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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兵者無情,孤身獨行應不悔——吳起

戰場上寬仁禮士的他,卻在取得權柄后對妻子痛下殺手。歷仕三國,數敗強秦。首創武卒制,輔佐諸侯由弱至強。魏國為官,秦人不敢東向;楚國當權,三晉無心南謀。變法楚國,卻最終落得與商鞅一般車裂下場,而秦,相死政延;楚,卻人隕政熄。歷代對他褒貶不一,怒其無情,哀其政道。他,就是《孫吳兵法》的作者之一,戰國中兵家為政的翹楚。他,就是吳起。

為什么要殺妻取信?

戰國年間,烽煙不斷,沒有任何人可以輕易遠離這場時代的洪流,無論貧窮富有,無論高貴低賤,任何家族,任何個人,都在這場潮流之中,或搏浪前行,或隨波逐流。

在齊魯之地,有一戶富庶人家,吳姓,家中有一子,名起,自幼聰敏好學。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吳起顯然并不甘心就這樣經營著家族,做一個平凡而穩定的富家公子。他渴望施展才華,渴望權力,渴望巔峰。

家中良好的經濟基礎,給了青年吳起不斷探尋自己道路的資本,然而,在如此亂世,無論多么富有,沒有足夠的權力和人脈,吳起即便有著滿腹才華和充足的財富,也無法輕易步入權力核心。何況一個穩定的權力圈子,本身就具備著極強的排外性。一個沒有什么家世淵源的富家公子,顯然不可能輕易獲得話語權者的認可。這與才華和財富沒有什么關系,因為高高在上者本身,并不太在意所謂的才華,更不會太過在乎民間那點財富。在他們看來,除非人才可以忠實地為他們謀求更多的財富,才有啟用的價值,而民間那點錢財,只要手中還有刀劍和權力,一夜之間,予取予奪。

吳起起初并不相信這個殘酷的現實,他四處追尋著,希望自己能夠獲得認可,一展抱負,然而他的不甘心和所擁有的家族財富,并不能給他走向終點帶來太大的幫助。在不斷地被盤剝和被欺騙之下,吳起四處碰壁,甚至到了把家中的錢財全部花光的落魄地步。

平凡之人之所以平凡,并不全因為他們不具備出色的智慧。嫉妒吳起家財的市井百姓,其實十分樂于見到一個原本比他們過得好,卻因為虛無縹緲的夢想而降低了生活質量的人是如何痛苦不堪的。隨著吳起的家財在追尋官道的路程中花費殆盡,并沒有人對他表示敬佩和同情,反而,冷嘲熱諷和閑言碎語,就像看似晶瑩潔白,卻結構復雜的鹽粒一般,鋪天蓋地地灑向了吳起滿是傷口的夢想上。

憤怒的吳起拔劍而起,殺死了幾十個嘲諷的鄉人之后,逃走了。臨行之時,他恨恨地咬著手臂,對母親發誓:“如果不能成為大權在握的官員,絕不回頭!”

其少時,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鄉黨笑之,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余人,而東出衛郭門。與其母訣,嚙臂而盟曰:“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

——《史記》

富家公子吳起,就此成了敗落家道的落魄逃亡者,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并沒有氣餒,他始終堅信,無論什么樣的挫折,都不足以動搖他的信心和夢想,無論什么樣的羈絆,都不會成為他追逐權力的阻礙。戰國亂世,人命本如草介,雖然殺人逃跑,但破船尚有三根鐵釘,何況吳家雖然家道敗落,但是稍微運作一番,吳起也逃脫殺人后的懲罰。

這件事,更加堅定了吳起對于權力的渴望,他并不想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也像被自己殺死的鄉人一般輕而易舉地湮滅在混亂的世道里。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足以攪動風云、扭轉乾坤的大人物,即便是死,即便付出一切,在他看來,都是值得的。

逃走的吳起很快拜在曾參之子曾申門下,學習儒術。他希望像當年的孔子一樣,游歷各國,獲得尊重和地位。然而,一件家事的發生,卻改變了吳起的前進方向:他的母親,在家族衰落、兒子遠行,以及歲月的無情打擊之下,一病不起,溘然長逝了。吳起卻依舊遵守著當初的誓言:不為官,不回家。

