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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苦難與奮斗

第一講 家庭和中學時代

兩岸抉擇:留在大陸

關啟匡:非常感謝老師接受我們的專訪,我們首先請老師談談您的家庭和早年的求學過程,有請!

洪漢鼎:1938年,我出生在江蘇省南京市。那是一個烽火連天的戰(zhàn)爭時代,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進我國的領土,先是東北三省淪陷,隨后淞滬戰(zhàn)爭爆發(fā),蘇州、無錫失守,南京淪為孤城,國民政府不得不大舉撤退居民。我們家就是在這民族大災難中背井離鄉(xiāng)、逃到貴陽的,當時我還是襁褓中的嬰兒。

經(jīng)過八年艱苦奮戰(zhàn),終于在1945年贏來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隨后我們家也就返回了闊別多年的南京。人們原想這下可以安居樂業(yè)了,誰知不久后國內(nèi)戰(zhàn)爭爆發(fā),國民黨政府腐敗無能,終于在1949年徹底失敗跑到臺灣,我的家庭不得不面臨一種何去何從的兩岸抉擇。

解放前我父親在南京國民黨總統(tǒng)府工作。我父親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一個部門的書記員。1949年,本來我父親要隨總統(tǒng)府人員先到臺灣,暫時把我們安置在無錫姑媽家;但在我父親要去臺灣前夕,我母親突然變卦了,她不愿意我父親只身到臺灣而把我們留在大陸,因而她帶我去到上海。我當時只有12歲,記得父親與國民政府一些公務人員當時住在上海靜安寺愚園路附近一所公寓里等待船或飛機到臺灣。我母親找到我父親后就不顧一切拉他一起回到無錫,從此我家的生活就發(fā)生很大改變。人生有些關鍵的“一瞬間決定”,這一決定就會使你或你家的生活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有一次看見成中英教授寫的自傳,發(fā)現(xiàn)他家在解放前的幾次變動都與我家相仿。他父親也是在總統(tǒng)府工作,當然他父親是大官,是知名人物,不像我父親只是個無名的小職員。抗戰(zhàn)時我家到貴陽,他家到四川;抗戰(zhàn)勝利后我家回到南京,他家也回到南京;解放前夕我家到無錫,他家到杭州;后來他們家去了臺灣,而我家本也是要去臺灣,只是最后臨時決定不去臺灣而留在大陸。從此我們兩人的命運發(fā)生很大差別,各人走著自己不同的道路。

家庭生活艱辛

王立業(yè):當時老師家的生活境況怎樣?

洪漢鼎:我父親留在大陸,不想這就給我們?nèi)疑顜砹撕艽髥栴}。我們原先以為無錫我姑媽家可以依賴,誰知完全不是這樣,她們家早已敗落,結(jié)果只能暫借住到她的一位親戚家。那位親戚是糧商,原先他們以為我們家可能很有來頭或有錢,故收留了我們;但后來知道我們的窘?jīng)r,就不讓住了。不得已,我們就在我姑媽的另一個親戚家里租了一處平房。父親因為以前是給國民黨工作的,所以在無錫就沒有工作。盡管父親處處小心,生怕別人知道過去在總統(tǒng)府工作過,但在大陸,這是不可能隱瞞的,不久后他就被傳喚到當?shù)嘏沙鏊怯?,行動受管制?/p>

這樣我們家在解放初就成為一個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的家庭,家里只能靠過去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一些金銀首飾維生。我記得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我家從貴陽轉(zhuǎn)到南京時,我母親曾把一些金戒指縫到我的小棉背心中,后來在無錫因為沒有任何收入,就靠變賣這些金銀首飾來維生。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每隔一段時間,我母親就拿一個首飾去當賣。

當這些首飾被賣光后,我家就靠父母為人做布鞋維生。我母親在無錫中山路擺了一個小攤,不過幾年之后,所謂公私合營[1],我母親就被合并在一個小店里當?shù)陠T。當時我家住在中山路188號,記得隔壁不遠就是無錫有名的三鳳橋肉骨頭店。盡管肉香引起極大的食欲,但我們只能聞聞香味充饑。我每天都看到父母為了全家生存,一早就去設攤,然后母親守攤,父親馬上回來,不僅要在家做鞋,而且中午還要做飯,做完飯安頓了我們后,還要送飯給我母親。

