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晏歐三家詞研究與傳承史論
- 顧寶林
- 10449字
- 2019-11-29 16:18:01
第一節 選題緣由和意義
一、“晏歐三家詞”范疇及選題緣由
本文所論的“晏歐三家詞”是北宋著名詞人晏殊、歐陽修以及晏幾道三人詞作的合稱,具體于文中即指晏歐詞人群體的詞作,有時因為行文習慣也省稱“晏歐詞”。為免誤導,本書“晏歐三家詞”或“晏歐詞”主要表示研究范疇,不強調其詞體或詞派的意義。之所以將三者當成一個共同的研究對象,是因為他們具有諸多的共性,具備合并研究的條件。
首先,二晏父子和歐陽修均是宋代詞壇上的佼佼者,也都是宋代江西詞人的杰出代表。這是三者合并研究的可能條件。
晏殊(991—1055),字同叔,北宋江西臨川(今撫州)人,官至宰相。死后被謚元獻。有詞集《珠玉詞》流傳。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 ;又號六一居士,北宋吉州永豐(今江西省永豐縣)人,官至參知政事。死后被謚文忠。有詞集《近體樂府》和《醉翁琴趣外篇》兩種版本,存詞約240首。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與其父晏殊號稱二晏。有詞集《小山集》存世??傮w而言,晏歐三人詞上承南唐花間余緒,又各有出新之處,共同影響宋詞學的發展走向,其中歐陽修和晏殊詞,在宋詞發展演變史上更具有開創之功。如清代的馮煦認為晏殊詞是“北宋倚聲家初祖”[3],而歐陽修“疏浚開子瞻,深婉開少游”[4]。至于小晏詞,早在宋代的王灼就給予高度評價:“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殆不可學。”(《碧雞漫志》卷二)薛礪若將晏歐三家和張先認同為宋詞“四大開祖”[5]。晏歐三家不僅當時聲名在外,誕生近千年來,一直被后人接受傳承,對中國詞學影響深遠。據王師兆鵬先生統計,在歷代的詞學研究和接受中,排名前30位宋代著名詞人群中,晏殊、歐陽修、晏幾道均名列其中,而歐陽修、晏幾道還屬杰出詞人群成員[6]。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也肯定晏歐詞具有一定的創新和進步價值,認同馮煦的評價,并指出歐陽修相比晏殊“新變的成分要多些”,而晏幾道“創造了新的藝術境界”。[7]由此可見,晏歐三人詞不僅當時就是名家,一千年后仍然是影響當代學界和社會生活的著名詞人。
以地域而論,晏歐三人又是宋代江西詞壇的翹楚。據《全宋詞》粗略統計,有宋一代籍貫明確的詞家1493人,其中占籍今天江西的有188人[8],僅次于浙江,名列第二。然而在文學史上稱得上有名的江西籍文人僅有晏歐三家、王安石、黃庭堅、劉過、楊萬里、胡銓、姜夔、劉辰翁、文天祥數人,其中詞學成就高、詞壇貢獻大、影響長久的除了姜夔即是晏歐三家。如果從文學、政治、哲學、史學等文化綜合影響力來說,晏歐又居頭把交椅,其余諸人無可相比。晏歐與其他江西名人一道,長久以來是江西民眾的驕傲,激發了地方學人積極向學的熱情,甚至影響了地方的民風習氣。據載,“臨川自晏元獻公、王文公加盟本朝,由是詩人項背相望”[9],而廬陵吉安“是邦學者,世修歐周之業,人負胡楊之氣”[10],即是鮮明的例子。晏歐的詞作長久以來沖出了江西的范圍而被天下士子爭以學習模仿與傳播。清代汪懋麟《棠村詞序》論道:“晏元獻、歐文忠為宋名臣,其所建樹與所著作,自古罕匹。而《珠玉》《六一》之詞,歌詠人口至今不廢?!币舱窃诘赜虻幕A上,清代的馮煦才將晏歐詞標舉為“西江詞派”[11]。當然,江西籍的晏歐三家及其詞早已超越了江西和文學領域的影響而走向全國,文化影響力亦非凡人能比。
其次,晏歐三家詞之所以能以小集體稱呼冠名,從詞學角度上講關鍵在于三者詞作風格的近似。這是三者可以合并的先決和根本條件。