曾子本是儒家學派,對孝道頗為重視,當得知了自己的門生因為個人原因而拒絕為母親送終這件事后,大怒之下,將吳起趕出門墻。至此,吳起和曾子都沒能料到,這件事讓一個未來偉大的大儒,徹底在命運的岔路口轉身而去。

被儒家排斥而出的吳起并沒有后悔,他似乎有些看清了自己想要走到終點到底應該需要什么,這個戰亂不斷的世道里,堅持學習儒家,也并不見得適合自己。于是,吳起開始學習兵法,他終于明白了,所謂的仁義禮智信,在當下,不一定比刀劍更好用。而且,原本聰穎的吳起學習兵家之術后,就像推開了一扇新的窗戶,一縷陽光照亮了他的仕途。需要強大武力保護自己國家利益的魯國君王,很快認可了這個才華出眾的年輕人。

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起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

——《史記》

齊魯之地雖然廣袤富庶,但是顯然如果只能有一個主人的話,無疑應該是齊國。因為齊國相對于這片土地上的其他國家來說,有著更加充足的財富和糧草,有著更加能征善戰的兇悍軍隊。對于擁有強大力量的統治者來說,他們往往希望獲得更加龐大的利益,而這片土地上,現在又有什么比權力更能帶來利益呢?沒有一個君王愿意輕易放手權力本身,此時,又有什么比武力來的更有效呢?

公元前412年,齊宣公發兵攻魯,國力處于弱勢的魯國非常緊張,雖然魯穆公很欣賞和認可吳起,但是,事關國家命運,魯穆公也很謹慎。雖然想要用吳起帶兵抗齊,但是吳起的妻子是齊國人這件事,卻讓他極其猶豫。

得知了魯穆公猶豫的原因的吳起,立刻做出了一件驚世駭俗之事:他殺掉了自己的妻子,向魯穆公表示決心。放下心來的魯穆公終于對吳起委以重任,吳起果然不負眾望擊敗了齊軍。

吳起殺妻取信,獲得權柄的行為在今天看來,簡直不可理喻。一個對待自己枕邊人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的冷血狂人,絕對是一個瘋子。然而,吳起殺妻,真的只是為了權力而做出的喪心病狂之舉嗎?一個瘋子的行為絕對無法為人預料,但是一個求學四方、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公子,如此作為,似乎有些詭異。這背后,到底蘊藏著怎樣的玄機?

其實,當吳起選擇了通過兵家之術步入政壇、實現理想的道路之后,他已經將所有人間的情感全部斬斷了。對于吳起來說,任何情感、事物、親人,對于他來說,都是一場戰爭之中可以動用的籌碼,他已經不再是一個純粹的人了,無論任何外物,都是其用來獲得勝利、實現目標的工具,想要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最簡單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要戰勝一切人世間的情感和糾葛。

只可惜吳起的妻子并沒有足夠的價值讓吳起利用和挖掘,所以,她成為了這位戰國名臣博弈人生、追求夢想中第一個犧牲的棋子。作為一個籌碼,她達到了吳起丟棄她的價值,讓自己的丈夫獲得了魯穆公的信任,然而作為一個女人,她失去了一切。無情的并不是吳起,只是這混亂的世道,獎勵和認可無情的人,并賦予這些無情者以足夠滿足欲望的實際利益。

到底為何多國輾轉?

然而魯穆公顯然并不能像吳起一般,做到將一切外物都視作籌碼的程度,相對來說,他作為一個君王,還有些人性。吳起雖然對他更有價值,但是吳起能夠毫不猶豫地殺死自己妻子,以博得信任和權力的行為,令這位似乎還有些人性的君王膽戰心驚,他固然渴望更多的利益,但是他缺乏自信,擔心當有一天自己的欲望和這個冷酷無情的殺戮者產生沖突的時候,自己并不能抵御這把可怕的兇刀。一個能夠絲毫不在意自己親人的瘋子,又何來對君王的忠誠呢?