我現(xiàn)在特別痛感當時父親內(nèi)心的悲哀。他是一位文人,一直是坐辦公室的,能寫一手好字,現(xiàn)在卻要受如此煎熬。為了生活,我父親的處境完全改變了,身體變瘦,背也駝了,他整天疲于奔命。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寫的蠅頭小楷,是那樣的美而秀麗,我是根本寫不到那樣的。我特別記得,他的手巧不僅表現(xiàn)在寫字上,而且還表現(xiàn)在他做的手工藝品上。每到正月十五時,他為了添補家庭生活,都會親手扎了許多精美的燈籠來賣。什么兔子、獅子、螃蟹,什么都有,而且更美的是好幾個小孩玩的龍燈,它有頭有尾,記得我與弟弟常和隔壁家的小孩一起舉著龍燈來回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父親真是學藝兼優(yōu),相比之下,我真是遜色太多了。

天倫之情深至痛

王立業(yè):老師,在您的斯賓諾莎書里,談到對您母親的深厚感情,此時您母親一定也非常辛苦。

洪漢鼎:對,雖然相對于父親,母親的苦可能要輕一些,一方面她自己沒有什么大的文化內(nèi)蘊,只是一個家庭主婦;另一方面家庭的重擔一直是我父親扛著,她只是一個幫手。在解放前由于父親有工作,她生活還比較輕松;但解放后,她同樣要分擔家庭重擔,每天一早去設攤,晚上才回。但不知怎么,我對我母親的感情自小時候起卻特別深,這可能是她最愛護我和最寶貴我的緣故。特別是大學畢業(yè)后,這時我才真正感到家庭的溫暖,我特別戀家,總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待在母親的身邊。母親也非常擔憂我的一切,我后來被打成右派,她不知經(jīng)受了多大的痛苦,她也不相信她這個兒子會是壞人,她默默地祈禱我會得到平反。我在《斯賓諾莎哲學研究·自序》里曾有這樣一段回憶:

(1963年)在去大西北報到之前,我轉(zhuǎn)乘火車回到無錫看視多年未見的老父母。自從被打成右派后,我再未見到他們。記得當時我只簡短地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再不要期待我這個不肖的兒子。我很能體會老母的心情,她對我很早就有一種自豪感。上中學時,我品學兼優(yōu),曾為她贏來不少安慰,她盼望我將來有突出的成就。她整天不停地為人做鞋,唯一的希望就是把我造就成一個有出息的兒子?,F(xiàn)在這一切都消失了,心愛的兒子成了一個右派,她有什么顏面活在世上?但她不甘心死,她盼望終有一天這一切都不是事實。當我看到老母斑白的頭發(fā),我情不自禁地大哭了起來,我知道,她所忍受的痛苦比我的痛苦更大,那是一種心靈被絞割的痛苦。至今我還記得在無錫火車站她目送我踏上去大西北的火車的情景,她那瘦弱的雙手顫巍巍地高高舉起,銀絲般的白發(fā)隨風飄揚,深陷的雙眼透出期待的目光與我道別。我不忍回頭再看她了,我背轉(zhuǎn)身走進了車廂。也可能是命運,我母親活到了15年后我重新回到北京,并得知我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位提前畢業(yè)的研究生。據(jù)說1979年她去世時,手里還緊握著《光明日報》當年6月發(fā)表的那篇有關我的報道。

1949,骨肉離散

李玉馨:聽說老師還有一位哥哥在臺灣,能告訴我們嗎?

洪漢鼎:這是我家的一個大不幸。剛剛說到1949,我想到了龍應臺寫的那本《大江大海1949》,這本書的確把我們兩岸有些家庭在這一大災難年的莫大痛苦表露出來了,但是我覺得龍應臺的體驗還是不夠,我的親身體驗可能比她深很多!龍應臺的父母雖然在來臺時是分開的,但最后她家還是在高雄團聚了,而且還生下了她,因此她家并未骨肉離散,可是我家卻真正骨肉離散。上面說了我的父親本來要隨國民政府于1949年遷臺灣,后來由于我母親感到全家人這樣分開不行,就開始打退堂鼓了,覺得父親為什么要只身到臺灣去?要死,全家人也要死在一起!因而最后我父親終于留在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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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大哥去臺灣前結(jié)婚照

可是,我的大哥卻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被分配到臺灣。情況是這樣的,1947年底,我大哥從美國華盛頓大學畢業(yè)回來,他向南京教育部報到后就直接被分配到臺灣,我想這可能是當時國民黨政府已經(jīng)打算要遷臺,有意識地要把一些人才往臺灣分配??墒俏掖蟾邕@一走,就使我們與他再不能相見,竟成永別!我家不僅在兩岸緊張時期無法聯(lián)系我哥,而且即使在開放改革時期,也無法打聽到我哥的消息。為此我家不知受到多少痛苦,成為一個破碎的家庭。特別是我母親在心中,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我只記得我母親經(jīng)常偷偷地翻看一張我大哥在美國畢業(yè)的照片和一張他在去臺灣前于上海結(jié)婚的照片,此照片我母親一直珍藏在身邊,不時拿出來看看。記得母親在和我最后一次見面時,還流著淚跟我說,她一生最大之遺憾就是自我大哥到臺灣后就再沒有見到他,她希望我們將來一定要找到哥哥。她是帶著痛苦和期待離開人世的。

李玉馨:這幾十年難道您沒有找過大哥嗎,特別是在大陸改革開放后?

