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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自由與責任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個事件中,媒體總是傾向于更多考查和拷問醫方有無過錯,實在找不出,就開始深刻了,歸咎于抽象的“制度”或“社會”。但為什么總是回避分析、討論和追究甚至是提及肖、李是否可能有,以及有什么樣的,過錯和責任?這種回避有理由,但不應當,甚至很虛偽。

盡管不能只停留于常識,常識還是應當作為分析問題的出發點。如果從常識看,要避免這個悲劇,其實不需要什么太復雜、太深刻乃至令人感到淺薄的社會和制度分析,也不需要醫方承擔太多的醫療和法律風險,很簡單,就是肖簽字同意手術。手術結果不一定保證挽救生命,但第一有可能挽救生命;第二,也不會引發上面分析展示的醫方困境。明明有這條近路不走,為什么一定要兜那么大的一個圈子呢?這一定是知識界和法律人的毛病。

我們的這種直覺判斷與人類長期以來形成的經驗理性其實一致。普通法的歷史早就隱含地表明,1960年代肇始的法律經濟學分析也毫無疑問地證明,要最優地降低社會損失,無論是減少事故發生,還是預防事故費用的最優化,最好是事故雙方都采取適當的防護措施。一個真正有效的制度應激勵潛在的糾紛雙方分擔合理的責任。籠統地采取嚴格責任規則,即要求某一方承擔太高的責任,不會有效。據此相關的法律總是集中關注,事故中的哪一方可能以更低費用防止事故的發生,并據此分配責任。合理分擔責任是侵權法(處理事故和侵害的法律)的核心。[103]

這是一個可以用來分析各類侵害、事故的原則。事實上,它已經成為人類的直覺和常識。很多普通人之所以批評甚至譴責肖某,不像“公知”那么能深刻批判社會,并非前者缺乏同情心和理解力,而是他們反映了我們這個社會的價值和道德共識,反映了一種幾乎已本能化的人類理性。

1. 肖、李逃避個人責任

因此,盡管同情肖、李,也不愿觸動肖的傷口,但法律人必需的冷靜和冷酷迫使(因此并非冷漠)我不得不指出,在這一事件中,肖、李的言行表明他們缺乏基本的責任感。

大量報道印證了這一點。肖某一直試圖,或至少看起來是試圖,享有某種收益,卻拒絕與收益相伴的風險和責任。他“身無分文”地(也有說帶了不足100元)送懷孕八九個月、重感冒的妻子來看病就是例證之一。他是窮,但僅僅因為窮嗎?他首先曾向機構求助,或者是向機構借錢。《南方日報》報道他在10月中下旬打遍了婦聯、民政局、救助站、市長熱線,甚至110;居委會將之送到救助站,肖首先也是借錢,還希望“救助站能提供火車票,以返回湖南老家”。[104]有人責備這些機構未能滿足他的請求。[105]但我只想提一個更簡單的問題:為什么肖某不向同事、同鄉或其他熟人包括向自己家人或李某家人借錢?

可以有多個解釋。但最簡單的解釋就是,肖某不想承擔借錢的責任。向熟人借錢顯然就有責任還錢;向機構求助,則可能逃脫這個責任。向機構如果借到了錢,也沒有強烈的還錢壓力(責任),能還則還,還不起就拖著,最后或許也就不了了之。除銀行外,上述機構一般不會像個人那樣逼著還錢——一筆在機構看來不算大的錢。肖某其實洞察了這一點。

懼怕承擔個人責任,還表現在肖的其他一系列事情上。他不同李某家人聯系,拒絕向醫生提供李某家人的電話,說是“怕簽字之后出了事李某父母問他要人”。李死后,他突然指責醫生“為什么不讓我簽字?”又說,“我就是不簽字,他們也可以做手術啊!”他還否認醫生曾警告過他:不簽字手術李就有生命危險。他一再指責醫院“謀殺”(盡管這可以理解為沖動,但這還是表明他沒想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他還稱自己“簽過同意這兩個字……被一個不認識的醫生拿走了,也不還給我”。其他許多報道也都顯示,肖某說謊太多了,乃至一貫堅持只報道、少評論的記者也破例稱肖“在謊言里躲避世界”。[106]冒充和說謊有道德因素,但我不認為肖說謊是道德問題。就肖而言,其核心在于他不敢真實對待自己和世界,不愿承擔自己的無論是什么責任。用普通中國人的話來說,在有關妻子孩子生死的問題上,他太不像男人了!