雖然戰勝齊國保護了魯國的利益,但是吳起毫不惋惜地殺死自己妻子的冷血行徑也讓魯穆公對吳起膽戰心驚,敬而遠之。吳起很快被排擠出了魯國,但是在他看來,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壞事,魯國如此弱小,他的籌碼不足以實現自己人生戰斗的目標,既然如此,能夠借用魯國的軍隊,給自己打出些名氣,也算是值得了。那亡妻,安息吧。

公元前409年,雄心勃勃的魏國開國之君魏文侯啟用吳起,率領大軍,向西攻伐,擊敗秦軍,攻克秦國河西地區臨晉、元里,并筑城占領。公元前408年,魏軍休整一年之后,吳起再次領軍,攻打秦國,擊敗秦軍并至鄭縣,秦軍退守洛水,沿河布防。吳起聲威大震,魏國霸業初成。

吳起率領士卒,有一個極其古怪的做法,在那個階級壁壘森嚴的時代里,身為統軍大將,他卻毫不以官員將領的高貴身份自居,竟然與低賤的士卒同居同食!簡樸平易令士卒們交口贊嘆。與秦國戰爭時期,吳起甚至到了倒頭就睡在坑坑洼洼的田野地頭,隨便抓起點樹葉稻草擋寒的程度。

吳起與秦戰,舍不平隴畝,樸樕蓋之,以蔽霜露。如此何也?不自高人故也。

——《尉繚子》

如此一來,每一個士兵都覺得,吳起將軍值得他們付出性命來追隨,這個國家也值得用鮮血去捍衛。憑借著勇猛的戰斗精神和人人用命的堅強意志,吳起率領魏國軍隊,連續擊敗秦國,開疆拓土。

戰事穩定之后,吳起立刻開始著手改革軍制,很快,一種先進的軍事理念——武卒制,誕生了。其核心思想,就是將原本的戰時動員和世家雇傭軍體系徹底摧毀,由國家來訓練和掌控一支專門用于作戰的軍隊,軍農分離,將戰斗職業化。并且,詳細地將部隊的功能分割開來,將戰斗方式相近的部隊各個獨立,形成作戰集群體系。

這種改革,在戰國時代有著顛覆性的效果,將軍隊這個國家機器的重要支撐力量徹底從農業生產中解放和脫離出來,形成一種專門的、具備足夠技術性的職業,是武卒制的精髓。一名具備合格軍事素養和作戰技巧的武卒,因為人力的客觀限制,或許無法打敗兩三名臨時征召的普通士兵,而當一個具有一定規模戰斗序列的武卒單位,按照系統而精確的戰斗部署發揮戰力的時候,絕對是人數兩三倍于己方但卻沒有系統訓練過的征召軍無法抵擋的。

系統化的軍隊體系為整個戰國時代更大規模、更加慘烈的戰爭打開了一扇大門,更加高效而科學的殺戮成為了一種職業。軍隊從農耕體系中脫離出來,加速了奴隸制度的崩潰,沉重地打擊了擁有農耕奴隸、戰時應招成軍的大奴隸主和舊貴族勢力。無論他們是否愿意,更加鋒利的刀劍,顯然是君王們愿意付出一定代價去追尋的。

其實,這與吳起結合所學的兵家思想和儒家理念有著密切的聯系,絕對實用主義者吳起可以把任何能夠實現自己目標的手段都毫不猶豫地執行并運用起來。強大的軍事能力,顯然更加適合現在這個混亂的局勢。而儒家思想中的施恩士卒、仁義鼓舞士氣的手段,也被吳起運用得淋漓盡致。

魏國將武卒制認真地推廣開來,一時間,國土并不廣袤的中原魏國,一躍成為了戰國初期各國敬畏的霸主。沒有什么比事實更具有說服力。各國從魏國的軍事改革效果上,認可了武卒制的先進性。

