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前言
劉小楓
在舍勒看來,現代性的根本問題是歐洲傳統的共同體精神的徹底破碎,從而,重建歐洲文明的共契精神,是舍勒致力于解決現代性問題的關鍵。憑靠現象學哲學,舍勒力圖重新恢復基督教思想中的心學傳統——所謂theologia cordis[心的神學],由此發展出自己的現象學的宗教哲學。
舍勒提出,基督教神學中有一個注重心性教化的神學傳統,這個傳統從圣保羅經德爾圖良(Tertunian)、奧古斯丁一直發展到帕斯卡爾。然而,由于中世紀經院神學憑靠亞里士多德主義建立起一種神學的理智主義傳統,“心的神學”長期蔽而不明。啟蒙運動之后,改革宗教的神學大思想家施萊爾馬赫(F.D.E.Schleiermacher)發展出一種情感神學,力圖扭轉經院派神學建立的理智主義傳統。然而,在舍勒看來,施萊爾馬赫的情感神學帶有康德的主體主義性質,不僅損害了基督教神學中的心學傳統,也損害了歐洲文明的傳統共契精神。為此,舍勒寫了《宗教問題:論宗教更新》(Probleme der Religion:Zur religi?sen Erneuerung,250頁)一書,對施萊爾馬赫的情感神學施展現象學的哲學批判。
1916年,舍勒接連寫了內容上相互關聯的《死與永生》、《愛的秩序》和《愛的認識》——這三篇論文讓我們可以看到,舍勒對宗教問題的探究基于人類各大文明宗教的比較視野,而且關切的問題是現代人的生存意識。《死與永生》提出的問題是:為何現代人不再信仰個體永生,沒有永生信仰的現代人如何直觀或經驗自己的生與死。通過對現代人的死感意識的現象學分析,舍勒首先指出,現代人不再像古人那樣直觀到自己的死,而是判斷自己的將死,自己的死不再是一種直觀經驗,而是一種知識。隨后,通過對死感的在體性現象學分析或對死本質的現象學直觀,舍勒提出,人的在死感不是知識,而是生存感覺;在死的方向性感覺包含著將在的現在的主體時間。基于這一現象學而非啟示神學的分析,舍勒最后力圖基督教傳統的身位永生信仰。如所周知,關于在死感的哲學探究,在舍勒之前有生命哲學(狄爾泰、西美爾),在舍勒之后有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中著名的在死論本體論。如果將舍勒在這篇論文中的在死論現象學與生命哲學或海德格爾的相關論述比較,我們就能更好地看到舍勒的現象學宗教哲學的特質。
舍勒的現象學宗教哲學的基本命題“愛的秩序”——這個命題盡管來自基督教的心學傳統,卻是一個宗教哲學命題而非基督教神學。從自中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史中可以看到,西方哲人把人視為認識之在和意愿之在,熱衷于探究人的認知能力和意志能力。康德哲學盡管提出了著名的知、情、意三位一體的認識論學說,也并沒有把人的情感視為人的認知能力。在《愛的秩序》中,舍勒提出,人作為愛之在優先于人作為認識之在和意愿之在,試圖從形而上學角度論證一種愛感的本體論。基于這種愛感優先的本體論,《愛與認識》力圖建立一種哲學的愛感認識論。通過比較希臘宗教、印度宗教和基督教的愛理念,舍勒提出,唯有基督教的愛感論具有哲學認識論的意義和潛能。
《絕對之域與上帝理念的實在設定》(1919)一文從批判康德的宗教哲學出發,憑靠現象學立場來重建自然神學,最能體現舍勒的宗教哲學的現象學性質。該文的基本論題出自傳統的自然神學:不帶啟示前提的哲學能否證明啟示真理的意涵。傳統的經院派以亞里士多德的理性主義為工具來證明基督教的啟示真理,在啟蒙思潮中,這種通過哲學理性來證明啟示真理的所謂自然神學式證明遭到康德的尖銳批判。憑靠現象學哲學,舍勒既批判傳統的經院派,也批判康德的批判,通過對神性的絕對之在的現象學分析,實現了對啟示(上帝的自我傳達)的現象學式自然神學證明——其中最為精彩的是對現代“不信者”的不信意識和虛無主義信仰的現象學分析。
在20世紀的德語哲學家中,對基督教思想的發展做出過實質貢獻并對基督教神學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哲人非舍勒和海德格爾莫屬。然而,海德格爾直接涉及宗教問題的論述極少,甚至顯得刻意回避與基督教神學的關系,寧可親近異教的神。與此不同,舍勒的現象學哲學不僅不掩飾其基督教思想的來源,還從現象學哲學論述中推導出基督教神學的結論。我們不能說,海德格爾是一個基督教思想家,卻必須說舍勒不僅是哲學家,也是基督教思想家。顯然,舍勒的基督教思想具有超教派的性質,或者說不是從教會生活的需要出發,也不是為教會生活服務的,即便其中包含有關于教會的論述。舍勒雖然本人是天主教徒,對大公精神傳統有深切的認信,指責“新教主義”對歐洲傳統的精神共契的破裂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他也激烈批評圣托馬斯·阿奎那的理智主義神學傳統,肯定路德對神學的心學傳統做出的貢獻。舍勒曾公開表示,他對天主教和新教兩大教派有同等的熱愛,并主張兩大教派相互重新認識——事實上,在舍勒的思想中,天主教神學和新教神學的要素都有。[1]在現代思想語境中,舍勒的宗教哲學嘗試的是一種超逾教派立場的基督教神學,直接把握、描述、闡發基督信仰中的福音原則,在上帝論、啟示論、基督論、信仰論、教會論諸論域重新確立位格之愛的優先地位。由于將基督教思想要素注入現象學哲學和社會理論,舍勒堪稱西方現代性思想語境中的最后一位基督教歐洲的思想大家。[2]
劉小楓
1998年5月于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
2013年8月重訂于
中國人民大學古典文明研究中心
[1] 參見Heklund:Evangelisches und Katholisches in Schelers Ethik,Uppsala,1932。
[2] 參見E.Przywara:《齊美爾、胡塞爾、舍勒散論》,見《東西方文化評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第四輯,270~2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