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非與曲直:個案中的法理
- 蘇力
- 2463字
- 2019-11-29 16:05:58
序
一直從事法學理論的教學和研究,自然更容易從宏觀的角度考慮問題。但我知道,如果對經驗事實缺乏理解和把握,很危險,所有分析和結論可能只是想當然;在部門法法學/法律人看來會毫無用處,就是你自說自話。甚至,都難說你還是位法學人或法律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不關注真實世界的麻煩事,也就根本不可能開發出、提煉出真正有意義的新問題。因為,至少就法學而言,所有的新知或發現都只可能來自經驗,不可能來自概念、命題或理論自身。因此,法律人必須“小大由之”,或者說“上得了廳堂,也下得了廚房”。
因此,自大學任教以來,我會不時分析討論一些我認為還有點意思的法律個案或可能進入司法程序的法律事件。有意思,與轟動程度無關,與社會輿論大小無關。只是我覺得,一、其中有些問題可能別人沒看到,忽略了,省略了;二、即便這事過去了,其中那個或那些麻煩還會在,換種說法即其中的爭點有超越此案或此事件的意義,若就讓這事這么過去了,太虧;三、其中的有些道理,哪怕很殘酷,也該說明白,且可以說明白。我喜歡捕捉這種稍縱即逝,但不好高騖遠。即便我的分析結論或建議不一定被人接受,甚至錯了,我也不擔心,就是不希望成了應對個案的法律操作建議。法理人要知道自己的站位。
積攢下來,稍大一點的文章就這些。最早的那篇收入了《法治及其本土資源》,為對得起讀者,這本書就不收了,力求“干貨”。
Not Just Right or Wrong
這本書有理論關切,卻從實務視角切入,即在我們社會的價值體系中,如何公平合理有效地解決爭議。但我既非律師,也非法官,不曾以任何從業者身份介入這里討論的或其他案件。事實上,我連法律咨詢或仲裁的經歷都沒有。在法學院教書,教的均屬理論法學的課,開學術會議也很少,我是典型的象牙塔內的人。我的所謂實務視角下的個案分析不一定靠譜,甚至可能很離譜。但即便說是“法盲”,我也不覺得丟人,因為我確實一直設身處地,也就是所謂“腦補”,盡力體會具有普通智識但通情達理的中國人,也即廣大“法盲”,對這些法律事件會怎么想,怎么看,怎么分析,怎么判斷,盡可能察知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期待,他們的根據和他們的道理。
缺乏實務經驗是本書的軟肋。但一個學人還是可能因為只關心司法如何公正合理有效地解決實在的爭議,并在這個意義上,使他的關切和視角是司法的、務實的。缺乏具體制度語境下的工作經驗,也未必全是壞事。這有助于他從不同視角——法官、檢察官、律師甚或不同當事人的視角——來考察同一個問題。即便轉換視角不一定更高明,還可能導致優柔寡斷,卻可能有更多體察,因此有另一種務實和平衡。我關心,如何在既定的社會、制度、法律、信息、技術、資源甚至主流社會規范條件下,公平合理有效地處理爭議。不必像律師那樣必須更關心自己能否勝訴,也不必像主審法官那樣面對案件堆積、輿情或人際關系的壓力,甚至不必像當事人那么——即便有道理的——情緒用事。顛倒一句老話:敗也蕭何,成也蕭何。
本書的預期讀者是法學/法律人。這種說法太容易遮蔽些什么了。其實,即便是同班同學,最后也未必能構成一個想象的“法律共同體”。說不定哪天我還會把你,或是你把我給抓了。一旦進入司法實踐,屁股決定腦袋,只能以守法為前提,以不出事為底線,職業法律人會按各自職責來處理相關法律問題。也會打擦邊球,由于職業利益,還往往就朝某個方向打,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甚至夸張、牽強或煽情。我不認為有一種可供人人分享的法律人思維或法律思維。
在更大程度上本書是為謹慎保守的判斷者準備的,首先是抽象的法官。我之所以說抽象,因為真實的法官,都一定會有種種真實和想象的利益,因此多少會偏離本書展示的思路。其次,真實的法官也會有個人特點,法律訓練也沒法完全規訓,有人會偏于進取,有人則偏于慎重,而且法學教育也就那么幾年,更長更復雜的是社會生活經驗和各種從業經驗,思維方式、平衡感以及對相關變量的權重判斷也不同,甚至天賦也不同。本書承認個體法官的差別,我沒指望書中提及的考量都被接受;我只希望這一或那一考量不是全沒道理,即便之前的教科書或教義沒有提及。
也包括其他虛構的裁判者,如檢察官、法學人和法學生,以及其他對本書也許感興趣的普通人。只要不固守某種法治信念——其實是意識形態,我認為,本書中涉及的相關因素都應當進入法律實踐關注者的視野。我不想說服某案就該如何處理;我只想讀者閱讀之后,在思考或處理其他個案時,除關注法律制度的規定外,還知道有些因素不應忽視,至少不應從一開始就忽視;即便有時在最后的利益權衡中忽視了,但別忘了,它也曾進入我們的視野。
從業律師也是預期讀者。將之放在最后,是因為兩個考量,說偏見也可以。第一,律師的法務實踐會令本書的分析對他們來說實在太小兒科了。但本書主要還是說理,讓那些“日用而不知”的道理能進入中國法律人的視野,因此很絮叨。但更重要的是,律師的職業倫理和職業利益都要求律師必須首先以當事人的利益為重,這種單一的利益追求迫使他們不得不簡化自己的方程式,勝訴必須高于我書中為平衡利益沖突的理性分析,因此對律師來說,實在沒必要像書中那般事無巨細;管用,有一招就行。但他們仍可能因瀏覽本書有所收獲。第二,只要還計較案件輸贏,一個守規矩(也即不靠關系)的從業律師,了解其他法律人特別是法官可能如何思考和裁斷,會因此獲益。此外,專注于司法職業利益,勝訴是一種快樂;但置身輸贏之外,以非利害的眼光審視個案也會收獲別種快樂。打麻將對有的人是種娛樂,對有的人則只是輸贏,雖然都是麻將。
引論除外,其他都是舊作,先后公開發表,有的甚至是新近發表。只有第三章的附錄是此次最后改定,其實也可算是論文。但本書并不只是舊文匯編。各章基本觀點未變,卻也有不少修改調整,有的部分幾乎完全重寫。各章未按寫作年份編排,就是考慮到各章間的內在聯系。
感謝不可能在此一一列明的眾多學友在我當年寫作中曾給予的幫助;同樣感謝在此也不一一列明的首發這些論文的雜志和編輯。特別感謝我的大學同學,北京大學出版社的李霞編輯;沒有她的耐心,但特別是督促,這本書就不可能在2019年除夕前完稿。
蘇力
2019年2月3日于北大法學院陳明樓516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