先進的軍事體系帶來的戰斗力遠遠比一片富饒的土地更加重要。沒有足夠的武力,再多的財富和農田也不過是等待別人收割的肥羊。魏國上下都認可了這次巨大的變革,但此時,重用吳起的伯樂——魏文侯離開了人世。其子魏武侯繼位。一次,與吳起乘船共游,至河中,魏王感嘆:“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而始終算計著如何才能更加有效地發展國家、戰勝敵人的吳起,隨口回答道:“國家政權的穩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勢的險要。從前三苗氏左臨洞庭湖,右瀕彭蠡澤,因為它不修德行,不講信義,所以夏禹能滅掉它。夏桀的領土,左臨黃河、濟水,右靠泰山、華山,伊闕山在它的南邊,羊腸坂在它的北面。因為他不施仁政,所以商湯放逐了他。殷紂的領土,左邊有孟門山,右邊有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邊,黃河流經它的南面,因為他不施仁德,武王把他殺了。由此看來,政權穩固在于給百姓施以恩德,不在于地理形勢的險要。如果您不施恩德,即便同乘一條船的人也會變成您的仇敵啊!”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史記》

魏武侯點頭稱是,但是吳起最后一句話,卻悄無聲息地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這顆種子,一旦得到了來自于朝堂之上的陰風惡露,就將猛烈生長,直到成為君臣之間一道難以修復的裂痕。魏武侯雖然覺得自己的德行足夠,但是吳起隨口的一句話,卻讓他不得不想得很多。同舟之人若認為君王的德行不能達到自己的標準,會與君王為敵。而現在同舟之人,恰恰是手握魏國兵權的重臣,這樣不可控的風險,對于君王來說,是絕對難以接受的。

雖然吳起只是隨口勸諫,魏武侯也并沒有當場發作,但是不久之后,魏國選相之時,貴戚田文力壓吳起。雖然田文賢良多智,吳起心悅誠服,但是最終這件事成為魏國新銳改革派與皇親國戚兩方一次不歡而散的角力。吳起此時,已經預感到,自己似乎不能再繼續待在魏國了。

不久之后,田文身故,繼任者公叔顯然不像他的前任那般,具備著出色的才華、視野和寬厚的品格,并且以國家大義為重。田文可以與吳起共同輔佐魏王,發展魏國,但是繼任者公叔卻并不想如此做。對于他來說,一個比自己更加優秀的競爭者,就是自己從政路上的絆腳石,必須排擠鏟除掉。

于是,公叔與門客設計,請魏王通過下嫁公主,測試和推斷吳起的忠誠。同時,與自己家里那位公主商量,請她故意輕慢侮辱自己,以證明魏國公主性格高傲,難以相處。一切安排妥當之后,先請魏王下嫁公主,在吳起不決之時,又邀請吳起至家中作客,觀看了一場早已安排好的“魏國公主高傲辱人”的好戲。

結果,本就自尊心極強的吳起顯然不太認可公主憑借娘家高貴就輕慢國家重臣的做法,況且,已經殺妻取信過一次的吳起對于所謂的家事也并不感冒,在他看來一切都可以是實現目的的籌碼,與其請來一位出身高貴、家事復雜的公主為妻,還不如眼下樂得自在。況且,他還是相信自己的能力和才華,即便不是魏國的皇親國戚,也可以繼續保持眼下的身份地位。雖然魏王曾經因為一次游歷對自己的回答略有不滿,但是魏王應該還會以國事為重,不會自毀長城的罷!

可惜,這一次吳起根本沒有想到,魏王下嫁公主是對他當初那番言論的進一步試探。他更沒有想到,“好友”公叔讓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早已經安排好的。于是被蒙在鼓里的吳起莫名其妙地遭到了魏王的猜忌。一位統兵重臣,一旦被君王猜忌,后果可想而知。吳起雖然不在意人情世故,但是他至少知道被君王猜忌的軍方首腦最終都是什么下場。因為死人,是無法實現夢想的。

于是,吳起離開了魏國,投奔楚國。很快得到了楚悼王的重用,大刀闊斧地再一次開始了他的改革,這一次,他深深地感覺到了,如果僅僅改革軍事,極有可能因為在魏國發生的事情,導致最后功敗垂成。吳起是一個極其重實效的改革者,這一次,他不想重蹈覆轍,于是,從政治、經濟、軍事等多個角度,在楚國掀起了一場改革的驚濤駭浪。