歐陽修和晏氏父子詞均屬文人士大夫詞,都以小令詞為擅長,風格總體婉麗和雅,屬于后世所謂的“婉約派”。晏殊作為生活在北宋前期承平時段的文人學者,身居高位,生活無憂而又太平無事。這種優渥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即如“太平無事荷君恩”(《望仙門》),都感覺有點對不住皇帝。在此背景下,晏殊的日常休閑娛樂生活,如“綺筵公子,繡幌佳人”便成了自覺追求。這個時候俗稱曲子詞的宋詞尚未脫離歌臺酒宴的傳播場所,仍然保持著南唐五代以來的那種香艷色彩。曲子詞在晏殊之類的士大夫視野中主要承擔“遣賓娛興”的功能,偶爾也可捎帶個體生活情思的吐露。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晏殊的生活環境和曲子詞的這種傳播接受命運決定了晏殊的詞作必然承襲南唐五代以來的特色:詞情綿蠻,風格婉約。當然,晏殊作為上層文官領袖,在實踐創作時多少對曲子詞作了一些改造,至少減少了南唐五代以來的那種香艷俗氣,從而使得詞作變得較為清雅?!八乃囆g創新和借以顯示其士大夫雅詞風貌之處,在于他的相當一部分抒情之作對傳統的庸濫題材作了典雅化、含蓄化和‘以理節情’‘情中有思’的審美處理。試看他的不少寫男歡女愛和離情別緒的精美短章,已經沒有了晚唐五代同題材作品的那種輕佻淺薄的情趣和色情描寫,也沒有同時期的柳永那種直白俚俗和一瀉無余的作風,而是表現得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風流蘊藉,清麗雅潔。”[12]檢視《珠玉詞》隨處可見諸如“多少襟懷言不盡,寫向蠻箋曲調中。此情千萬重”(《破陣子》)這類蘊藉風流、婉約玲瓏之作。
晏殊的詞學認識和詞體創作一直深深影響著出其門下的歐陽修。歐陽修僅比晏殊年少十六歲,因此歐陽修時代曲子詞的生態環境與晏殊時期幾乎沒有差異。盡管歐陽修的人生進退和仕途要比晏殊復雜得多、困頓得多,然而在歐陽修看來,曲子詞仍然充當“敢陳薄伎,聊佐清歡”的娛樂休閑工具——這是早期宋代士大夫的共同認識,正如他在《采桑子·西湖念語》自述作詞動機時表白道:“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于無人。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闕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span id="kp26u9n" class="math-super">[13]歐陽修自言作詞為“敢陳薄伎,聊佐清歡”,至少說明“詞體”在他看來還是一種雕蟲小技,屬于“小道”,不能與詩歌散文之類的正道、大道相比,它的功用也僅僅是為娛樂消遣,與詩文“言志”功能還有距離。有專家認為,歐陽修對詞體的這種認識說明他具有明顯的“詩詞有別”的文體觀,但不代表他對詞體的輕視,只是持一種平和態度看待[14]。另外,歐陽修所說的“清歡”也指明他認為詞體可以用來歌唱助興,但相配的舞樂應該是清麗的雅樂而不是唐五代那種追求視聽感官的俗樂,說明歐陽修作為一個政治家和朝廷命官,明白欣賞詞樂,創作詞體有一個不違自身士大夫官員身份的底線,盡管在實際生活里他可能難以一一規避,但至少在他的頭腦中具有這種思想意識。在詞體創作中,由于歐陽修和晏殊一樣首先是政治高官,只能以業余時間來填寫詞作,所謂“以余力作詞,胡浪游戲爾”。詞體觀念上深受傳統“詞為艷科”“詞為詩余”“詩莊詞媚”的影響,因而早期的創作基本上一倚前人窠臼,多寫男女風情,傳播場所也多是歌宴酒席。這種局面導致他的詞作在流傳過程中與其他人的艷情俗詞不可避免存在相混的景況,以至后世文人圍繞歐陽修部分情詞真偽問題產生數百年持續不斷的爭辯——這是宋詞近千年傳播史上少有的奇觀。晏歐詞雖“承南唐余緒”,但在詞風上做過改造,減少了柔媚俗艷的色彩而變得清雅溫麗,情感上也漸有文人士大夫個體色彩——這是晏歐詞進一步發揚后主李煜抒情詞作的貢獻——所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這種“吟詠性情”的轉變,相較晏殊,歐陽修著力尤多,成就也更大。