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里士多德全集(典藏本)
- 苗力田
- 13467字
- 2019-12-13 21:28:30
第一卷
【1】本文的目的在于尋求一種探索的方法,通過它,我們就能從普遍接受所提出的任何問題來進行推理;并且,當我們自己提出論證時,不至于說出自相矛盾的話。為此,我們必須首先說明什么是推理以及它有些什么不同的種類,以便掌握辯證的推理,因為這就是我們在本文里所研究的主題。
推理是一種論證,其中有些被設定為前提,另外的判斷則必然地由它們發生。當推理由以出發的前提是真實的和原初的時,或者當我們對于它們的最初知識是來自于某些原初的和真實的前提時,這種推理就是證明的。從普遍接受的意見出發進行的推理是辯證的推理。所謂真實的和原初的,是指那些不因其他而自身就具有可靠性的東西。不應該窮究知識第一原理的緣由,因為每個第一原理都由于自身而具有可靠性。所謂普遍接受的意見,是指那些被一切人或多數人或賢哲們,即被全體或多數或其中最負盛名的賢哲們所公認的100b意見。從似乎是被普遍接受但實際上并非如此的意見出發,以及似乎從是普遍接受的意見或者好像是被普遍接受的意見出發所進行的推理就是爭議的,因為并非一切似乎被普遍接受的意見就真的是被普遍接受了。在所謂的被普遍接受的意見中,沒有一種會像爭議的論證的第一原理那樣非常明顯地出現在表面。因為其中謬誤的性質十分明顯,多數人,甚至理解力很差的人也能發現。可見,在上述的那些爭議型的推理中,前者稱得上是推理,其余的則是爭議的推論,而不是推理,因為它似乎是推理,其實并不是。
除了所有上述的推理外,還有一些從只適于某些特殊學科的前提出發而進行的虛假推論,如像在幾何學及其相關學科中出現的。這類推理與上述的種種推理似乎不同。因為畫錯圖形的人既不是從真實的和原初的東西,也不是從普遍接受的意見出發來推理的。因為他沒有依照定義;他也不根據一切人或多數人或賢哲們,亦即全體或多數或其中最負盛名的賢哲所公認的意見,而是從那些雖適于特定學科但并不真實的假定出發來進行推理。由于他不恰當地繪制半圓形,或是由于他使用不可能的方法畫了若干直線,從而導致了錯誤的結論。
上面所說,可以視為是對推理種類的概述。一般說來,有前面講過的一切和后面要講的一切,關于它們的區別我們就充分地說明了。因為我們的目的不是要對每一種推理下一精確定義,而只是想對它們作粗略說明。因此,只要能夠用某種方式去認識它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對我們來說就已經完全夠了。
【2】繼上述之后,接下來應該說明的就是關于本文有什么作用以及有多少作用的問題。它的作用有三:關于智力訓練,關于交往會談,關于哲學知識。它對于智力訓練的作用是顯見的,因為有了方法,我們就能更容易地論證提出的有關問題。它對于交往會談也有作用。因為一旦涉及多數人的意見時,我們不是以其他人,而是以他們自己的看法為依據來作出適當反應的;同時也能改變他們的說法中對我們來說似乎是不正確的某種東西。它對于哲學的知識也有用,因為假如有了從兩方面探討問題的能力,我們就容易在每個方面洞察出真理與謬誤。此外,對于與每門學科相關的初始原理,它也有用。因為從適于個別學科的本原出發是不可能對它們言說什么的,既然這些本原是其他一切事物的最初根據,而且,必然要通過關于每個東西的普遍意見來討論它們。辯證法恰好特別適于這類任務,因為它的本性就是考察,內含有通向一切探索方法的本原之路。
【3】當我們具有了相似于修辭、醫學以及諸如此類的能力時,我們就會具備完全的方法。這就意味著我們從那些可以利用的材料出發以達到其目的。因為修辭學家并不用一切方式去說服人,醫生也不用一切方式去治病。只要他沒有忽略任何可以利用的手段,我們就應該斷言他已充分地具備了該門學問的知識。