裁剪多余官吏,減少舊貴族的供奉,打壓限制傳統權貴勢力,加強軍事,優化部隊結構,驅趕游說政客。楚國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蛻變。國家實力迅速膨脹。南平百越,北吞陳、蔡,擊退韓、趙、魏三國聯軍,西抗強秦。一時間,楚國大有一飛沖天之勢,爭霸天下之意。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楚國貴族都能夠以國家利益為重。無論是魏國還是楚國,傳統貴族都具備著強大的勢力。雖然楚悼王大力支持吳起的改革,彈壓了這些不滿的聲音,但是,楚悼王終歸也是要死去的。公元前381年,楚悼王去世,這一次,吳起沒能再一次離開楚國。楚國舊貴族,為了報復在改革中受到的打擊,發兵叛亂,擊殺了吳起。

吳起一生輾轉,先后在魯國、魏國、楚國三國掌握重權。然而始終沒有真正地在一個能夠實現他理想的穩定平臺站穩腳跟,不斷地奔波著,追求著,孤獨地尋找他的夢想。

并不是所有的舊貴族都會因為利益分配的改變而攻擊改革者,也不是所有的君王都昏聵不堪難以容忍人才。吳起顛沛流離的一生,恰恰是他自己將一切外在因素都看得過于簡單,不懂得平衡和掌控各個方面的力量,雖然他有足夠的才華統率千軍萬馬,有足夠的智慧讓一個國家短期內強大起來,但是,他卻沒有發現,自己選擇的這條道路,拋棄一切的追尋,太過孤獨。而人,總需要有牽絆才能生存。

變法到底得罪了誰?

吳起在魏、楚兩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這其中看起來最大的利益受損者就是因法令改變而地位下降的傳統貴族,然而,真的僅僅是舊貴族為了一己之私,不顧國家利益,從而連續地干擾和打擊吳起嗎?

從表面看來就是如此,實際上卻并不盡然。吳起的改革,超越了整個時代,在分封制還并沒有徹底崩潰之時,吳起就急匆匆地憑借著自己的才華和力量,試圖加快這個落后制度的崩塌,然而任何制度的毀滅都需要長久的努力,任何新體系的建立都一定伴隨著鮮血和死亡。

吳起得罪的傳統貴族雖然眾多,但是,他最沒有看清楚的一點,就是他所依賴和依靠的君王本身,實際上也是舊貴族和傳統勢力的最高代表,雖然君王為了更好地維護和為自身爭取更多的利益,可以“賢明”地任用吳起。但是,每一位任用吳起的明君,在重用吳起的同時,并沒有徹底打壓和摧毀舊貴族勢力本身,這就足以證明,吳起認可并全身心奉獻的君王本身,實際上才是他最大的敵人。

商鞅可以在秦國攪動風云,扭轉乾坤,即便身死,他的思想和理念依舊可以傳承,并不是因為商鞅的改革比吳起更加優秀,而是商鞅改革之初,就將君王本身的思維模式和理念徹底改變了,而吳起卻并沒有,無論是重用他的魏王還是楚王,他們對吳起的思想體系本身,都并沒有真正的認可。只不過,他們出于和吳起同樣的實效主義,先用這個瘋狂的改革者增強國力,最后再想辦法控制和收回權力。

吳起的實效主義和君王并不相同,君王最終的目的看似和吳起相同,但是吳起在實施這個環節之中,將自己的作用過于放大,所有的君王都不會認可一種像機器一樣精密的生活方式,縱然帝王總是無情,但是帝王依舊希望自己可以做人,可以有思想、有感情。

而吳起卻并不是如此,他要將一切可以運用的力量,以一種最為簡單粗暴的手段迅速實施下去,整個世界在他的眼中,都應該是一部可以承載著他向著自己夢想瘋狂前進的戰車。這輛戰車上的一切零件,都應該是最為實用的。一旦某個零件出現了故障,那么就采用最為有效和迅速的手段,拆除、替換。

