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正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慕容老爺穿一身白馬褂走出門預備練太極,他年輕的時候也是習武之人,接了家里生意,年紀又大了,每日動動拳腳就當是鍛煉了,正舒展著胳膊往院子里走,卻瞥見門前的空地上跪著的身影,腦袋低垂向著地面,身體卻是直直的。
聽見腳步聲,跪著的人抬起頭,看清眼前的人之后,以額觸地:“長孫慕容乾給祖父請安!”
慕容老爺站了半晌,方才緩緩出聲:“起來吧!趁天色還早去睡會兒,別再逃學了。”
慕容乾執拗的沒有起身,直挺挺的跪著:“孫兒有話要講!”
“請祖父應承孫兒,日后不必再入塾讀書!”
慕容老爺不動聲色的退后一步,語氣轉厲:“慕容家規,所有子弟必通四書五經,曉君子六藝,你身為長孫,必須以身作則,為弟弟們做好榜樣。”
跪了一整夜,寒氣入侵,嗓子已經沙啞,慕容乾覺得自己好像跪在棉花上,昏昏沉沉的,卻也不愿失儀,只得用頭用力抵著地面,強撐著以免癱倒,嘴上卻不肯讓步半分:“夫子的學識比不上大學士,他教授的書經,我早在宮里學過,孫兒…”
“啪”的一聲,慕容乾頭上挨了一巴掌,慕容老爺氣急:“年紀輕輕,便如此輕狂,夫子是你能置喙的嗎?”
慕容乾不屈不撓:“尊師重道,這道理孫兒懂,但孫兒孤身在宮中7年,娘親臨終不能侍奉身前以盡孝道,回家尚無立足之地,若只為今日之況,孫兒不甘心。”
慕容老爺氣極之后反而冷靜下來,硬生生將12歲的少年從地上拽起:“你既有志至此,我也管不了你,但你若有半分行差踏錯,慕容家絕不容你。”
說完走到一邊打拳,再也不看他一眼。
慕容乾勉力撐起身往外走,剛跨出院門幾步便癱倒在地,失去意識之前浮現在眼前的是馮清的臉。
慕容乾生病了,這是8歲那次之后,最嚴重的一次生病,從那天暈過去之后,整個人一直昏睡不醒,高燒不退,大夫來看之后,說是寒氣入體,心肺受損,加之思慮過重,五內郁結。開了退燒的方子,囑臥床休養。
慕容家家規有定,男性子孫年滿15之前,不得有女子隨侍,衣食住行日常事務都必須由娘親打理。
慕容乾沒有娘親在身邊,7年不在家中,對這里的一切人事都只是陌生;而之前被罰的事,在旁人看來,無疑是慕容乾自恃皇子陪讀的身份不服家長管教、桀驁不馴,父親知曉之后,不問原因的訓斥了一通,全家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床邊除了馮清以外,沒有任何人。
慕容乾昏睡了整整三日,醒來的時候正值深夜,他對著黑沉沉的床頂發了會兒呆,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后,慢慢的坐起身披衣晃晃悠悠的下了地。
推開窗,木質的窗框因年久未開,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里傳開去,月光照進來,撒在地板上,半躺在床邊地板上的馮清沒有被這樣的動靜驚醒,他不眠不休的守在慕容乾床邊三天三夜,此時手里還抓著濕噠噠的毛巾,他退燒以前,馮清整夜都在換水和擰毛巾之間忙碌。
冷風吹過的大腦終于暫時擺脫了高燒后的混沌,清醒了些許:昏睡中眼前一直是大片暗紅色間或是黑色,一片空茫,以為至少會夢見娘親,卻一點夢都沒做;身邊空蕩蕩的,手伸出去只能抓到冰冷的床沿。
背后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發現是馮清翻了個身,又呼呼睡去,嘴里發出細碎的的夢囈。
慕容乾拿下馮清手里的毛巾,他的手很冷,身體蜷曲著,雖然墊了褥子,地上的溫度還是很低,他想讓馮清上床去睡,剛站起身卻一陣暈眩,他只得將被子拉下床,蓋到馮清身上,想著這樣至少能暖和些,至于他自己,昏睡了這么些天,如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索性關上窗,將床邊的狐裘大氅披上身,拉開房門,雖然腳步虛浮,他依舊跨過門檻走到了院子里,冬夜的天空格外清朗高遠,皎月如雪、絲云不現,些許微風吹過連廊發出細微聲響,帶來遠處的絲竹之聲,慕容府邸占據大半個永陽坊,與姑蘇府衙比鄰而踞,隔一條官道,便是城中最大的市肆,隔水相望,是一座座絲竹不綴、燈火徹夜的花樓,點亮整條河灘。這樣的冬夜里,一墻之隔的夜空還是被燈火照耀的溫暖而明亮,不似這般清冷。
明天吧!明天就踏出門去,看一看墻外的天地。
當真踏出門去時,已至初春,病去如抽絲,一場傷寒過后,春寒料峭,湖邊的柳樹已有細細的綠芽。
慕容乾站在湖岸上,對著光禿禿的草坡發呆,間或咳嗽幾聲。
馮清從遠處走過來,為他披上披風:“公子,春寒傷肺,你病才剛好,該好生休養才是,何必急著出門呢?”
慕容乾攏了攏披風,一言不發的往外走:“別啰嗦,走吧!”
馮清無奈跟上,他不知道,一病之后,傷的不僅是慕容乾的肺,更有他的心,而無數個百無聊賴卻又難以入眠的晚上,他終于明白,既然有了自由,再將自己囚在高墻大院中未免愚蠢,世事絕無定數,得一份快意方不負此生。
車夫呼哨一聲,馬兒打了幾個響鼻,馬蹄優雅的踏在石板路上,噠噠的向城門行去。
這天是慕容乾回家之后第一次出門,目的地是城外的織造工坊,這是慕容老爺通過管家傳來的命令。
慕容家家業繁盛,單是江南一帶,除織造主業以外,尚有采礦、漕運、金鋪等,所涉極廣,慕容家并沒有這么多的嫡系人手掌管這一切,主業之外,商鋪的大半掌舵人均為外姓,世世相傳,與慕容家唇齒相依,慕容家抓在手里的是一本本實實在在的賬目,織造才是慕容家的嫡系產業。
慕容家世代經商,雖掌管天下織造,卻不在士籍。帝弘曾昭示天下:士兵兩者為大越根基,士安邦,兵定國,而后天下安,故設武舉,上通天聽;農工為立國之本,農工豐則天下足,故大越朝以士、武、農、工、商為禮序。慕容氏雖以織造起家,但向以詩書禮家自詡,多年經營,子孫中以學識入仕者不在少數,但所居不高;慕容老爺的本意,是讓慕容乾知道從商的艱辛,浪子回頭,乘著皇子陪讀的東風,一舉高中,得升士族,光耀門楣。
但慕容乾之后的行為讓慕容老爺覺得自己完全是自毀長城,去過一次之后,慕容乾容光煥發、興趣大增,每日披星而去、戴月而歸,在織機和繡床間廝混整日,拘于小節、胸無大志,慕容老爺立塾為子孫開蒙希望子孫能入仕,作為嫡子長孫的慕容乾居然拗其意荒廢學業終日在工坊游蕩,豈非不思上進?
如此想來,慕容老爺頗感挫敗,卻又無計可施:為商者最重誠信,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即使是對家中稚兒也不能食言而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