【4】因此,首先應該考察我們的方法所依據的那些東西。因為如果我們把握了論證相關的那些東西、它們是什么以及依據什么,并且知道如何有效地利用它們,那么,我們就會如愿以償地達到目的。論證所依的根據和推理涉及的主題要數目相等、性質相同,因為論證的始點是命題,推理涉及的是問題。所有命題和所有問題所表示的或是某個種,或是一特性,或是一偶性;因為屬差具有類的屬性,應與種處于相同序列。但是,既然在事物的特性中,有的表現本質,有的并不表現本質,那么,就可以把特性區分為上述的兩個部分,把表現本質的那個部分稱為定義,把剩下的部分按通常所用的術語叫做特性。根據上述,因此很明顯,按現在的區分,一共出現有四個要素,即特性、定義、種和偶性。但是,千萬不要誤以為上述四要素中每一個自身獨立的就是一個命題或問題,我們只是說任何命題或問題都要由它們構成。命題或問題在表述方式上是有區別的。因為如果把問題說成這樣:“兩腳行走的動物是人的定義,難道不是?”或者“動物是人的種,對吧?”那么,它們就成了命題。但是,如果反過來說:“兩腳行走的動物是不是人的定義?”(或者“動物是不是人的種?”)這樣,就又成了問題。其他場合也同樣如此。可見,問題和命題在數量上是相等的。因為只要變換表達的方式,就能從所有的命題中構造出問題來。
【5】現在討論什么是定義、特性、種[1]和偶性。定義乃是揭示事物本質的短語。之所以用短語替代語詞,用某一短語替代另一短語來表述定義,是因為也可能要為某一短語所表述的東西下定義。既然所有定義都是某種短語,那么,試圖僅以單個語詞構成表述的人顯然并沒有表示出事物的定義。但是,諸如“適宜的東西是好的”這類的話也可以看作具有定義的性質,“感覺與知識相同還是不同”等也一樣。因為關于定義,大多要涉及相同或相異的問題。總之,我們把一切與定義相同的具有探尋性質的表述都叫做定義。由此顯見,這里表述的所有例子都具有這種性質。因為當我們能論證事物相同還是相異時,我們也就能以相同的方式對事物的定義作出表述;而當我們證明了不相同時,我們也就會推翻定義。但是,上述的逆命題卻不能成立;因為僅僅表明相同還不足以構成定義。當然,只要表明它們不同,就完全能夠推翻定義。
特性不表示事物的本質,只是屬于事物,而且它的逆命題也能成立。例如,人的一個特性是能學習文化,如果甲是一個人,那他是能學習文化的;反過來也可以說,如果甲是能學習文化的,那他就是一個人。沒有人會把可能屬于其他事物的東西稱為特性,例如睡眠就不是人的特性,它只是在某個時候碰巧屬于人。因此,假如有人要把這些稱為特性,那也不是絕對地,而是暫時地和相對地被叫做特性。“在右手上”就是暫時的特性,“兩腳”則是相對的特性,例如相對于馬和狗而言,它是屬于人的。顯然,任何可能屬于他物的東西,其逆向性表述都是不成立的;因為不能必然的這樣推論:如果什么東西睡著,那就是人。
種是表示在屬[2]上相區別的若干東西之是什么或本質的范疇。諸如適于回答“你面前的東西是什么”這類問題的語詞,就應被稱為是什么范疇。例如,有一個人在那里,當被問及你面前是什么時,就適于回答說是動物。事物的種相同還是彼此不同也是種方面的問題,因為這樣的問題與種有著相同的探討范圍。如果已經討論過動物是人的種,也同樣是牛的種,那我們也就證明了它們是同種的。相反,如若我們表明某東西屬于某個種,而另外的東西則不屬于某個種,我們也就證明了它們不同種。
偶性是指:它不是上述那些的任何一種,即既不是定義和特性,又不是種,但是也屬于事物;并且,它可能屬于,也可能不屬于同一的某個體,例如坐的姿勢就可能屬于也可能不屬于同一的某物。白色也是如此;因為沒有什么東西能妨礙同一個事物在此時為白,在彼時為非白。在偶性的這兩個定義中,第二個更好一些。因為假如某人要想理解第一個定義,就必須首先說明什么是定義、種和特性;而第二個定義自身就能完全充分地使我們知道該詞的意義是什么。也可以把事物放在一起用偶性對它們進行相互比較,因為表述它們的語詞是以某種方式從偶性中得到的。例如,“美好的東西和有用的東西哪個更好”,“德性的生活與自我放縱的生活哪個更愉快”,以及其他剛好也是以這種表達方式提出比較的問題。因為在一切這樣的場合中,探索的問題都是:兩個陳述的語詞哪一個更屬偶性。從這些顯而易見,沒有什么能夠妨礙偶性成為暫時的和相對的特性。例如,坐姿雖然是一種偶性,但是,當某人是唯一坐著的人時,它就成了特性;即使他不是唯一坐著的,相對于沒坐著的人而言,坐姿仍然是一種特性。因此,沒有什么能夠妨礙偶性成為一種相對的和暫時的特性。但是,它絕不是絕對的特性。