但是君王本身顯然并不想被當作零件,即便這輛戰車承載著他們一同向著夢想狂奔,他們并不愿意成為一個隨時可以被替換和拋棄的零件,他們只希望自己可以坐在這輛車上,平穩向前。

當吳起為了取信魯王,毫不猶豫地殺死自己妻子的時候,君王們已經明白,一個無所顧忌的改革者絕對是一把鋒利無比的雙刃劍,沒有牽絆的吳起可以一往無前地向前狂奔,并且沒有一絲一毫掛念地將前進路上的一切阻礙都斬盡殺絕,這樣的性格,對于需要對國家和臣子都有足夠掌控力的君王來說,都是極其危險的。

君王雖然可以支持吳起的改革,甚至愿意為了他的改革,去壓制和打擊一部分傳統貴族勢力,但是,對于君王本身來說,這份支持的背后,也一定有著如履薄冰的謹慎和提防。如果支持吳起改革的君主真的接受了吳起,認可了吳起,又怎么會留下一股完全可以制衡和打擊吳起的力量,來挑起自己國家的內斗呢?

沒有一個君王能夠容忍自己最為切實的利益被損害,如果真的一心為國家的強盛和發展,何不將皇位交給吳起?歷朝歷代,并不是最優秀的智者就可以成為合格的君主,無論大臣如何賢良,如何為國為民,自己的太子如何昏聵,如何無能,君王也不會將真正的權力交給臣子。反而,為了保護自己的家族能夠在皇位上綿延不絕,一位聰明的君王既會最大限度地利用能臣的才華,又會留下制衡臣子的手段。千年以來,又何曾有過例外!

吳起的改革,雖然對本國的強大有著絕對的積極作用,但是他沒能分清楚,這個時代里,“國”其實只是王座上那個人的“家”罷了。一個外人可以協助主人為這個家添磚加瓦,可以幫助主人看家護院,可以為主人在這個家里創造更多的財富。表面上國是天下人的國,實際上,國不過是那個人的“家”罷了。

沒有一個主人可以允許外人堂而皇之地掌握自己的家,所以不會有一個君王能夠徹底接納吳起,而吳起想要融入這個家庭,總歸是需要一些來自于人世間的牽絆和糾纏。但是吳起卻沒有明白,這份牽絆和糾纏,也是實現自己目標的一種手段,他最大的失敗,就是將這些人世間的“俗事”,當成了自己實現夢想的阻礙。

對于君王來說,想要控制一個臣子,就得用些手段。于是,他們用到利益這一手段,就算是下嫁的魏國公主本身,也不全是情感,那位公主實際上只是將吳起捆綁在一起的利益紐帶而已,而君王能夠給予臣子利益,并且控制他們,利用他們,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這才是穩固統治的最佳手段。因為帝王不會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聰明的帝王,他們只相信利益。

可惜,吳起討厭牽絆,討厭糾纏,討厭一切他認為的阻礙,他興沖沖地將君王遞過來的利益隨手撥開了,雖然,這份利益與枷鎖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但是,一個自由自在追尋夢想的人如果有了巨大的權柄和力量,對于君主來說無異于一頭猛獸,當君王想要把金燦燦的枷鎖,笑呵呵地給這頭猛獸套上的時候,猛獸卻毫不留情地揮出爪子,將枷鎖丟到了身后,并且還對遞上鎖鏈的人說:你的德行夠了,就不用這個;你的德行不夠,同舟之人,也是會變成敵人的!

這讓君王們根本無需猶豫就可以做出選擇,他們只需要聽話的爪牙,而不是時刻會暴起傷人的同舟之客,況且這位客人還不斷地要求船的主人給予自己更加有力的武器!

于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可以踩在老虎的脖子上,利用老虎的力量爭取更多的利益。而他們明白,因為歲月的侵蝕,終有一天自己不得不將踩在老虎脖子上的一只腳拿開,他必須要為自己的后人做好準備,讓自己的家人能夠繼續踩住這只老虎,否則,就會把匕首對準老虎的心臟。

早已注定悲慘結局?

