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錦緞，盡出姑蘇，半城繁華，皆歸慕容。姑蘇慕容家壟斷織造，衣被天下，為萬戶裁衣。

朝代更迭，但慕容家據(jù)物產(chǎn)豐富的姑蘇城，以魚米江南為依托，從手工織機起步，逐步發(fā)展為天下織造之首，直至前朝，被欽定為織造總管，統(tǒng)領(lǐng)天下織造，大越朝開國皇帝溫弘以武奪權(quán)、一夜間血洗禁宮完成了朝代的平穩(wěn)過渡。溫弘登頂之后，政治上作為不多，基本維持前朝的制度，重大變革只有三項：懲治腐敗、裁減閑散官吏和宮女以及建立武舉制度。建立大越立朝以來最大功勛的大將郁風(fēng)便是通過武舉入朝，而慕容家依然位居織造總管，恩寵更勝，帝弘賜“百年織造”牌匾，并擇慕容家長孫入宮陪讀，彼時，大皇子是唯一的帝位繼承人。

千家明月夜，姑蘇共歡聲，慕容家第30代長孫出生之時，正值正月十五，子夜月圓如盤，伴著嬰兒的啼哭，慕容老爺揮毫寫下“乾”字，第二日，大開庫房，全城計人頭贈送九尺綢緞共慶慕容家得孫之喜；宴開三日，寓意福佑久長，子孫綿延。

五歲伴慕容老爺進宮面圣，得帝弘盛贊“稚童有禮，家學(xué)可待，”并得皇后賞御前同門之禮，與開蒙不久的大皇子共入上書房讀書，由首席大學(xué)士執(zhí)教鞭。

直至13歲，慕容家長孫慕容乾才出宮返家，初時孤身入宮，出宮時多了一名馮姓貼身書童，入宮七年，只在8歲時因與大皇子同染天花，得諭旨準(zhǔn)家人入宮照看，大夫人帶孕之身領(lǐng)旨入宮，病愈之后半年，大夫人難產(chǎn)大出血而死，胎兒更因孕時不足死于腹中，一尸兩命，慕容乾出宮奔喪，未見得娘親最后一面，守孝僅一月，慕容老爺便上折子請求將慕容乾送回宮中，常伴大皇子左右，以盡臣心，得皇上御批，之后慕容乾長居宮中，再無家人探望，12歲的冬天，帝弘忽然裁減大皇子近侍，慕容乾終于得以離開皇城。

那一年秋天，帝弘北巡三月還朝，帶回一名女子，一月之后，入主清泉宮，封號“青妃”。

出宮那一日，正值大雪，禁宮的角門打開，13歲的少年身著狐裘，踏雪而出，身后緊跟著14歲的書童。

慕容乾站在馬車邊上，回頭看了眼宮城，暗自嘆了一口氣：這7年，總算是過去了！

馮清將幫車夫?qū)⑿欣罱壴谲嚭螅呐纳砩系难骸肮?，該走了，雪越來越大了?！?

遠(yuǎn)處的宮殿已沉沒在大片的灰白之中，鵝毛般的大雪落在路面上，又很快化去，新朝建立之后，工部受命整修全城道路，城墻外移，將原先的城廂并入城內(nèi)，而馮清的爹死于施工時的一次事故。

9歲的馮清被工部尚書帶進宮，太后親自召見，恰遇大皇子前來請安，便將他指為大皇子的書童。馮清的家在城郊，與他爹相依為命，進宮后，太后命伺候慕容乾的下人看顧馮清，雖有主仆之分，但兩人卻意外的投緣，同吃同住三年，甚至偷偷的結(jié)為兄弟，慕容乾離宮之時，大皇子便準(zhǔn)許馮清隨他回鄉(xiāng)。

馮清只比慕容乾大得一歲，但因為長于鄉(xiāng)野田間，體格健壯，比慕容乾高出一個頭，而慕容乾常年埋首書房，大皇子生性好靜，不怎么運動，即便如此，卻是一胖一瘦，對比明顯，慕容乾讀書睡著的時候，馮清能憑一己之力將他搬到榻上。

對于慕容乾而言，馮清是他在宮城中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信任的人，在他出現(xiàn)之前，偌大的宮城每日熙熙攘攘，連他住的小院子每日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拜訪，卻只是覺得孤身一人，寂寞無處排解。

“馮清，等回了江南，你若想住在家里，我會為你準(zhǔn)備地方，若不想，我也會替你尋一份謀生的法子，斷不讓你再仰人鼻息。”出了京城之后，高低不平的山路顛的人幾乎散了架，慕容乾一手撐著車沿說道。

馮清毫不猶豫的錯身擋住外面呼呼的北風(fēng)，將慕容乾護在車廂的角落：“馮清能做公子的書童，得公子賞識已是畢生之幸，不敢奢求！”

慕容乾扶住馮清的手臂：“你我之間，從無主仆之分，只有兄弟之義，大家族里的規(guī)矩也不會比皇宮少，你若執(zhí)意隨我，可能此生都不得自由，我之所以將你帶出宮，不是想讓你為奴為婢！”

馮清沒有回頭看他，身子卻滯了一下：“馮清早已是孤身一人，若公子不再需要，小人也只能去流浪江湖?！?