也不僅是肖。無論是否真的如此,當清醒時,事關自己和胎兒的生命,李某對手術與否拒絕表態,她口頭或用身體表示,一切由肖某決定。[107]同肖某同居不是問題,那是她個人的選擇和自由;但知道肖和自己收入不高、生活非常不穩定,在這種條件下不注意避孕,而且由于李對何時可能受孕了解更多,能夠控制,從理論上講她可以更簡單地因此有更大責任防止懷孕;懷孕之后就決定生育,從未做檢查;這是負責任的行為嗎?懷孕早期可以繼續在京打工,但孩子都快生了,之前也沒有任何經驗,她卻什么準備都不做。她是離家出走的,但她畢竟還不是無家可歸,還有肖某的家呢。這些家也許都不歡迎她/他們,但總會為她提供一個比漂泊在外的生活略為安全穩定的環境吧?所有這些她都沒有安排,這是負責任的行為嗎?

如果僅涉及自己,依據自由主義的原則,李的這些行為不應受指責;但它涉及另一條命,即便她對這條命有決定權。還涉及醫方。雖然她對醫方沒有法律義務,但從情理上和倫理上看,她是否有點拿自己、拿孩子不當回事?

我批評肖、李,并非針對他們個人,我針對的僅僅是其行為及其后果。我會為他/她辯解:這種不愿和畏懼承擔責任,希望別人代自己做主的行為方式,在一定程度上[108],可能與他們長期生活的具體的中國社會有關,缺乏市場經濟塑造的個人自主和責任、父愛制[109]等等。不僅如此,我也能指出他們的優點甚至為之感動:不只是肖曾救過、幫助過一度輕生的李某[110],我還愿意相信他們相濡以沫、不棄不離的真實感情。甚至,當李把自己和孩子的命運都完全交由肖決定,換個角度看,也有某種凄美——這不就是許多戀愛中的年輕男女期待的生死相托?與尾生抱柱、神女峰或望夫石等傳說,在抽象層面,很難區分。

我理解甚至欣賞這些。法律人冷酷卻非無情。但這仍然無法開脫他們的法律和道德的責任。這個世界不只是審美的,在很大程度上,法律就是要幫助人們擺脫那些有審美感的悲劇,就因為悲劇會把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個世界從來是,將永遠是,有風險的世界。所有選擇都有風險,逃避選擇也是一種選擇。沒有任何制度、任何社會可能消除風險,只能通過合作來降低和分擔風險。所謂風險意識并非只是知道要規避風險,而首先是知道風險不可避免,必須承擔,然后選擇以最好的方式承擔。這就要求個人負起責任,特別是成年人。當肖、李以逃避選擇的方式做出選擇之際,他們也就不可避免地要承擔與此相伴的風險。

2. 因貧窮和無知

許多評論者試圖用農民工、貧窮或無知來解釋并進而寬容肖、李的行為[111],并在此設下了一些政治正確的“地雷”。

我知道有些較勁不值得,也不重要。但還是想首先說一句,肖、李其實都不是農民工,更非嚴格意義上的農民。盡管均出生于農村,但據報道,肖17歲時(也有報道是在1995年,那肖則為22歲)初中未畢業便頂替父親到資興市(1984年12月建市)當了工人。李在遇到肖之前一直是學生。[112]他們其實更應算是城市人,否則許多確實來自農村的大一或大二學生也算農民?

貧窮無知的解說更是似是而非。是的,通常說“人窮志短”,但那也僅僅是短、不高遠罷了,但總還得有點志呀!世界上絕大多數窮人,許多比肖、李二人更窮的人,不是照樣生孩子養家,送孩子上學、上大學,含辛茹苦,創造家業,望子成龍,盼女成鳳嗎?其中也造就了許多很有成就的人,成為社會精英。已有多少這樣的故事了,包括本文的許多讀者可能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是的,肖怕負債。但誰又不怕呢?但我們還是知道,這個世界上,就在我們中國,為了拯救親人,傾家蕩產,負債累累,也要給自己的親人治病的大有人在。往往就是一些普通人,不一定受過多少正規教育,日常生活中也未必總是道德特別高尚,甚至常常就是、也不得不斤斤計較的,但在事關生死之際,他們都努力不讓,也沒讓親人無助墜落。