洪漢鼎:上世紀80年代之前,大陸人想與臺灣的親屬聯(lián)系,就如同現(xiàn)行反革命,人們都是緘口不言,怕暴露此事。一旦被人知道你家有人在臺灣,那就可能被說成外通敵匪或國民黨特務。我1957年之所以被打成右派,其中也與我有哥哥在臺灣有關?!拔幕蟾锩敝校绻滥闩c臺灣有親屬聯(lián)系,就有可能被打成外通敵匪的叛徒和反革命分子。因此在此期間我們是不能與我大哥聯(lián)系的。只有到80年代改革開放時期,這種情況才慢慢有所改變。80年代初我在德國時,曾通過德國紅十字會尋找過我哥,但未能成功;在80年代后期,我和沈清松先生合作為臺灣牛頓出版社編一部《哲學辭典》,跟他們的總編劉君祖先生熟悉,他曾答應為我登報尋找,但也沒有消息;90年代初,我也曾在北京找中國紅十字會,請求他們幫助尋找,但也失敗而歸;90年代中期,我還曾托臺灣一些學界朋友如林正弘、方萬全等教授,請他們在臺中的學生找,最后也未成功,當時我基本上已不抱什么希望了。

陌生人幫我找到了我大哥

王立業(yè):那么,直到現(xiàn)在您還沒有找到您哥哥嗎?

洪漢鼎:說來非常奇怪,我1999年第一次到臺灣,在香港國泰飛機上,我旁邊坐一位臺北商人廖先生,聊天中我告訴他,我有一兄在臺灣一直找不到,他就說他可以試試幫助找。當時我就將我大哥的名字告訴他,不過說實話,當時我也沒有對他寄予很大期望,因為畢竟是飛機上萍水相遇,何況我曾經(jīng)托那樣多的朋友都找不到,怎么會被一位不認識的人找到呢?到下飛機時,我只告訴他,我將在中正大學哲學系訪問。不過奇跡來到了,兩三個禮拜后,有一天我突然在中正大學接到這位廖先生的電話,他跟我說他幫我找到我哥哥的下落了。當時我簡直驚呆了,上天真這樣仁慈嗎?但是接下來一句話,就是不幸我哥哥已經(jīng)在兩年前去世了。我的心如同一下從天堂掉到地獄。然后他告訴我,我哥哥有一女兒住在臺北,他問我是否要與他女兒聯(lián)系,當然我表示可以,我想至少我找到了哥哥的親人。隔了半個小時,我侄女就來電給我。侄女表示愿意跟我見面,并告知哥哥也曾試圖尋找家人信息。

這樣幾天后,我就從嘉義乘火車北上到臺北,我侄女和侄女婿到車站接我,他們家住在大安森林公園附近,房子不大但地段很好。侄女婿在經(jīng)貿(mào)部任外銷工作,所以他們?nèi)掖蟛糠值臅r間是在國外。說來真巧,在上世紀90年代,他們大多時候住在德國法蘭克福,這時期我也在德國杜塞爾多夫,據(jù)說當時我哥哥也在德國;但是上天卻沒有幫忙,同在一個國家,僅隔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兄弟倆卻無緣見面。我哥還有一個小女兒,已在美國結(jié)婚。

從侄女的談話中得知,我哥最后從臺中軍方退休,在臺南一家民營飛機廠工作。由于前妻去世,他續(xù)娶了一個臺南女子,并買了一幢房屋,似乎晚年生活還比較平靜。兩個女兒也培養(yǎng)得不錯,都上到大學。我哥最后是得前列腺癌癥過世的。因為后來再娶的妻子是臺灣本省人,跟侄女關系本來就較疏遠,跟我這一個大陸人就更生疏了。聽她們說,好像她怕見大陸人,更害怕大陸親戚分她們家財產(chǎn),所以我也未去臺南見她。我哥大女兒經(jīng)常到基督教會里做義工,對世道非常淡漠,談話內(nèi)容常常是信仰,所以我和她的話題也不多。她也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在國外。

李玉馨:老師,您的兄長在臺灣后來的遭遇怎樣呢?