【6】不要忽視這一點:我們所說的有關特性、種和偶性的一切也都適于定義。因為已經表明,有些東西并不僅僅屬于被定義的事物,就像特性一樣;或者在定義中揭示的東西并不是種;或者在短語中陳述的東西并不屬于某物,被偶性所表明的東西就可能是這樣。當出現上述這些情況時,我們就可能推翻定義。因此,按照前面所說,我們列舉過的所有要素在某種意義上都可以被說成是定義的。但是,并不是因此就有一種適于一切的普遍的探索方法。因為它是不易被發現的,即使能發現,也極不明顯,而且不會對當下的工作有所幫助。如果給已經區分出來的每一類以各自特有的方法,并從適于每一情況的規則出發,那么,我們面前的探索之路就易于走通。因此,正如前面所說,我們必須作一大致的區分,把其余的問題歸于各自最特有的范圍,使之能被稱為定義的和類屬的問題。實際上,我所說的問題差不多已如此歸類了。
【7】首先必須區分相同一詞的多種含義。一般地說,“相同”大致有三種不同的含義。因為我們常從數目方面、種方面或屬方面去述說“相同”的含義。當眾多語詞指稱一個事物時,就是數目方面的相同,例如披風與斗篷。雖然有許多事物,但它們在屬上并無區別,這就叫屬方面的相同,譬如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一匹馬與另一匹馬,像這樣一些屬于同一個屬的東西就被稱為屬方面的相同。同樣,那些同種的東西就叫做種方面的相同,例如馬和人,從同一泉源流出的水之被稱為相同的水似乎與我們上述的“相同”含義有某種區別;但實際上這種情況應與因有同一個種而以某種方式稱為相同的那些東西列為同一的類型,因為這一切是同出一族并且彼此類似的。一切水之所以被說成與任何其他的水在種上相同,乃是由于它們有某些相似之處,而同出一源的水與其他水的區別不在其他方面,只在于更為相似而已。因此,我們不把它與因有同一個種而以某種方式稱為相同的那些東西相區別。當相同一詞用于指數目上為一的事物時,可能是每個人最能接受的說法。但即便如此,它還是常常被解釋為多層含義。“相同”的根本的和首先的含義被解釋為詞語或定義,如披風與斗篷,兩腳行走的動物與人;“相同”的第二層含義被解釋為特性,如能獲知的動物與人,能自然地向上運動的元素與火;“相同”的第三層含義來自于偶性,如正坐著的或文雅的人與蘇格拉底。所有這些含義都力圖表示數目上的一。上面所言的真實性從各種稱呼的變更中最可能使人理解。因為當我們要用稱呼名稱的方式來命令正坐著的那群人中的某位,而他恰巧又不理解我們所言的含義時,我們就得變更方式,使他從偶性方面較好地理解我們的意思,所以,我們就指稱他為我們所稱呼的正坐著或正談話的那個人。顯然,不論是稱呼名稱還是指出偶性,它們所表示的都是同一個東西。
【8】如上所述,“相同”可以被區分為三種含義。論證須從上述種種因素出發,并通過它們和趨于它們,這是通過歸納而進行的證明。因為假如有人愿意逐一考察每個命題和問題,就會明白它們都形成于定義或特性或種或偶性。另一種證明是通過推理進行的。因為陳述主項的任何謂項與主項都必然是可換位的或不可換位的。如若可以換位,謂項就應該是定義或特性;因為如果謂項揭示了主詞的本質,它就是定義;如果沒有揭示本質,則是特性。因為特性之為特性,乃是由于它能與主項換位但又不揭示本質。如果謂項與主項不可以換位,它就或者是或者不是陳述主項定義的一個語詞。如果它是陳述主項定義的語詞,它就應是種或屬差,既然定義是由種加屬差構成的;如果它不是陳述主項的語詞,它顯然就只能是偶性,因為我們曾經說過,偶性不是定義,不是種,也不是特性,但它又是屬于主項的。