公元前381年,駕馭著吳起這頭自由自在猛虎的楚悼王去世了,顯然楚悼王踩在吳起脖子上的那只腳已經再沒有力氣繼續下去了。不知是君王有意默許,還是太子過于孱弱,先前因為吳起在楚國的改革,而利益、地位受到了極大打擊的幾家舊貴族,竟然發動軍隊,暴起作亂。

吳起中箭,一路逃跑,直接跑向了楚悼王的停尸之處,并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藏在已故楚王的尸體背后,高呼:“群臣叛亂,謀害君王!”

死人是不會有什么抵抗力的,就算是死去的君王,他的威嚴和榮耀如果沒有暴力作為依托,他的尸體和一袋沙土并沒有太大的區別。眾多貴族亂箭齊發,吳起就這樣和支持他改革變法的楚悼王,一起被射得千瘡百孔。唯一不同的是,楚悼王早已死去,除了尸體上多了些弓箭之外,也只損失了一些已故君王的體面和威嚴。而吳起,則在這次變亂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所有的夢想。

此事發生之后,“孱弱而無力”保護自己父親尸體和國家重臣的太子熊臧登臨權力之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即刻將傷害了楚悼王尸體的舊貴族勢力全部拘捕清算,七十余家楚國傳統貴族豪門勢力,因此獲罪,斬殺三族。而吳起也把他的極致實用主義,發揮到了最高潮,他用自己的生命成功地把這七十余家傳統貴族拖下了水。當然,新繼位的楚肅王一邊清算誅殺了這些舊貴族,一邊也下令,將吳起的尸體,車裂示眾,以為懲戒。

荊王死,貴人皆來。尸在堂上,貴人相與射吳起。吳起號呼曰:“吾示子吾用兵也。”拔矢而走,伏尸插矢而疾言曰:“群臣亂王!”吳起死矣,且荊國之法,麗兵于王尸者,盡加重罪,逮三族。

——《呂氏春秋》

一代名臣良將,落得尸首無存的悲慘結局。其實早在吳起發誓不成名相,不回故鄉,甚至母親身死也決然不回家守孝,隨后殺死妻子,取得魯王信任,進而獲得統軍權柄之時,他的悲劇結局就已注定了。

他的選擇,注定了他的前行之路上遍布荊棘,不會有任何可以真正信賴和依靠的親人,因為,他早已經揮舞著利劍,將這一切人間的情感,全部斬斷。選擇了孤獨的人,沒有資格獲得實現夢想的幸福。因為幸福是人間的情感,實現夢想只是獲得幸福感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他斬斷了所有的情感,等于斬斷了自己奔向幸福夢想的一切通路。

吳起認定了自己的孤獨,他并不害怕,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才能,然而他卻忽略了:這個世間并不是所有的關系都是純粹的利益關系,更多的是靠情感維系。他認為的利益關系,只是成敗,卻并沒有看清,所謂的利益,包括了很多,其中有情感、有人性、有信賴、有支持、有保護,也有毫無保留的風險。

他想要觸摸到夢想,想要拼盡力氣向著光明,雖然他不斷地推崇“德行”和“仁厚”,對待自己的士兵像親人一樣動情,然而,他自己清楚,像親人一樣,絕不是親人,而是另一種更加有效地利用這些士兵情感的手段罷了。

就像當初在魏國為官之時,吳起甚至拋卻自己重臣的尊貴身份,選擇為一個身患毒瘡的普通士兵用嘴吸出膿液,這個士兵沒有看出吳起的目的,只是感恩戴德,拼死效命。吳起像親人一樣的行為,感動了很多人。但是,這個普通士兵真正的親人——母親,卻放聲痛哭。因為她的丈夫,也是吳起手下的士兵,吳起極其用心地對待和照顧了他,并且也為他用嘴吸出了毒瘡里的膿液,以至于這位丈夫為了吳起的夢想,拼命戰斗,勇往直前,至死不退。而如今,同樣的手段,又一次實施到了自己的兒子身上,她又怎能不哭?

