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四更時 · 一)
- 三七堂病案簿
- 衡巷生
- 3484字
- 2019-11-29 10:21:25
胭脂窟里不知春,顏色堪夸勝幾分。三月蘭香迷欲眼,四更血暖染癡人。有情不解真同假,無意難酬怨與嗔。大夢無覺皆癔妄,原來孽果自生根——楔子
興武二十年,三月十九。
已經是丑時二刻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四更——”年邁的更夫敲著梆子,機械的步伐間,時不時夾上一兩個疲憊的呵欠。兩邊的宅院里早已熄了燈,風順著巷子流動,不時揚起他下頷稀疏的白須。
巷子里靜悄悄的,偶爾會響起夜游鴟鸮“兀兀”的怪叫。順義坊已經繞完了,再往下走,便是平康街,這條路他走了快二十年,閉著眼睛都能走下來。更夫機械地往前邁著步,煙花楚館中那徹夜不歇的絲竹聲也順著風流進了他的耳朵里——等走過平康街,轉回北關交了差,今兒個這趟就算結了。
這會兒啊,老婆子必定已經起來了,正在灶上燒水熱飯,等他回家。
等過了八月,他滿了六十,便可以從這份差事上退下來,再也不用成宿地熬夜,婆娘也再不用天沒亮就爬起來忙活。更夫這么想著,仿佛老胳膊老腿都變得輕快了起來,隨著那愈來愈清晰的絲竹聲,慢慢哼唱起了坊間時興的小調。
直到,他的草鞋踩進了一片粘稠的液體中。
腥甜而猶如鐵銹般的液體。
那份腥甜還在青石板的縫隙間緩慢地流淌著,更夫覺得不太對勁,不由得停下腳步睜開眼。他的目光沿著滴答的聲響,向源頭看去時,周身便像是被施了定身的法術一般僵直,喉嚨間咕嚕咕嚕響了幾轉,撲通一聲,仰面栽了下去。
九個時辰前。
三月份的青蒿縣,天頭雖然長了,早晨的風卻還有些涼。三七堂靜悄悄的后院里,忽然炸起“咚咚咚”的敲門聲,驚飛了一溜在房檐上蹲著的瓦雀。
“趙郎中!起床了趙郎中!師兄!有人請你出診!”
敲了能有半盞茶的工夫,屋里頭還是沒甚動靜,馮阿嫣等不及,干脆從發髻間拔下銀簪,輕車熟路地探進門縫里,三下兩下撥開了門閂。
屋子里暖融融的,彌漫著一股子松針被烘透了的香氣;炕上鋪著一大張雪白的新葦席,席子上墊起兩三層厚厚的被褥,都是用年前新彈出來的棉花絮成的,極為松軟——而此時,綢面被子底下正鼓起了一個大包,四角捂得嚴嚴實實。
馮阿嫣的耳力一貫不錯,所以她能清晰地聽到,那個大包里面,正響起一陣陣輕而綿長的呼吸。
多么顯然,隔壁茶食鋪里的早點都要續第二攤了,而小趙郎中還在睡懶覺。
要擱在平時,馮阿嫣少不得溫聲細語甜言蜜語地拍著被子里那一團,把人哄起來穿衣洗漱吃早飯;但這次來人催的很急,送帖子的小廝就站在前堂等著,她沒法跟這兒耗時間,只好先放下手里端著的熱水盆,一狠心掀開被子,把自己冰涼的爪子伸進去,直糊在趙郎中溫熱的后脖頸上。
被這份涼意一激靈,趙寒涇好懸沒從被窩里蹦起來。
“醒了?前頭有人來送帖子,請你出診,來接你的馬車一會兒就到,快起來洗漱。早飯來不及吃了,幸好我今天蒸的是豆沙包,餡兒里干爽不帶汁水……我拿油紙包兩個,你帶車上墊一口,等回來再找補。”馮阿嫣直接把整個被子都掀了起來,轉過身去衣櫥里面翻找比較體面的衣裳。
某個懶包被冰到炸了毛,氣呼呼扯過被子:“不去”。
馮郎中扯出來一件綢子長衫,覺得有點兒薄,又疊了回去:“別鬧,人家那個手筆,出一趟診,能頂咱坐堂十天的進項——何況我都收過定錢了。”
“我不,就不!”趙寒涇重新把自己蒙進被子里,嗓子里帶著些懶洋洋的小啞音,哼哼唧唧地鬧脾氣,“又不是我收的定錢,你喊對門葛迷糊去嘛,我要睡回籠覺。”
“人家請的又不是葛迷糊,人請的是三七堂坐堂先生趙寒涇。要我說,那可真是個好地方,不去你就虧了。”馮阿嫣翻到件竹青色的夾袍,覺得還不錯,托著他仍有些偏瘦的腰背,半抱半扶地把人從被窩里“請”出來,把那衣裳往他身上比量著,確定就是這件了,故弄玄虛地笑道,“趙郎中,趙大夫,你真不去呀?”
趙寒涇覺得自己有點被哄到,姑且原諒了方才姓馮的拿手冰他的事情,像只被順了毛的貓一樣,抻著懶腰去洗漱:“什么好地方啊?”
馮阿嫣隨口答到:“一個是男人都喜歡的好地方。”
“啥?講得神神叨叨的……”趙郎中拿著馬鬃刷子蘸了青鹽,正打算刷牙的時候,就聽得馮郎中中氣十足地給了他三個字。
“不知春。”
他驚得手一抖,差點把刷頭捅進自己的喉嚨。
平康街的“不知春”,別說是在青蒿縣,就算是論起整個涇江府,那都算得上是行院里的魁首,脂粉里的班頭——哪怕是比起南邊秣陵府的那條秦淮河,那也是不遑多讓,乃是此間一等一的風流去處。
他完全可以確定,馮阿嫣變了。
從前自己也不是沒賴床過啊!可她是會很耐心地把他哄起來的,就算夾雜著各種威逼利誘,那也是很溫柔的,還會幫他捏壓麻了的肩膀!絕對不會用冰涼的手把他嚇醒的!
