愿意做的,但因為胡適請我父親照顧一下,他覺得這個事情義不容辭。”
我們哲學工作者只是解釋哲學家的哲學的,哲學工作者不能創造,一創造了就離開了所謂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絕對真理,就錯了。
當被問及“為什么大多數時候并不稱自己是哲學家,只是個哲學工作者”,湯老回答這個問題得由中國近半個世紀的歷史來回答:1949年后,當時有個普遍的看法:只有“馬恩列斯毛”這些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或社會主義國家的偉大領袖才可以被稱為哲學家,而其他人只能是哲學工作者。哲學家是創作哲學的,哲學工作者只是解釋哲學家的哲學的,哲學工作者不能創造,一創造了就離開了所謂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絕對真理,就錯了。這樣的思想緊緊地纏繞著我們的頭腦至少30年。
1949年,由于毛主席一聲“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震人心弦的強音的感染,絕大多數中國的青年知識分子很快地真心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但當時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接受的實際上是蘇聯斯大林的教條主義。自那個時候起,湯一介心甘情愿地拋掉了當“哲學家”的夢想,自愿地或半自愿地做個“哲學工作者”,或者叫“馬克思主義的宣傳員”。
“世事悠悠,幾十年過去了,回想起來,我沒能成為一個‘哲學家’,從我自身說,也許我沒有這個天分,但更主要是我沒有完全擺脫中國現實社會政治對我束縛的勇氣;從社會環境說,20世紀后半葉沒有產生‘哲學家’的條件,這50年都沒能產生哲學界大多數人公認的有創造性的‘哲學家’,而且在三四十年代所出現的一批有創見的‘哲學家’,在這50年也沒能繼續發展他們的哲學思想。”
1956年,湯一介回到北京大學,從事“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此后的8年中,他寫了三四十篇文章發表在報紙雜志上,也參加了當時的所謂“學術討論會”。那個時候,他寫的文章大概分兩類:一類是批判所謂“資產階級學術思想”,例如寫過批判馮友蘭、吳晗等先生的文章;另一類是有關中國哲學史上的歷史人物的文章,這類人多是根據日丹諾夫關于“哲學史的定義”或“唯物”“唯心”的帽子,定性為“進步”或“反動”。
“這樣的研究根本算不上什么學術研究,這樣的研究辦法只能把自己養成學術上的懶漢,敗壞‘學術研究’的名聲。上面說的這兩類文章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把學術當做政治的工具,這簡直是對‘哲學’的褻瀆。其實沒有一種哲學能解決了人類社會所有問題,如果把一種哲學當成教條來運用的話,哲學不會有發展。”
“文化大革命”給了湯一介非常深刻的教訓。在“文化大革命”后,他總結了一條就是“我今后不能聽別人的,得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問題”。因此,從20世紀80年代起,湯老一直在清洗自己頭腦中的“教條主義”的毒素。但是,真要清除那些“教條主義”的毒素也不容易,常常感到力不從心,又自覺受困于那些“教條”。
上世紀80年代初,思想解放后,湯一介主要研究的是“中國哲學史”,他常常自謙:“要想成為一位有創造性的、為人們所公認的‘哲學家’已經是不可能了;不過我仍可自慰,至少我還可以算得上一個‘哲學史家’”。在研究歷史上哲學家的同時,湯老仍不斷思考“哲學問題”,探討中國傳統哲學的價值所在,他堅定地認為活著就應該不斷地想問題,生活才有意義。
問:最近國學又成了熱門話題,它的核心和主體是什么?對中國文化的傳承會起到怎樣的作用?
湯一介:當前研究“國學”也許可以考慮是否能給以下三個問題提供有意義的思想資源:一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我們提倡天人合一;二是人與人、國家與國家的關系,我們提倡和為貴。三是自我身心內外的關系。
我們的古人在很早的時候就在考慮如何解決好這些問題了,但是我們沒有能把古人的這些有價值的思想發展好。因此,提倡國學對建設“和諧社會”是非常重要的,任何一個民族都必須了解自己的歷史、了解自身文化生長發展的根基,就像一棵大樹,根扎得越深,枝葉才越茂盛,只有了解本民族的文化,這個民族這個國家才有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國學熱對我們文化的傳承有著積極作用。
問:國學熱應該防止哪些盲目的認識?
湯一介:目前國學熱也要防止“我們一切都好”、“什么都比人家強”的觀點,“東風壓倒西風”、“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這些都是片面的。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它的優長和缺陷,我們在弘揚自身文化的同時一定要學習其他文化的優長,特別是西方文化的優長,目前西方文化仍是強勢文化,它提倡的科學、民主,在現代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現代文化的特點也許像嚴復所說的是“自由為體,民主為用”,自由是一種精神,民主是手段和方法,用民主的方法實現自由,不能用專制,所以學習自己文化的時候一定要考慮到自己的缺陷、別人的長處,不能惟我獨尊。
問: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提出一個“軸心時代”的觀念,指出2500年前,在世界不同的地區,同時出現了幾個最偉大的思想家,中國有老子、孔子,印度有釋迦牟尼,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傳統。這些文化傳統經過兩千多年的發展,已經成為人類思想的寶貴財富。據此,您又提出新的軸心時代,怎么解釋?