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史記》

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達到預期的目標,吳起自降尊貴的身份,去吸吮一個普通士兵身上的毒瘡,在他看來,這樣的手段足夠有效,可以激勵士卒拼死戰斗,那么,自己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可惜,吳起只是不斷地把這樣的手段施加給別人,并且毫不留情地拒絕別人想要給予他的幫助。他討厭牽絆,一切世間的情感和人性,對于這個極端實用主義者來說,都是枷鎖。他拒絕著、抵抗著,在與時代洪流殊死搏斗的同時,堅持著獨行,并且,把一切想要扶他一把的親人,都當成了阻礙。

當他的母親任由這個雄心勃勃的兒子花光家產去追求夢想,但是也沒有混出眉目的時候,這位母親應該并不后悔;雖然戰國時代法度混亂,但是一個殺死了幾十個鄉鄰的殺人犯的母親,在吳起發誓賭咒逃跑之后,又面對周圍怎樣的目光?

當這位母親臨死之時,吳起依舊選擇追尋自己的夢想,并且還因為這件事情與自己的老師曾子斷絕了關系。那一刻,這位并沒有在任何史料中留下名字的老夫人,心里應該是有些傷感的罷。畢竟即便兒子什么事業都沒有做成,也是可以來讓自己看上最后一眼的,可惜,那份誓言成了吳起不回家守喪的枷鎖,也成了他推開人間少有的幾份情感的擋箭牌。

當吳起的齊國妻子面對著枕邊人揮舞而來的利劍之時,她應該也并不后悔吧,畢竟這個時代里,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庸,她既然將自己當成了吳起的妻子,那么也就賦予了丈夫支配自己一切命運的權利,她或許并不害怕,還有幾分欣然和解脫罷!因為自己可以成為丈夫繼續追尋夢想過程中的一塊墊腳石。

但是吳起不知道,他的母親和妻子,雖然可以被他毫不猶豫地舍棄,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成為無怨無悔的基石,但是她們即便是基石,也確確實實是存在的,而當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的時候,拒絕了一切新的牽絆的吳起,已經沒有再用來墊腳的基石了。他一無所有,無可拋棄,這個時候,這場命運的豪賭中,吳起的籌碼只剩下了他自己。

總道君王無情,常怨貴族嫉妒,卻沒有想到自己的前行之路上,早已沒有了一切陽光和溫暖,吳起繼續悶頭前進著,按照著他自己的想法和信念,甩開一切,拼命狂奔,畢竟他覺得那份夢想的光并不遙遠。

然而命運總歸是公平的,雖然它不會輕而易舉地顯露自己的力量,但是卻總是在冥冥之中,規劃著每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命運不會讓一個人永遠贏下去,更不會把所有的眷顧,都恩賜給一個陷身孤獨深淵的獨行者。

于是,吳起可以出任魏國重臣,可以放手去按照自己的計劃創造全新的軍事體系,可以率領被他手段折服,并且愿意為之付出生命的千軍萬馬,征戰沙場,名震列國;可以來到楚國,得到呼風喚雨的強大權力,將一個國家一步步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成一輛可以承載著他向夢想瘋狂前進的戰車。

可惜,最后這輛車上,坐的不是吳起。因為,他始終孤獨著,車上只有他一個人,就算依舊可以滾滾向前,那也很難看清楚真正的方向,最終,也一定會迷失在彌漫著孤獨氣息的無邊黑暗里。

當他選擇了拋棄一切奔向夢想的時候,其實,命運早已經為他安排好了最終的結局。雖然吳起可能沒有看破命運的安排,但是,他認為自己看清了自己的身影和腳步,他追尋著理想,追尋著那個自己心中構想出來完美的自己,一步步前進著,只愛他自己。

或許,吳起走著走著,發現身邊越來越黑暗,但是他依舊安慰著自己,告訴自己,自己沒有走錯,自己可以繼續走下去。即便在命運的豪賭之中,看了看自己的身邊,發現沒有籌碼,于是就把自己也丟上賭桌,他依舊是開心的,不后悔的罷!畢竟,那是自己選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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