【9】接下來,我們必須區分范疇的種類,以便從中發現上述的四種述語。它們的數目是十個,即本質、數量、性質、關系、何地、何時、所處、所有、動作、承受。事物的偶性、種、特性和定義總是這些范疇之一,因為通過這些謂項所形成的任何命題都或者表示事物的本質,或者表示它的性質、數量或其他某一個范疇。從這些顯而易見:揭示事物本質的人有時表示實體,有時表示性質,有時則表示其他的某一范疇。因為當有人在他面前,而他又斷言在他面前的東西是一個人或一個動物時,那么,他就是說出了本質并且指明了那是實體;當在他面前的是一種白的顏色,而他又聲稱在他面前的是白或某種顏色時,那么,他也就說出了本質并且指明了那是性質。同樣,如果在他面前的是肘的量度,而他又斷言在他面前的是肘的量度,那么,他也是說出了本質并且指明了那是數量。其他情形也是如此。因為如若既斷言了這些謂項的每一個自身,又指出了它所歸于的屬,那就是表明了本質。但是,當斷言的東西歸屬于另一謂項時,那就沒有表明本質,而是指的數量、性質或其他某一范疇。所以,論證所歸依以及所出發的東西就是這些,也就是這么多。至于我們將如何發現它們以及通過什么辦法充分地擁有它們,則是后面討論的問題。
【10】現在,我們首先要規定什么是辯證的命題以及什么是辯證的問題。因為不能把一切命題,也不能把一切問題都當作是辯證的。沒有一個有意識的人會提出一個無人主張的命題,或者提出一個所有人或多數人都明白的問題。因為后者無人置疑,而前者則無人接受。辯證的命題存在于一切人或多數人或賢哲們,即所有或多數或其中最負盛名的賢哲所提問題的意見中,而不是與這種意見相悖。因為如若賢哲們的意見與多數人的意見并不相悖,就會為人所接受。與普遍意見相似的看法、與那些同普遍意見相反的看法對立的命題,以及與得到認可的技藝性學科相一致的看法,都屬于辯證的命題。因為如果相反的知識相同乃是公認的,那么,相反的感覺相同也似乎會是公認的;如果語法知識在數目上只有一門的看法是公認的,那么,吹奏長笛的技術只有一種的看法也會是公認的。相反,假如普遍意見認為語法知識有多門,那么,吹笛技術有多門的看法也會是公認的。因為所有這些看法都是相似的,而且是近乎同一的。同樣,與那些同普遍意見相反的看法對立的命題也似乎是公認的。因為如果應為朋友做好事是公認的,那么,不應對朋友使壞也會是公認的。在這里,與普遍意見相反的看法是應對朋友使壞,而與此對立的命題就是不應對朋友使壞。同樣,如果應為朋友做好事,就不應為敵人做好事。這也是與那個同普遍意見相反的看法的對立命題,因為與此相反的看法是應為敵人做好事。其他例證也是一樣的。就比較而言,用相反的語詞去述說相反的東西也屬于一種普遍意見,例如應對朋友做好事與應對敵人使壞。因為對朋友做好事與對敵人使壞這兩種說法看來是相反的,但這種觀點是否具有真實性有待于我們在后面討論相反時再說[3]。凡技術性學科方面的意見也顯然屬于辯證的命題;因為人們似應接受那些對這類學科作過研究的人所持的見解。例如,有關醫學中的問題應接受醫生的見解,有關幾何學中的問題應同意幾何學家的看法,其他學科的問題也一樣。
【11】一個辯證的問題就是一個探討的題目,它或者引人選擇和避免,或者引人得到真理和知識,或者它自身就能解決問題,或者有助于解決其他某個問題。并且,它涉及的問題或者是無人有意見,或者是多數人與賢哲的意見相反,或者是賢哲與多數人的意見相反,或者是這一切人中的每個人都意見各異。我們認為其中的有些問題對選擇或避免有用,例如,應不應該選擇快樂;有些問題僅僅是對認識本身有用,例如宇宙是否是永恒的;還有一些問題的認識對自身的目的是無用的,但卻有助于解決相關的其他某問題。因為有許多東西我們并不認識它們自身,而是另有所為,即通過它們來認識其他東西。在推理方面有沖突的種種疑問也屬辯證的問題(因為涉及某物是否確實如此時,雙方都有強有力的論證);還有的疑問我們是無法論證的,因為它們牽涉面廣,我們很難說出為什么的理由,例如宇宙是否永恒。因為某人也可能探究這一類問題。
因此,正如上述,應對問題和命題作規定。論題乃是在哲學方面著名的人所提出的、與一般意見相反的假定。例如像安提斯塞尼所說“矛盾是不可能的”,或者如赫拉克利特提出的“一切皆運動”,或者如麥里梭宣稱的“存在是一”。因為去考究一個普通人隨意提出的與一般意見相反的看法是愚昧的。或者,論題乃是我們所持的與一般意見相反的關于那些觀點的論證,例如像智者們斷言,“并非一切存在物是生成的或永恒的”。因為一個是語法學家的有教養的人就既不是生來如此也不是永遠如此的。對于這種觀點,即使有人不這樣認為,但還是可以由于它具有合理性而加以認可。