洪漢鼎:后來,我和侄女相認以后,有一次她就拿出一份軍方追悼大哥的文件,其中講到我哥享年88歲,在國民黨政府遷臺以后,大概1955年間,他還帶領臺灣一批航空人員到美國受訓,最后升至督導及總工程師才退休,頗有成就。

貧困的童年生活

關啟匡:現(xiàn)在我們想知道老師在當時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下是怎樣求學的?

洪漢鼎: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要感激我父母,因為他們就是在這種貧困不堪的生活中,把我和我弟培養(yǎng)成大學生的。這里我不得不說,大陸解放后,共產(chǎn)黨政府還是非常幫助窮人的。凡是家境貧寒的,只要學習優(yōu)秀,就可以免除學雜費,因此我和我弟弟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是靠國家的資助。在這一點上,我是特別感謝新中國、共產(chǎn)黨的。

當然,除了學費,還需生活費,我家那點做鞋收入當然是不夠的。記得在輔仁中學時,常有老師為了照顧我家生活,去我母親那里買鞋;有時冬衣不夠,就有些老師把多余的舊棉衣給我穿。記得有一位姓嵇的國文老師,他差不多每年都要給我一些舊衣服,有時他把我叫到他家,送我一些食物和衣服之類。還有一位教化學的女老師也非常同情我,一到買鞋的時候就到我母親的攤上去買,以此來接濟我家的生計。

說起生計拮據(jù),我要說這樣一件事。每年夏天,我家是買不起西瓜的,我有位姓顧的同學,他家比較富裕,有時去他家做功課,見他家西瓜是一擔一擔地買,心里好羨慕,有時他母親會給我吃些西瓜。家窮當然也阻止了我運動,我沒錢學自行車,也沒錢進游泳池,所以直到大學畢業(yè)我都不會騎自行車和游泳,一直到以后在陜西工作時我才學會騎車。記得我第一次隨縣委書記下鄉(xiāng),他騎一車,我騎一車,遇到一個下坡,我不知道用剎車,結(jié)果隨車一直沖下,幸喜碰到墻才算救了一條小命。游泳更是在中年之后,特別是到臺灣以后才學會的。

這里,我還要說到我家另一個可憐的地方。當時城鎮(zhèn)大多數(shù)家庭都用上了電燈照明,可是我家用不起電,晚上照明都是用煤盞燈,也就是把煤油倒入一個小碗里,再用一根小繩泡在油里,把其中一頭拉出來點燃,我和我弟就是在這種燈光下看書的。這種照明非常傷害眼睛,我們小時候眼睛本很好,可是由于晚上看書用這種煤油燈,后來都成為近視眼,大概一直到我高中時,家里都還沒有電燈照明。

我就是在這種貧窮不幸的生活中上完小學和升入中學的。由于來無錫我已過12歲,所以我作為插班生進無錫三里橋小學五年級,不久又升至六年級。1951年我小學畢業(yè),同年夏季我考上了無錫有名的輔仁中學。

艱辛而美好的中學歲月

關啟匡:您的中學時代的生活怎樣?

洪漢鼎:我的中學時代確是一段非常困苦但又非常美好的回憶。盡管我家生活苦,但父母卻毫不猶豫地把我送進中學。我自己也有一種堅韌的毅力,這種毅力首先表現(xiàn)在我的學習中。我從初中開始,就一直名列前茅。我的學習成績不僅在輔仁中學是第一,而且還是無錫市的第一名。當時我不僅學習好,而且還工作好、體育好,我是當時無錫市著名的三好學生。我曾經(jīng)多次在無錫市學生大會上作三好學生報告,無錫當年的報紙,也曾經(jīng)報道了我組織同學辦畫展捐款給國家買飛機大炮的照片。

當時中國共青團員很少,整個無錫輔仁中學初中部還沒有一個團員,我卻在1952年初二時加入了共青團,介紹人是后來曾任中宣部部長的王忍之。他當時剛從輔仁中學高中部畢業(yè),由于政治條件好,被學校留下任共青團書記兼做政治教員。由于當時初中部沒有團員,我被并入高中部過組織生活。到我初三時,初中部方有了幾位團員,我被選為支部書記。除了學習與工作這兩項都好外,我的體育成績也不錯,跑步、跳高、跳遠都是我的長項,我曾經(jīng)獲得國家體育三級獎章。三好學生以及支部工作,使我覺悟成長很快。由于當時我經(jīng)常在有近千人的大會上作報告,我的工作能力大為提高,早早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年輕人。

廣泛的愛好與興趣

王立業(yè):先生在中學時期有哪些愛好和興趣?