事實上,中國的窮人或農民工,很少像肖、李這樣行事;中國的富人或有社會地位的人也未必都有強烈責任感——否則如何解說那些貪官污吏,那些瀆職懈怠者?如果一定要以肖、李作為中國窮人的典型,若不是別有用心,那就一定是無知,習慣了看低窮人。這也不是否認有時貧窮可能擴大了肖、李的缺點,我想說的是,貧富本身從來不與責任感直接等同。貧窮難成理由。

無知也不是托詞。肖、李二人都不是文盲。肖上過中學,“曾想考大學”;李上過中專。他們不僅不屬于中國社會中受教育程度最低的群體,事實上,他們的受教育程度大致相當于甚或略高于全國15歲以上人口的平均受教育水平。[113]更重要的是,千萬別假定,文盲就都像肖那樣愛推卸責任。[114]“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其實很少是知識分子,也有許多實證研究證明,文化程度高的人一般要比文化程度低的人更容易、也更能夠找到理由或借口推卸自己的道德或法律責任。[115]

盡管很多人認為肖“愚昧”“無知”,但肖其實很有一套自己的知識。因此有人猜測,“也許(肖)懷著拒不簽字醫院也得治療的狡詐式僥幸”。[116]肖拒不簽字還可能與他的另一套知識有關:“8歲時一個和尚給我算命,說我老婆會被人害死,還說我第一個孩子也要被人害死。醫生按我老婆的肚子,我就覺得他們是想害她。”[117]醫生將李從呼吸科轉到婦產科,他不相信有必要,覺得醫生騙他。有記者向肖某解釋肺炎會嚴重影響孕婦,他堅稱:小感冒,治治就能好。李死后,肖又說“(醫方)方法不對,把我老婆害死了”;他還不允許將李的遺體放進冰柜,說:“孩子可能還活著,放進冰柜會把孩子凍死的,我要讓醫生把孩子剖出來撫養大。”[118]所有這些話可以理解為善良,是對妻子孩子的癡情;但從另一角度來看,也表明肖有一種我們斥為無知愚昧但他本人堅信并據此行動的知識。

但任何人都必須對自己接受的知識、信仰以及據此行動的后果負責,否則,各種知識或信仰就沒有區別了。如果任何命題、概念和表述都不會引發行動結果的差別,那么知識就沒有任何意義,或就得重新定義知識。從實用主義視角來看,真正的知識就是我們根據它行為會有不同的后果。人們選擇接受或相信什么,不在于它是否被稱為“知識”,說得是否好聽,而在于依據其行動的后果會不同,甚至根本不同。[119]

我的上述分析也許錯失了辯護者/批判者的要點。在他們看來,肖某貧窮無知,追究他的責任沒有意義,唯一應反思、批判和追究的只能是社會和制度。這是一種看似社會學的進路,但這是一種極為膚淺卻在當今中國知識界和媒體仍有不小市場的進路。我承認這是政治正確,卻不認為這是對本案事實和問題的靠譜的分析論證。我相信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環境塑造人的行為,在研究諸如孕婦事件這樣的社會問題之際,確實需要有社會角度的考察;但這并不意味著無需具體分析,可以把一切責任統統歸結到社會或制度上。這不是分析,這是信念。相反,具體分析社會事件中的個人責任反倒是一種社會分析。

用醫患關系緊張來解說此案也站不住腳。是的,中國社會當下醫患關系緊張,但真正應當關心的問題,需要具體考察分析的是,在這一事件中醫患關系是否緊張。是有醫生不可信,也有醫院不可信,但肖為什么選擇這個醫院?這并非北京唯一的醫院。而且,在場數十位醫生、護士,在場的其他病人,還有警察,難道其中就沒有一個好人,全都聯合起來騙肖?包括有病友愿意資助他一筆數額不小的醫療費,肖也拒絕了。[120]這就肯定不能用醫患關系緊張來解說了。在事件現場的絕大多數人其實不是醫方人士!

我不否認有社會因素;但僅僅因為有社會因素,甚或社會有責任,就不應追究甚或分析個人責任了?如果只有這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還能追究誰的責任——無論是殺人放火還是貪污腐敗,甚至希特勒屠殺猶太人,難道不都有社會因素?社會分析不能替代對個人責任的分析、理解和判斷。就算社會有過錯,也不能因此就沒理由批評甚至制裁具體個人的過錯了?這不合邏輯。斯蒂芬說得漂亮,一個人醉酒摔斷了胳膊,酒醒后,他還是可以決定切除這只因其醉酒而受傷的完全無辜的胳膊。[121]