一個論題就是一個問題,然而,并非所有的問題都是論題,因為對于有些問題,我們完全沒有什么見解。但是,一個論題顯然是一個問題。因為從上述能必然推出:既然論題是由某人作出的與一般意見相反的假定,那么對于它,就或者是多數人與賢哲的看法有分歧,或者是在這兩個層次的每一層次內部的人的看法彼此不同。在目前,幾乎所有辯證的問題都被稱為論題。至于使用什么名稱,是沒有區別的;因為我們這樣討論它們的目的并非想標新立異地創造術語,而是為了使我們不致忽略它們之間實際存在著的某些區別。
并不需要對所有命題和每個論題都加以探究,而只是考察那種可能會使人生疑的,但生疑的人并非該受責罰或是知覺不清,而是需要論證。因為那些懷疑是否應崇敬神祇和愛戴父母的人該受責罰,而那些懷疑雪是否為白色的人則屬知覺不清。證明不要與題目靠得太近,也不要離得太遠,因為太近就沒有什么困難了,而太遠則困難太多或超出了智力訓練的范圍。
【12】在分別說明了這些問題之后,我們必須區分辯證的論證有多少種。它有歸納和推理兩類。推理是什么前面已經說過,歸納則是從個別到一般的過程。例如,假如技術嫻熟的舵工是最有能力的舵工,技術嫻熟的戰車馭手是最有能力的馭手,那么一般地說,技術嫻熟的人就是在某一特定方面最有能力的人。比較起來,歸納更有說服力也更清楚,更容易為感覺知曉,因而能夠被多數人運用。但推理在反駁自相矛盾的論證時更加有力,也更為有效。
【13】論證所關涉以及由之出發的種類,我們已作了上述區分。我們賴以進行推理的手段有四種:第一是獲得命題,第二是區分每一表達的多層含義的能力,第三是發現區別,第四是研究相似性。后三者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命題,因為它們之中的每一個都可以做成一個命題。例如,“意欲選擇的東西或是美好的,或是愉悅的,或是有利的”;“感覺與知識的區別在于后者消失后能夠再現,而前者則不能”;“健康的東西和健康之間的關系,與強壯的東西和強壯之間的關系是相似的”。上述例子中,第一個命題由于使用多層含義的表述,第二個命題源于發現區別,第三個命題則出自研究相似性。
【14】命題的選擇要以多種方式進行,與用多種方式對命題作出的區分一樣。人們可以選擇所有人的,或多數人的,或賢哲們的,亦即一切或多數或其中最負盛名的賢哲的意見,或選擇那些與似乎為普遍意見相反的看法,也可以選擇技術學科方面的意見。必須從與似乎為普遍意見相反的看法的對立命題中形成命題,正如前面所述。形成命題的另一有用方式是,不僅要從已被接受的意見中,而且也要從與之相似的看法中選擇它們。例如,“相反者的感覺是相同的”(因為關于它們的知識相同),“我們是通過攝入而不是通過放出來看某種東西的”。因為在其他感覺方面也是這樣。因為我們是通過納入而不是通過放出聽見某種聲音;味覺也是這樣,其他方面亦如此。再有,在一切場合或多數場合,似乎真實的見解也應該當作本原和已被接受的假定;因為它們已被那些沒有看到它們有什么例外的人所認可。還應從寫成的論證篇章中挑選,并為它們制定一覽表,將其分開,置于各自不同的屬之下,例如“論善”或“論生命”,并且,要從本質開始論及善的一切方面。也應注意個別人的意見,如恩培多克勒曾經說過物體的元素是四種;因為或許有人會把某個人闡述的看法當作普遍意見來接受。
大致說來,命題和問題分為三種。有些命題是倫理的,有些是自然哲學的,有些則是邏輯的。下述這種是倫理命題,例如,“如果看法不一致,一個人是否更應服從父母或法律”。邏輯的命題如,“相反者的知識相同還是相異”。自然哲學的命題如,“宇宙是否永恒”。問題也如此。通過定義來對上述的每一種命題作出闡釋是不容易的,但我們必須通過歸納,去努力地認識其中的每一種命題,并借助于上述例子予以考察。
對于哲學而言,必須按照真實性的原則來處理這些命題,但是,如果僅僅為了辯證術,則只需著眼于意見。應把所有命題都放在最普遍的形式中來考察,這樣,一就會成為多。例如,如果對立者的知識是相同的,那么就會有相反項的知識相同以及相關項的知識相同等命題。并且,只要劃分仍是可能的,就應以同樣方式再度劃分它們。例如善與惡的知識,白與黑的知識,冷與熱的知識。其他情況亦如此。