洪漢鼎:說起愛好和興趣,可以說我年輕時才藝是多方面的。我會唱京劇、畫油畫、演話劇、舞太極劍,似乎對任何東西都有興趣。我父親是個京劇迷,因此我二哥和我從小就愛京劇。我在無錫輔仁初中畢業(yè)時,曾唱過《打漁殺家》,我扮的是青衣肖桂英,在高中畢業(yè)時,我還唱過《蘇三起解》,至今我還保存了一張上世紀60年代我和齋堂煤礦一位會拉京胡的先生合拍的《紅娘》劇照。畫畫是我從小的愛好,記得在小學時我就學會了畫水彩畫,在中學時改學油畫,那時沒錢買布,就畫在厚紙上,先抹上一層亞麻神油,或者刮一層豆腐,然后再作畫。記得我曾畫了一張西方仕女圖,送給校長夫人,然而不知道以后在反右中,這卻給我招來大禍。多面發(fā)展興趣如果沒有重點,就會變成萬金油,這是當時我中學老師對我的勸導,所以后來我還是抓住學習,以學習為重點再帶動其他方面。

不過,多面才藝的好處是不可忽略的,特別是在艱難環(huán)境中,有一門這樣的技藝,往往會幫助我們渡過許多生活難關。例如我被打成右派后在齋堂勞動以及被分配到陜西省永壽縣工作,我都受到這種才能方面的優(yōu)惠。我在北大被打成右派后,要到齋堂去勞動,那時正值所謂“大躍進”,人人都要拿出百分之百的力氣,日夜都要勞動。由于我們是右派,所以我們比農(nóng)民還要累。當時真可說是挑燈夜戰(zhàn),白天干了一天,晚上還要加班。記得當時我們的肉體,只要一倒在地下,就立刻會睡著。正當我這樣累時,一樁輕松的工作救了我。當時下放干部要辦一個小報,以表現(xiàn)我們勞動和改造之精神,當然是表現(xiàn)下放干部的精神。因為我會寫藝術字,就讓我為小報刻鋼板,即在鋼板上刻蠟紙。記得當時是由下放干部北大西語系英文教授吳柱成領著我干,他編輯,我刻鋼板,然后印出來。每到一處,我們就忙著辦小報。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不參加勞動。這樣在別人都很累時,我還比較輕松。

特別是后來在齋堂鄉(xiāng)高甫村勞動時,不知怎么被齋堂煤礦宣傳部要去畫宣傳畫,在那里我不僅得到生活的改善,而且交了很多工人作為知心朋友。北大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陜西省永壽縣,在“四清”運動中要下鄉(xiāng)勞動。因為我會畫畫,所以大隊讓我在每家門口大院畫一些三面紅旗畫,這樣我又比較幸運地不用下地勞動。畫畫的確幫助我渡過許多難關,我多次被分配辦展覽,有次還被請去縣城辦水土保持展覽,從而結(jié)識了好多縣領導。對于我來說,藝術不僅可以給予吾人精神享受,而且也對吾人生活有所幫助。

學術搖籃:無錫輔仁中學

王立業(yè):老師這種多才多藝的能力想必與您讀書的中學有關。

洪漢鼎:是的,我的這種優(yōu)異的學習能力和藝術才能就是在無錫輔仁中學培養(yǎng)起來的。這里我首先要講一下無錫輔仁中學。無錫輔仁中學是一所著名的文人學校,是一所培養(yǎng)優(yōu)秀學生的中學,它應當是我國中學的楷模。這不是單憑口說的,它曾經(jīng)培養(yǎng)過那樣多的人才就確證了這一點。大家知道,這里培養(yǎng)過許多大文人,許多優(yōu)秀的人才,如錢鍾書(1910—1998)、錢偉長(1912—2010)、許倬云(1930—)等。記得2005年,當時我還在宜蘭佛光大學任教,臺北世新大學請我去講課,王立業(yè)同學就告訴我說:“前幾天許倬云先生來世新講演,不知怎么,就是在講無錫的輔仁中學?!?/p>

我想,他應該是想要在臺灣鼓吹創(chuàng)辦無錫輔仁中學那一類的中學。從那以后,我就知道了,許倬云也是我輔仁中學的學長。有次開會我見到了他,講起輔仁中學時,我們都很興奮,我們一起回憶起當時的楊四箴校長(1896—1972)及其夫人楊師母。