“那你依舊作我的書童吧！等哪一日，你想走了，便告訴我，我自能幫你安排出路！”

此時的慕容家風(fēng)云已變，父親慕容庚身為慕容家長子，娘親去世之后，未續(xù)弦不納妾，再無所出，門庭衰落，反倒是二房和三房喜訊頻傳，日漸繁盛。慕容乾回府之后，長房熱鬧了一陣子，但很快又冷清下來，長房長孫、皇子陪讀的地位再高，他也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孩子而已。大夫人在世時，主管府內(nèi)事務(wù)，又因繡女出身，制衣裁樣、粉妝花飾皆有見樹，所制絹帕飾樣往往別具一格，在姑蘇城頗有聲名，城里數(shù)得上號的貴家女眷常常來求；但慕容庚作為長子卻是諸事不理的，愛聽曲、愛看戲、愛閑逛，家族生意由慕容老爺和其他兩房管理，大夫人死后，大房在慕容家真正喪失了話語權(quán)，除了每月領(lǐng)月錢之外，基本不過問任何事。

慕容乾很不習(xí)慣家里的生活，每天早起要到各房向長輩請安，后到慕容家的私塾上學(xué)，慕容老爺請了姑蘇城最有名的夫子作為慕容家后代的入幕西席，并甄選有志好學(xué)的平民孩童入塾伴讀，而他們中最大的只有9歲，淘起來個個都能上房揭瓦，對于師從當(dāng)朝大學(xué)士的慕容乾而言，每日搖頭晃腦的背“人之初，性本善”和“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或者將墨水涂滿臉、追來趕去，實在是浪費時間，逃學(xué)過幾次之后，被夫子告了狀，慕容老爺罰他在祠堂跪了半日，慕容乾自然是不服的，但沒人替他說話，只有馮清陪著他跪在祖先的靈前。

而父親，自始至終好像都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公子，要不歇一會兒吧，反正也沒人看著。”馮清伸出腦袋往外看了看，悄悄挪了下跪的酸疼的膝蓋。

慕容乾卻搖了搖頭：“先人在上，不得造次。”說完揉了揉小腿，“你起來吧！你不是我慕容家的下人，不必對他們下跪?！?

馮清猶豫了下，站起身：“公子，老爺為什么對你這么兇？其他公子那么調(diào)皮他也沒生氣?！?

13歲的慕容乾定定看著娘親的靈位，眼淚忽然唰唰的流了下來：如果娘親還在，肯定會將他護在身后，不必在這樣的冬夜里，在冰冷的祠堂跪到天明，也不必每日看著其他的兄弟在娘親的懷里撒嬌，更不必在祭祖時勢單力薄的站在父親背后。

雖然慕容乾向來文弱，但也從未在人前流過眼淚，馮清一下子手足無措：口上再硬，兩人都只是十幾歲的孩子而已，不至于要在娘親懷里撒嬌但還是需要親人的庇護，而在最需要娘親疼愛的年紀(jì)，冷硬的宮墻和家規(guī)隔絕了孩子的天性。

五歲進宮，慕容乾對家人并沒有太多記憶，即使他的出生舉城歡慶，他對故鄉(xiāng)也談不上有感情，一直盼望的回家似乎真的只是一種執(zhí)念，在想象里溫暖而美好，回去以后發(fā)現(xiàn)只是冰冷規(guī)整的房院。

馮清跺了跺腳，抬歩往外跑：“我去求大老爺！”

慕容乾回過神說“別”時，馮清已消失在門口，他幾乎要站起身將馮清追回來，膝蓋離墊幾寸又跪下去，垂首望著地面：如果爹開口，祖父肯定不會罰他繼續(xù)跪了，如果他肯開口，至少說明他還記得自己有兒子。

供桌上的香灰堪堪落下，便有腳步聲傳過來，慕容乾心里一喜，也許真是爹來了。

回頭卻只見馮清耷拉著腦袋站在門口：“公子，大老爺不在房里，門房的大叔說今早出門后就沒見回來?！?

外面院子里傳來“梆梆”打更聲，已值二更，大院里燈火熄了大半，只有祠堂所在的角落還有絲絲的亮光：“馮清，你要記住，最要不得的就是奢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