【15】關于命題,上面說得很充分了。關于語詞的多層含義問題,不僅要處理那些不同的含義,而且要努力揭示出它們的定理。例如,我們不僅在一種意義上把公正和勇敢叫做善,在另一種意義上把強壯和健康叫做善,而且認為稱前者為善是由于它們自身具有某種善的性質,稱后者為善則是由于它們能產生某種善的結果,而不是由于它們自身有某種善的性質。其他情況也如此。
一個語詞到底具有多層含義還是只有一層含義,可以用下述方法來考察確定。首先,考察相反者是否具有多層含義,如若有多層含義,其差別是種方面的還是用語方面的。因為在某些場合,僅從用語方面也能發現區別。例如,在形容聲音時,尖銳的反義詞是低沉的,但在修飾刀刃時,尖銳的反義詞則是滯鈍的。顯然,尖銳的反義詞有多層含義,尖銳的也就有多層含義。因為對應于尖銳的不同含義,它的反義詞也就不同。因為尖銳的作為低沉的和滯鈍的反義詞時,其含義是不相同的,雖然它都是二者的反義詞。再有,在形容聲音時,低沉的反義詞是尖銳的,但在修飾物體時,其反義詞則是輕飄的。可見,既然低沉的反義詞有多個,它就具有多層含義。同樣,用于說明動物時,漂亮的反義詞是丑陋的,但在描述房屋時,漂亮的反義詞就是粗劣的。因此,漂亮的是個多義詞。
有時,語詞在用法上并無區別,但在種方面的含義卻會立即顯現出差別來。例如清和濁;因為它們既可表述聲音也同樣能說明顏色。在用語上它們并無區別,但在種上的含義,其差別就非常明顯。因為用清去指稱顏色和聲音時含義是不同的。通過感覺也能明顯地看到這一點,因為對于同種的東西有相同的感覺,但對于聲音和顏色,我們并不是用同樣的感覺去判定其明晰性,而是以目視色,用耳聽音。用尖銳的和滯鈍的去說明味道和物體的情形也一樣;因為我們用觸覺判定物之利鈍,用味覺嘗知味之濃淡。這里沒有用語的差別,不論是語詞自身還是它的反義詞都如此,因為尖銳的反義詞是滯鈍的。
此外,如若有的語詞在一種意義上有反義詞,那么,在另一種意義上卻絕對沒有。例如快樂之于飲水方面在口渴的痛苦中有反義詞,但在注視對角線與邊不成比例時卻沒有,可見,快樂具有多種含義。再如,愛在用于心境方面時,有憎這個反義詞,但在用于物體的活動方面時卻沒有,顯然,愛也是個多義詞。再有,關于中間狀態,有些語詞及其反義詞存在著中間狀態,而有些則沒有;有些雖然雙方都有中間狀態,但卻不相同。例如,清(明晰)與濁(晦暗)用指顏色時就有中間狀態灰色,但用指聲音就沒有;即使有,那就是悶音,就像有些人所說,悶音是一種中間狀態。可見,清是個多義詞,濁也一樣。再有,有些詞具有多個中間狀態的詞,有些則只有一個,就像清與濁的情況,因為當它們用于顏色時,就有多個中間詞,而用于聲音時,就只有悶音一個。
再有,要考察矛盾的對立方面是否具有多種意義。因為如果它具有多種含義,它的對立面也將具有多種含義。例如沒看見就有多種含義,一是指根本就沒視力,二則指視力沒起作用。如果沒看見有多種含義,那么必然,看見了也就具有多種含義;因為沒看見的每種含義都有某個對立面。例如,沒視力的對立面是有視力,視力沒起作用的對立面是視力起了作用。
再有,要考察缺乏和具有方面的情況。因為如果某一語詞具有多種含義,另一語詞也會如此。例如,如果有感覺具有多種含義,既指靈魂方面又指肉體方面,那么,沒有感覺也將有多種含義,既指靈魂方面也指肉體方面。現在所論的語詞在缺乏與具有方面的對立情況是明顯的,因為不論是在靈魂方面還是在肉體方面,各種動物都自然地具有每種感覺。
再有,應考察語詞自身的詞尾變化情況。因為,如果“公正地”有多種含義,“公正的”也將有多種含義。因為“公正的”每種含義就是“公正地”每種含義。例如,如果“公正地”既用于判斷按個人自己的看法的行為,也用于判斷作為應該如此的行為,那么,“公正的”也同樣有這些含義。同樣,如果“健康的”具有多層含義,那么“健康地”也將具有多種含義。例如,如果“健康的”既說明能產生健康的東西,也稱謂能維持健康的東西,還意指能表示健康的東西,那么,“健康地”也將有能產生地、能維持地、能表示地這樣三種含義。其他情況也一樣。總之,當語詞本身具有多層含義時,從它衍生出來的詞尾變化形式也將有多種含義;反之,如果它的詞尾變化形式有多種含義,它自身也就有多種含義。