無錫當時可稱為江南魚米之鄉(xiāng),有“小上?!敝Q,講吃講穿,文化程度并不高。當時沒有大學,只有一所小的輕工業(yè)學院,全城充滿一種小市民的情調(diào)。不過,在這樣一個小市民的縣城,卻有一所著名的小學,即東林小學,和一所著名的中學,即輔仁中學。東林小學其前身是明朝的東林書院,書院當時留下的寬敞空間和蒼勁松樹正表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之氣息。我們同學那時風華正茂,在春意盎然之際,常到那里稟受這種中國文化氣息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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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少年時照片

輔仁中學就在這所小學的前面。與東林小學那種中國古典的園林傳統(tǒng)相反,輔仁中學呈現(xiàn)出西方的建筑風格和科學精神,因為它是一所美國的教會學校。楊校長與夫人楊師母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他們認真地辦理這所學校,希望培養(yǎng)出真正把西方科學精神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的學者文人。我還記得校長夫人給我們上英文課時,一進來就將耶穌受難十字架交給前排左邊第一位同學,要同學摸后傳給下一位同學,再傳給下一位同學,直至全班每人都摸一下。

李玉馨:輔仁中學培養(yǎng)學生的要領在哪里呢?

洪漢鼎:為了培養(yǎng)好的學生,輔仁中學當時請一些最有名的老師來上課,我記得我們的物理、三角、英文、化學老師都是請?zhí)K州東吳大學的教授來擔任。為什么這樣呢?關鍵在于當時的校長楊四箴先生,他認為教好學生要靠老師,所以要請第一流的老師來上課。我們上英文課、文學課都是由第一流的老師教,我們的英文老師是由東吳大學請回來的,他叫沈治平,因為頭上有撮白發(fā),我們學生偷偷叫他“白頭翁”,他教得真是好。輔仁雖然只是中學,卻找東吳大學的教授來給我們上英文課,所以我們那時候的英文不錯。我記得我到北大的時候,在考試以后學校就確認我的第一外語過了,直接就讀第二外語。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樣聘請優(yōu)秀教師來為學生上課,其最重要的作用是讓學生從小就有好好學習的觀念和意識。

王立業(yè):輔仁中學還有別的教學特色嗎?

洪漢鼎:除了聘請好老師外,輔仁中學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就是讓學生在愛好方面有一個自由空間?,F(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輔仁中學對學生的各種才藝的培養(yǎng)似乎就未加什么限制,總是鼓勵我們?nèi)W習。我記得我們同學有喜歡文學和哲學的,有喜歡數(shù)學和物理的,又有喜歡音樂、舞蹈、京劇的,這些同學都能在當時的學校得到培養(yǎng)。例如我喜歡京劇,學校里不僅有一位老師會教我唱,而且還有一位老師會拉胡琴,據(jù)說他原先還是上海著名京劇大師黃桂秋的琴師。

從文學走向哲學

關啟匡:老師,您的哲學愛好是否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洪漢鼎:我的哲學修養(yǎng),應當說就是從這里開始的。記得以后我到北京大學后,賀麟教授問我是怎樣走到哲學的,我就告訴他,我是從文學走向哲學的,他聽了很滿意。最近看到伽達默爾的自傳《哲學生涯》(Philosophische Lehrjahre,1977),他說他對世界名著的欣賞是在他獲得博士學位后在馬堡的假期進行的。在他作為一名博士和年輕講師在馬堡度過的15年多的時間里,他“讀了成千上萬頁,其中有俄羅斯小說家、英國人、法國人,也有當時走紅的作家像約瑟夫·康拉德,克努特·哈姆遜或者安德烈·紀德”。我有點自豪,相對于伽達默爾,我的文學修養(yǎng)似乎比他要開始得早一些。

記得32年前我在德國杜塞爾多夫大學以“德國哲學在中國”為題作了一次學術演講,當我講到我們中國的中學生能熟讀德國的歌德和席勒的著作時,臺下一片鼓掌。會后我問德國教授,為什么大家會鼓掌呢?德國教授笑著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們德國現(xiàn)在有些青年人還沒有看過歌德和席勒的書?!?/p>

這里我特別想起當時我的國文老師陳石真老師,他是楊校長從上海聘請到無錫來教書的。據(jù)說他是我國戲劇大師焦菊隱(1905—1975)[2]戲劇圈中的人物,有很深的西方文化造詣和精神修養(yǎng),尤其是對西方文學寶庫的把握,真有獨到之處。他在講課時,不時引征大文學家的話,使我感到非常振奮。我的西方文化之熏陶應該說最早就是受陳石真老師之影響。