結果她現在不僅如此簡單粗暴地對待他,還替他接了從不知春來的帖子,要把他塞到青樓里去?一聽就有種元陽不保的感覺。
“你這是以偏概全。”趙寒涇咬著牙刷子的骨柄憤憤控訴道,試圖再掙扎一下,“比如我就不喜歡那種地方,有什么好去的,都不如在家看書吃豆包。”
他這幾天新琢磨出來個藥方子,還在調和階段呢,等正式配好之后,說不定馮煙又能少出來兩回——這才叫頭等大事!
“倘若我接帖子收定金時師兄醒著的話,完全可以自己拒絕掉啊。換句話說,晚!啦!”馮阿嫣不為所動,找出搭配夾袍的巾子鞋襪,轉身出了門,“快點兒洗別磨蹭!我去喊你徒弟收拾藥箱。”
趙寒涇捏著牙刷僵硬在原地:“……”
果然,阿嫣她變了。
她一定是看上巷口左邊那家租房讀書的小秀才了。
匆匆洗漱完,趙郎中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齊,跑到廚房逮住正在拿油紙包點心的馮阿嫣:“去是可以去,你得跟我一起去。”
聞言,馮郎中放下豆包,回過頭去,抬手試他額頭的溫度:“我?我去不知春?你傷風發熱了?”
“反正,你得跟著我,我才去。”趙郎中又強調一遍自己的訴求,由著對方在他額角摸摸探探的,背著手嘟囔道,“你可以扮男裝嘛,又不是不會扮。”
“問題是我去不知春做什么啊,不就是去給人瞧個病,娼家也是人吧,不是什么茹毛飲血的妖怪吧,你至于這么慫么。”馮郎中順手拍平了他肩上的褶皺,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不對勁,于是又幫他理正腰間系歪了的絳子,這才順眼了。
小郎中一邊美滋滋憑她擺弄,一邊細數自己需要陪護的理由:“小海山年紀還小,經不得事,帶他去花街柳巷等于教壞孩子。你要是不跟著我就得自個兒去,你當真放心我一個人?娼家倒不吃人,可那些個恩客總歸是會吃人的。不知春里頭那么亂,多少涇江府都不敢管的顯貴啊,萬一跟上回在戚家莊似的,我又被誰給扣下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可怎么辦,你說對吧?”
“哦——”馮阿嫣意味深長望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戲謔,“你不提戚家莊那茬,我都沒想起來,成,我陪你去。”
自從兩年半以前,馮郎中以師妹的身份住進三七堂,隔年又考下了醫士牒,醫館的營生便好了起來。除了外科與針灸,她還擅婦人科與小兒科,且工于揣摩病家的心思,漸漸成了城南甜水坊、桓仁坊中各家主母的密友。而趙郎中也沒辜負馮阿嫣的期望,成功增重二十六斤四兩八錢,從一條皮包骨頭的人形咸魚養成了個風姿俊朗外表清冷的“高嶺之花”,兼之大齡未婚,迷倒了半個青蒿縣的待嫁少女——這便是三七堂的另一個招牌了。
馮阿嫣頗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感。
可惜那些漂亮女孩子們肯定不知道,趙郎中這張“高嶺之花”的皮下,是個膽子又小臉皮又薄的嬌嬌寶寶。但隨后一個新問題接踵而至:那便是趙郎中這口吧,不僅小姑娘老嬸子們喜歡,挺多斷袖也喜歡得緊。
去年臘月的時候,二人去戚家莊出診,趙寒涇就中了迷香,差點被莊主的小舅子給睡了。馮郎中只好胖揍那禿頂一頓,拿了他克扣莊內采買中飽私囊的證據,威脅他不許把被揍的事情告訴莊主;再替她那喜歡銀錢的“師兄”敲詐來一筆不小的賠償,這才了事。
趙寒涇愈發肯定,阿嫣一定是看上那酸秀才了,這么大的事情她都記不起來!酸秀才是今歲過完年才搬到澤化坊的,生的又白凈又文弱,說起話來之乎者也,動不動就靦腆一笑,一看便知道很對姓馮的胃口。
而那窮措大因水土不服來醫館診治過幾次后,便三天兩頭地往這邊跑:一會兒失眠驚夢了要開一劑安神湯,一會兒眼痛耳鳴了要贖一貼龍膽丸,偏生不找他趙郎中,即便是馮郎中正出診在外,也一定要等她回來再瞧——說這廝肚子里沒二斤彎彎繞,鬼才信呢!
話雖如此,小郎中這會兒卻還不怎么愿意承認,自己已然不滿足于“師兄妹”的關系了;也不敢去想,若是阿嫣看上了別的男子,轉而去嬌慣別人,他又該如何是好。小趙郎中憋了一肚子的惆悵,干脆把一切失常都歸咎于姓馮的這個花心大蘿卜,惡狠狠地嚼著豆包,在院子里等她改裝扮。
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倒顯得跟一整天那么長似的。
澤化坊與平康街之間,就只隔著順義坊與面墩巷。馬車又快又穩,一路駛到街尾,在趙寒涇看來,竟比馮郎中換件衣裳的時間更短。他搭著她伸過來的手,別別扭扭踩著杌子下車,待放眼打量園前的正門,也不禁于心底暗嘆。
當真是個氣派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