還要考察用語詞表示的謂項的屬,看它們是否在一切方面都相同。因為如果不相同,這個語詞就顯然是多義的。例如,善在食物中指產生快樂,在醫藥中指產生健康,用于靈魂方面指具有諸如節制的、勇敢的或公正的品質,用于表示人也一樣。有時它也形容在某個時間內發生的事,譬如說發生于適當時候的善,因為發生在適當時候的事情叫做善。它也經常被用于數量,如指謂適量的東西,因為適量也稱為善。可見,善是個多義詞。清(明晰)也是如此,它用于物體時,指顏色;而用于聲音時,指易于聽見。尖銳的也類似于此。因為它在一切方面的含義并非相同。因為用于聲音時,尖銳的指一種快速的音調,正如那些研究和諧的音樂理論家們所說;尖銳的角指一種小于直角的角,而尖銳的刀則指有著一個尖角的刀。
也要考察用相同語詞稱謂的事物的種,看它們是否不同以及在作二級劃分時是否相互區別。例如,onos(驢子)一詞既指動物又指機器。但它們的名稱所表示的定理是不同的,因為一個被說成是某種性質的動物,另一個則是某種性質的機器。但是,如若種是二級劃分的,它們的定理就不必然有區別了。例如,動物是渡鳥的種,鳥也是渡鳥的種。因此,當我們說渡鳥是鳥時,我們也說渡鳥是某種動物,因為鳥與動物兩者都表述渡鳥的種。當我們把渡鳥稱為飛翔的兩足動物時,與我們叫它是一種鳥是一樣的。所以,兩個種都能表示渡鳥,并且這也是它們的定理。但是,不對種作二級劃分時,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因為當我們稱某物為機器時,就不能叫動物;反過來,當叫動物時,也就不能稱機器。
不僅要考察語詞的種在沒作二級劃分時是否相異,也要考察它的反義詞方面的情況。因為如果它的反義詞具有多種含義,那么顯然,這個語詞本身也有多種含義。
了解來自語詞的復合使用而出現的定義方面的情況也是有用的,例如明亮的物體和清晰的(白色的)聲音的定義。因為當特有的東西被抽掉時,剩下的也就應該是相同的定理了。但這并不發生在多義詞方面,譬如剛才所說的種種情況。因為前者是具有如此這般顏色的物體,后者則是容易聽到的聲音。因此,即使把物體和聲音抽掉,在每句話中所余的東西也并不相同。但是,假如“白色的”一詞在每種情況下含義是相同的,所余的東西就應該一樣。
在實際的論證中,常有由于不經心而使多義詞進入的情況,因此,也應考慮論證。例如,若有人把表示健康的東西與產生健康的東西籠統地說成是與健康密切相關的,那么,我們就不要停留于此,而要考察他所說的密切相關在每種場合指的是什么;例如,后者是否指具有適量的因素產生健康,而前者是否指具有一定的性質表示某種健康的狀態。
此外,也要了解這些語詞是否不能與“更……”或“同樣”作比較。例如,明晰的(白色的)聲音和白色的外衣,辛辣的(尖銳的)氣味與尖銳的聲音。因為它們不能被說成是同樣的白色或尖銳,也不能說一個比另一個更白或更尖銳。因此,白色的和尖銳的是多義詞。因為所有同義詞都可作比較;因為它們或者同時被使用,或者使用于一個比另一個更大些的場合。
即使不作二級劃分在種上也不相同的種差,在屬上也是各異的。例如動物與知識就是如此(因為它們的種差也不同),所以,有必要考察即使不作二級劃分用相同語詞表述的含義是否在種上各異。例如,尖銳的既說明聲音也說明物體。因為用“尖銳的”而把一種聲音與另一種聲音區別開來,同樣,也因為用“尖銳的”而把一種物體與另一種物體區別開來。可見,尖銳的是個多義詞;因為它是不作二級劃分也不相同的種的差別。
再有,要了解用相同語詞表述的東西本身是否有不同的種差,例如,在物體方面與在曲調之中的顏色的含義。因為物體方面的顏色的種差是視覺的滲透性和壓迫感,而曲調中的顏色并無這樣的種差,可見,顏色是一個多義詞,因為相同的東西會有相同的種差。
再有,既然屬不是屬差,就應考察同一語詞的多個含義中是否有一個為屬,另一個為屬差的情況。例如,白色的(明晰的)用以修飾物體是顏色的屬,而用以說明聲音則是屬差。因為一種聲音是憑著“明晰的”而與另一種聲音相區別。
【16】可見,有關語詞的多種含義問題,要通過上述這些以及類似的其他方法來考察;相關東西之間的相互差別則在同一個種中進行考察。例如公正與勇敢、智慧和節制的區別是什么(因為它們全都源出于同一個種);也可以用這種方法考察一類同另一類的區別,只要它們相差不是太遠,例如感覺與知識的差別是什么。因為如若相差太遠,它們之間的區別就相當明顯了。