無錫有一個市公園,那里假山奇特,綠樹成蔭,很盛行早上喝茶的文化。每到禮拜天,人們整個上午都坐在公園里喝茶和暢談,并欣賞周圍的假山、樹林、湖泊。陳石真老師每一個禮拜天都在公園里喝茶,他希望有志于文學的學生,在他喝茶的時候去找他。我那時也有很浪漫的情懷,每個禮拜天上午都去公園,他在那里跟我講各種各樣的文學典故、知識,我被他帶進了一個美妙而神奇的世界。

記得我曾經(jīng)為了涉獵這個世界,從一本西洋文學史(好像是趙景深寫的)中列出了一個讀書清單,希望將最有名的西方名著都讀到,從古希臘荷馬的兩大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希臘三大悲劇家的作品、阿里斯托芬的戲劇、薩福的詩歌,然后是中世紀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談》、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再后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和十四行詩、德國歌德的《浮士德》和《少年維特之煩惱》、席勒的《強盜》、英國拜倫的《唐璜》、雪萊的詩、英國湖畔詩人的作品、法國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小說、俄國果戈理的《死魂靈》、萊蒙托夫的詩、普希金的《奧涅金》,以及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美小說、散文,像馬克·吐溫,只要我能夠找到有翻譯本的書,都會想辦法借來看。

商務印書館當時有一套灰皮書面的世界名著叢書,我不知道你們見過沒有?其中有很多世界文學名著。正好當時我有一位姓周的同學,他的父親在家里收藏了一房子的這套叢書,所以我感到真幸運。那位同學不愛看書,那些書都放到地板上頭。我經(jīng)常請求他帶我去他那房間,每次借幾本書回去看,看完了馬上就還,還了又再借,就是這樣不斷的借還,一年多時間,我就把他那里的書都看了一遍?,F(xiàn)在回想起來,在讀書方面,我中學那個時候也算是蠻幸運的!

李玉馨:除了老師從文學方面影響您之外,還有什么其他人呢?

洪漢鼎:我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同學非常熱愛哲學,他名叫陳生南。他比我早熟,造詣也比我深,因為在我讀文學的時候,他就在讀哲學。他那時手邊常帶一本黑格爾的書,我那時對黑格爾完全不了解,他就講給我聽,我非常羨慕他的學識。我還記得當時他常去寺廟與和尚攀談,他說他們有哲學思想,并邀我一起去聽講。正是在他的影響下,我最后在中學畢業(yè)時就選擇了哲學作為自己大學的專業(yè)。

應當說,我們作出這個選擇,是受19世紀俄國別林斯基的影響,你們知道俄國別林斯基那代知識分子嗎?我至今還保留了當時中國出版的《別林斯基選集》和《杜勃羅夫斯基選集》。那是俄國一個學術偉人輩出和思想激進的時代,果戈理、普希金、萊蒙托夫、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杜勃羅夫斯基等,真是群星輩出;同時,這也是一個黑格爾哲學思想影響廣泛的時代,他們創(chuàng)辦雜志,以黑格爾哲學來評論文學作者和當時的學術論壇。陳生南和我常常就他們的爭論進行討論,記得當時我們看了蘇聯(lián)拍的一個別林斯基傳記片,激動了好幾天。正是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我們最后都選擇哲學作為自己一生奮斗的志業(yè)。

李玉馨:您那位同學也考進了北大哲學系?

洪漢鼎:是的,我們兩人都考上了北大哲學系。但他非常不幸,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他寫了一篇《中國社會科學理論體系》的文章,內(nèi)容似乎是想建立一種社會科學體系,結(jié)果被打成了右派。他被打成了右派,也把我牽連進去,成了我也被打成右派的原因之一。由于我不承認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所以后來被打成極右,并被派去勞動,后來再回到北大讀書。陳生南盡管右派問題嚴重,但他肯低頭,所以仍被留在學校,不過以后由于不服管教而被遣送回原籍無錫,就沒了讀北大的機會。

可惜了!他一回到無錫去,完全不能搞學術,只能在工廠里工作,學術完全無法發(fā)展。原本他在中學的時候,哲學悟性程度相當高,如果發(fā)展,很可能是當代突出的哲學家,可惜后來沒有這方面的促進。去年在北大系慶的時候,他來了,我們一塊兒還講了很多往事,他似乎有些懊悔,很羨慕我現(xiàn)在的哲學成就,覺得自己完全落伍了。我說,這應該是時代給我們造成的![3]