湯一介:不是我提出新“軸心時代”,是許多學者提出的。這就是說在可以預見的一段時間里,將有一個新的“軸心時代”出現。各民族、各國家在其經濟發展的同時一定會發展其自身的文化,經濟全球化將有利于文化多元的發展。從今后世界文化發展的趨勢看,將會出現一個在全球意識觀照下的文化多元發展的新局面。21世紀世界文化發展很可能形成若干個重要的文化區:歐美文化區、東亞文化區、南亞文化區和中東與北非文化區(伊斯蘭文化區),以及以色列和散在各地的猶太文化等,當然還有南美和非洲。但是,這幾種有著長久歷史的大的文化潮流將會成為主要影響世界文化發展的動力。
問:那它與2500年前那個“軸心時代”有什么不同?
湯一介:新“軸心時代”的文化發展與2500年前那個“軸心時代”會有很大的不同。概括起來,至少有三點不同:1.在這個新的“軸心時代”,由于經濟全球化、科技一體化、信息網絡的發展,把世界連成一片,因而世界文化發展的狀況將不是各自獨立發展,而是在相互影響下形成文化多元共存的局面。各種文化將由吸收他種文化的某些因素和更新自身文化的能力決定其對人類文化貢獻的大小。所以,任何民族的文化將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2.跨文化和跨學科的文化研究將會成為21世紀文化發展的動力。每種文化對自身文化的發展都會有局限性。3.新的“軸心時代”的文化將不可能像公元前5世紀前后的那個“軸心時代”那樣由少數幾個偉大思想家來主導,而將是由眾多的思想群體來導演未來文化的發展。
儒家以其深厚的文化根源,積極入世的實踐精神,厚重的歷史感、文化感、道德感以及傳承歷史文化的自覺努力,不僅使得歷代主政者十分重視,也使得儒家的價值觀逐漸成為中國人的價值觀的主體。道家的經典已經編輯為《道藏》,佛教也編輯成了《佛藏》,卻沒有《儒藏》,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這是說不過去的。這項工程的開始已經就比較晚了,早在明清兩代,有些學者就提出要編這個,可都沒有得以實現,雖然今天做起來人才和資金的困難都比那時更大,但這仍是湯一介有生之年要去做的一件事情。
問:當前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呢?
湯一介:當前最重要的工作當然是《儒藏》的編纂,但這項浩大的工程也是很困難的:因為它是要把兩三千年來儒家的典籍整理、編輯在一起,是一個非常大的東西,比《四庫全書》還要大。具體有兩大困難:一是我們要做成標點本(過去都是沒有標點的),校勘記,不同的版本要有所對照,過去將《二十四史》做成標點本,那是由非常大的專家來完成的,比如顧頡剛先生、鄧廣銘先生,而今老一代專家大都去世了,我們這一代的功力不如他們,真正能把標點標得正確的,現在也沒多少人,因此非常缺乏人才。值得欣慰的是剛剛結束的《儒藏》編委會比較圓滿,25所高校參與者都將共同努力一起做好這件事,大家積極性都比較高。二是資金困難,教育部和北大給我們的資金是遠遠不夠的,需要逐漸籌集資金,這不是我所長,但既然這個事情對傳承我們的歷史文化、增強我們民族的凝聚力有好處,對我們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也有好處,有那么多好處的東西為什么不做呢?
問:您同時還擔任中華孔子學會會長等多項文化職務,主要負責哪些事務呢?
湯一介:因為現在孔子的影響越來越大,中央決定在全世界辦100所孔子學院,現在非洲、美洲等世界各地都開始辦了,我們也決定在中國好好辦這個學會。但也有麻煩事,有些人不是想做學問,不是真正想弘揚孔子的“和為貴”的思想,為建設我們的“和諧社會”工作。我希望不要把學術的團體變成一個為個人謀利的地方,應該把學會真正作為學術機構來對待。
中華孔子學會辦有一份雜志,叫《中國儒學》,主要有兩方面的內容,一是我們應該怎么樣來研究儒學,使它具有現代意義,二是必須考慮到它和其他文化的關系。我們希望,通過它提高學術水平,影響世界,和世界學術界對話。另外,我們還將通過我們的工作,在日常生活中把孔子的精神傳達給大家,告訴大家應當怎么做人,孔子有四句話:“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我想我們今天社會就有這樣的一些問題。這個社會必須樹立講道德,講學問,知錯就改,等等。這是基本的做人的道理,只有這樣,風氣才能樹立起來。
湯老明年就80高壽了,他的學生和朋友們要給他出一本文集作為生日禮物,湯老欣然應允,但有一個條件:“不要寫你們的老師怎么好、怎么對,要寫就寫我研究的領域還有些什么問題,我研究錯誤的、不足的,你們如何繼續研究下去,批評我講錯的地方。”
因為他常說:“我從來不認為我講的都是對的,很可能有很多不對的,任何一個學者,如果認為他講的都是對的,那么這個學者很可能不會有大成就,而且如果一個學者認為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很可能是一個偽學者,科學是這樣,哲學也是這樣,沒有一個哲學家的話是百分之百對,這樣哲學就沒有發展了。假如我們都認為黑格爾說的全是對的,那么哲學早就停滯發展了,他的哲學一定有他的內在矛盾,后人才能在他的基礎上有所發展。”
原刊于《中國國土資源報》,2006-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