【17】也要考察不同種的事物之間的類似情況。假設甲與乙相關,那么丙與丁相關。例如,假定知識與知識的對象相關,那么感覺就與感覺的對象相關。并且,假設甲在乙中,則丙在丁中,例如,假定視覺在眼睛中,那么理智在靈魂中;假定浪靜在海中,則風平在空中。尤其應該注意的是那些相距很遠的東西;因為在剩下的其他場合中,我們能更容易地看到那些相似之處。也應考察處于同一種中的東西,看它們全體是否具有某種相同的屬性,例如是否有為人、馬和狗所共具的屬性;因為正是由于擁有某種相同的屬性,它們才是類似的。
【18】就語詞的多種含義作出考察,對于弄清詞義(因為某人如若弄清了所用語詞的多種含義,就會更能知曉他所主張的到底是什么),對于保證推理依據事實自身,而不只是相關于所用的那些語詞,都是有用的。因為如果沒弄清楚語詞的多種含義,就可能出現回答者與提問者在思想中所指并非同一含義的情況。相反,如若明確了所用語詞的多種含義,而回答者也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那么,假如提問者所做的論證不是針對于此,就會顯得荒唐。它也有助于我們不致迷茫和誤入歧途。因為知道了語詞的多種含義,就不僅能使我們自己擺脫了謬誤,而且假如提問者所做的論證不是針對于此,我們也能看出來;再有,當我們在提問時,如若回答者碰巧不知道所用語詞的多種含義,我們也能把他引入謬誤。當然,這種方法并非在一切場合都能奏效,而只限于在語詞的多種含義中一些為真另一些為假時。但是,這種方式并不屬于辯證法。因此,任何辯證法者都應提防這種玩弄語詞游戲的論辯方式,除非實在是沒有其他方式來討論這種問題。
發現事物的差別不僅對于我們有關相同和相異的推理有用,而且對于認識每一事物的本質也有用。它在有關相同和相異的推理方面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因為當我們發現了所議論題的某種差別時,我們也就表明了它們不是相同的。它之所以對于認識事物的本質有用,是因為我們常常通過每一事物所特有的屬差去分離出每個事物的本質所特有的定理。
考察相似性對于歸納論證,對于假設性推理以及對于定義的作出都有用處。它之所以對歸納論證有用,是因為我們認為,只有通過對若干相似的個別情況的歸納,才能得到一般性的結論;因為如果不知道相似之處,就不容易做到這一點。它之所以對假設性推理有用,是因為一般的意見都認為,當相似物中的某一個東西具有真實性時,其余的也如此。所以,假若我們有著討論某一個相似物的題材,那么,按前面所說,我們就會同意;假若其他的那些相似物有什么真實性,當下正在討論的這一個也同樣具有真實性。當證明了前者時,我們也就會依據假設表明了當下正在討論的這一個。因為按照假定,只要其余的相似物有什么性質,當下正在討論的這個也同樣如此。因為我們已經作出了證明。它之所以對定義的作出有用,乃是因為當我們能看出每一個別事物中是什么東西相同時,我們就會毫不遲疑地把要下定義的當下正在討論的那個東西放進它所應該的種里去。因為在那些共同的謂項中,最明顯地處于本質之中的那個謂項就應該是種。即使在有很大差別的東西中,考察相似性對于定義也同樣有用處。例如,海中的浪靜與空中的風平是相同的(因為每種狀態都是靜止);線段上的點和數目中的一也是相同的,因為每種情況都是本原。因此,如果把一切事物都共有的東西歸于種,我們認為,定義就不會不合適。那些下定義的人經常都是這樣做的。因為他們斷言一是數目的本原,點是線段的本原。因此很顯然,他們是把兩者共同的東西設定為種。
可見,推理所賴以進行的方式就是這些。上述的種種方式對于下面要講到的方法是有用的。
注釋
[1] genos,或作“屬”,現按原意譯為“種”。
[2] eidos,或作“種”,今與genos相對譯作“屬”。
[3] 見《論題篇》,第二卷,【7】,112b27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