事實上,社會——無論以法律或社會輿論的方式——追究肖(甚或李)的道德或法律責任完全不是因為他們貧窮或無知。正如懲罰有博士學位的貪污犯,不是因為他的高學歷;懲罰黑煤窯窯主,也不因為他有錢,只因為他們的選擇傷害了其他人的或社會的重要利益。文化程度低、生活貧困、農民工,這只是追求政治正確或有意迎合民粹的虛構借口,根本不足以解說肖在此事件中的不可理喻。盡管可能被誤解,我卻不是在批評肖(毋寧說是在批評肖的一些辯護者),我是在分析這個事件是如何發生的,如何可能更有效地避免或減少其發生。可以同情肖,也可以痛惜李,但我們必須面對顯然的事實,分析必須徹底,才能真正展示問題所在以及問題的復雜性,不簡單用抽象的“制度”“社會”這些概念來替代具體的分析,那只是用概念來遮蔽和回避問題。所有悲劇或喜劇都離不開具體的行動者。

3. 沉重的自由

上述分析其實還展示了,現代社會,法治社會,并不只是個人有更大權利和自由來享用社會財富或福利的社會,那也是一個要求更多個人責任的社會。一個真正結合個人自由和個人責任的社會才是更可欲的社會。如果一個人只想盡情享用自由和權利,甚至試圖以各種機會主義方式獲得更多福利,不愿、不敢承擔責任,那么他/她最終一定會以其他方式承擔由此產生的后果。

在今天中國的社會發展中,在日益市場化、城市化、現代化的社會變遷中,在中國的社會建設中,個人自由選擇和個人責任原則同等重要。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法治發展和政治制度完善都需要自由和負責任的個體。無法想象,每個人都以權利為名拒絕或懼怕承擔責任,怎么能夠有一個現代社會?當然必須高度關注并進一步發揚民主,關心民生,但僅有這些都還不夠,還必須關心現代人格的培養和養成,需要的不只是文化知識教育,還有訓練和規訓。

這一重要性,在傳統中國農業社會中,不容易看出來。盡管自古以來普通百姓和封建士大夫都分享或倡導一些重要價值,強調“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士不可不弘毅”“好漢做事好漢當”或干脆“男兒能吃千般苦”等,但農耕社會的村落、家庭和家族等組織往往會替代個人作主,無論是大事小事,無論是個人婚姻還是其他問題,個人因此很容易推卸責任,把腦袋埋在集體、社區和家庭的沙堆中。許多人也習慣了這種傳統。

近現代以來,經過革命和建設,現代化、城市化和商業化已經對這一傳統提出了巨大挑戰,社會也因此有了重大變化。但即使在中國城市地區,由于中國家庭的結構、單位制以及其他諸多因素的影響,許多人還不習慣承擔責任,缺乏擔當。許多人嘴上講自由,而一旦面對與自由相伴的責任之際,就會“逃避自由”[122];他們希望有人代自己做主,最好“有一位老人在南海邊畫了一個圈”。

這一缺陷不僅反映在李、肖身上,在討論這一事件的許多評論者身上也頗為顯著。主要還真不是普通人,在這一事件中,常常更多是一些知識人甚至法律人把責任歸結到醫院,歸結為制度,歸結為社會,不愿直面前面展示的,其實非常明顯的,肖、李的個人責任。在此,一個很容易抓到的替罪羊是醫院——一個沒有具體人格的機構。制度和社會是最容易用來推卸個人責任的語詞和概念,還不用得罪具體人,可以保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甚至捎帶著,還展示或炫耀了自己多么善良,多么深刻,多么政治正確;一句話,多么“公知”。

“嚴重的問題在于教育農民”。[123]今天應當把農民改為公民,因為這是中國社會現代化、政治發展、法治發展的基礎。一個社會,沒有公民權利基本保障不可能建成法治社會;但沒有公民責任,公民推諉責任,一出事就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制度或社會做替罪羊來承擔顯然當屬個人的責任,有可能建成法治社會嗎?

自由很好,太值得追求了;但自由從來沉重。這一點是在各個層面上必須為自己或他人做決定的人,不僅是政治家或官員,而且在我們每個人的一生中,無論是作為父母為孩子,作為朋友為朋友,或者為自己——例如是否與某人結婚,是否辭職,是否出國留學——做決定之際,都曾經感受和經歷的。這就決定了我們只能直面自由、必須承擔自由,無法逃避自由,即使有時我們實在希望逃避。

肖、李事實上就一直試圖逃避自由以及與自由相伴的責任。難道不是嗎?但不自愛者無人愛,不自保者誰能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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