我給我全家?guī)淼牟恍?/h3>

洪漢鼎:說起我的家庭,我也必須說說我的二哥。我二哥為照顧我們家庭之生活,他當時未隨我們來到無錫,而是在安徽馬鞍山鋼鐵公司找了一份工作。盡管工資不高,但他大部分工資都給了我們家。我至今還記得,每個月一開始,我父母就計算著我哥的錢快到了。我二哥不僅養(yǎng)活我們?nèi)?,甚至我和弟弟的上學費用,不時也是他周濟。由于家庭負擔,所以他結(jié)婚很晚,直至40多歲才結(jié)婚,而且也是個不幸的婚姻,我嫂子人很厲害。時不時他們要吵?,F(xiàn)在想來也正常,既然結(jié)了婚,就要照顧家,哪有把錢偷偷寄回家的呢。我不僅對不起我父母,而且也對不起我二哥,以后當我從國外回來后,我卻很少給他們一些周濟,我二哥去世,我也未回去吊唁。

我作為人子,是一個很不合格的人子。我父親于1967年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當時我正在陜西省永壽縣中學接受批判,不能回家送終,此事造成我終生遺憾。雖然我母親未將我父親死時的情況告知,但我想情況一定非常凄慘,因為他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要打倒的“牛鬼蛇神”。父親去世后,我母親孤苦伶仃地一個人住在無錫,無人照料。1969年,我母親只得搬到馬鞍山我二哥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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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親照片

我母親盡管在我哥家有我二哥照顧,但我嫂子脾氣不好,相處得似乎不好。記得有次母親哭著告訴我,她在那里是不得已,由于她,我哥和我嫂子經(jīng)常吵鬧。為了不影響二哥夫妻感情,母親忍受一切精神不快。我最理解母親的內(nèi)心苦悶,每年我回家都要到我母親那里小住一兩日,我與我母親同睡一床,往往我們低聲交談到深夜。我一直勸母親要保護身體,特別是在1978年,我將要從陜西回到北京,我告訴母親,將來我在北京安頓好接她過去??墒俏抑钡?979年結(jié)婚時,也沒有一套自己住的房??赡芪夷赣H已猜到我不可能,故她在我結(jié)婚期間,遺憾地在寂寞和期待中撒手而去。

我弟弟比我小兩歲,他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他不像我活躍,而是非常老實。功課雖然中等,但不會出什么大政治問題,因此當他在1958年考入浙江大學時,我在北大被打成右派,他在機械系卻沒有什么大事。不過我弟弟也為我吃了不少苦頭。首先他在1963年畢業(yè)時分配很不理想。由于我的牽連,他最后被分配至云南昆明一家機械廠當技術員,他既不能入黨,又不能當官,并從此遠離家鄉(xiāng)。1969年,他好容易攢了一筆錢回無錫看視母親,卻因為我的窘?jīng)r把錢給了我,以致他倍感惋惜。他最后在昆明與李敏結(jié)婚,由于岳母膝下無子,所以二兒子改姓李家。

現(xiàn)在想來,我全家都為我受了不少的苦,他們都為我做了不少的事,可是我為他們做了什么呢?簡直就是零。因此人們現(xiàn)在看到我有些成績,誰知道這都是我家人無私給予我的呢?要不是我家人的無私給予,我能有這些成就嗎?如果以孝、慈和悌來衡量,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為人弟,止于悌,那么我不僅為人子未做到孝,為人父未做到慈,為人弟也未做到悌,我可以說既不孝,又不慈,更不悌,五倫中就有三倫不合格。因此,在這本自傳里,我要記下一些我的家人,我要讓這些默默無聞地為我犧牲的親人陪伴我這本書而存在。

人生的命運難以預料

關啟匡:如果1949年老師家來臺,老師的情況是否可能好些?

洪漢鼎:情況也不見得。你們想想,如果當時我父親只身來臺,而我母親和我們兄弟都留在大陸,那么我們家不就是完全骨肉離散了嗎?!臺灣今天許多老兵的悲慘境遇,不正說明那種境遇更為慘痛嗎?!而且,即使我們?nèi)易詈蠖紒砼_灣,生活是否真正幸運,也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在大陸,盡管窮,但我還能在北大學習。對于人生的命運,很難預測的。


注釋

[1] 1954年,大陸頒布《公私合營工業(yè)企業(yè)暫行條例》,意在將以前的民營企業(yè)改造為公私合營企業(yè),以適應社會主義的市場政策。

[2] 焦承志,藝名菊隱,著名戲劇理論家、翻譯家。曾辦中華戲曲??茖W校并任校長,并首度將《哈姆雷特》搬上中國舞臺。

[3] 可惜這位同學已于2015年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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