歐陽修由于歷經宦海沉浮和人生的失意困頓,因而閱人閱世更多,也更深,有關的人生感受當然也更復雜,漸漸地所發的主題之情突破了“詞為艷科”的藩籬,一發而為人生體驗,“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玉樓春》),或發為懷古詠史,“往事憶開元”(《浪淘沙》)。歐詞對詞作抒情主體的專注與深度開掘極大地影響了此后的大詞人秦觀。李清照《詞論》說秦觀詞“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這種對人生情致的關注特質正是源于歐陽修詞,所謂“深婉開少游”。另外,歐詞與抒情主題變化相適應的是,不少詞作的風格也逐漸疏離婉約蘊藉的面貌,而帶有疏朗清曠的格調,于是豪放風起,直接推動了蘇軾豪放詞的誕生——所謂“疏雋開子瞻”。
生于北宋晚期的晏幾道也是一個鐘情之徒。這里的“鐘情”具體言指其詞體寫作的兩個方面。一是小晏詞鐘情于父輩的小令詞體式和柔婉風格,一是詞題內容特質上鐘情于各種抒情主體,尤其是發展了個體士大夫的人生況味之情。晏幾道出生的時代,正是北宋矛盾突出的晚期,也是小令詞市場衰落而長調慢詞大勢興盛的時代。在柳永和蘇軾創詞的影響下,北宋晚期的詞客以寫中長調慢詞為能事,而出生于擅長小令詞家庭的晏幾道不為詞壇時務所趨,仍然保持對玲瓏瑰麗小令詞的堅守。而國家的衰落使晏幾道目睹了社會的凌亂、民生的困苦,家道中落更讓他體會到世道險惡人心不古的凄涼。晏幾道盡管感受到人世的墮落,但始終以一腔癡絕之心對待身邊的朋友,并以滿腔赤誠作小歌詞。因此晏幾道詞的最大特征正如黃庭堅所說的“清壯頓挫”(《小山集序》),又如況周頤所謂的“哀感頑艷”(《蕙風詞話》),尤其是后者,更能見出晏幾道詞的個人風格。筆者以為這種特色都是對晏殊、歐陽修詞情辭迤邐風格婉約和部分歐詞清曠疏朗特色的進一步發揚。什么是“哀感頑艷”?重點在于“頑”字的釋義。對此筆者認同王雙啟的評價:“頑”是詞人最難達到的境界,意味著“用心專注,執著不變”[15]。晏幾道正是以這樣純真誠摯的態度去填寫詞作,以這樣的癡心絕戀去觀察世事。這樣的詞情特色使令詞達到當時的藝術最高峰,他對小令詞的摯愛也征服了歷代讀者。晏幾道詞作集名叫《樂府補亡》,從其題名即可以看出晏幾道希望自己的小詞具備“資以世道”有補人心的社會現實功能。這個社會功用在其自序中明白無誤地指出不僅希望能夠“析酲解慍”“敘其所懷”,還兼有“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16]。由此可見,晏幾道對詞體功能的期待已經超越父輩晏殊和歐陽修,他對詞體的抒情特性、詞體的文學價值有了全新的認識,甚至露出詞可記載歷史事實的朦朧概念,對清代詞學“寄托說”“詞史說”不無啟迪意義。
總體而言,晏歐三家詞淵源同一,都源于南唐五代的小令詞,都將令詞經過適合自己表情達意的改造。盡管各自詞風并非完全一樣,總體上仍屬于以寫情為特色范圍,應劃歸為婉約詞派,被后世大部分文人目視為詞之婉約正宗體派的代表之一。
再者,晏歐三人不僅具備相近的風格特色,在詞學研究史上已有并舉的歷史先例和基礎。這是三者可以合并研究的歷史條件和現實基礎。
早在宋代的李之儀在《跋吳師道小詞》時論道:“晏元獻、歐陽文忠、宋景文則以其余力游戲,而風流閑雅超出意表?!贝送猓w文《吳山房樂府序》中有“觀晏歐詞,知是慶歷嘉祐間人語”[17]之說;清初的鄒祗謨有“歐晏蘊藉,秦、黃生動”[18]之說。至于晏殊和晏幾道因為父子的關系,更以“大小晏”或“二晏”并稱于世而受人關注、研究。今人陶爾夫、楊慶辰合撰的《晏歐詞傳》[19]中的“晏歐”便是包括晏歐三人。邱昌員的《歷代江西詞人論稿》中也以晏歐三人當成書中“晏歐詞人群體”的核心[20]。既然三者在歷史上具有兩兩并稱或三人合并研究的先例,說明三者詞之間確實有諸多共性,具備歷史和現實合并論述的條件。
有鑒于上述原因,本書將晏殊、歐陽修及晏幾道詞合并統稱“晏歐三家詞”并加以研究便是自然正當之事。
解決了將晏歐三人合并研究的理由后,再來看看為什么選擇清代這個時段來考察研究三家詞。換言之,清代詞學有何特色,晏歐三家詞在清代詞學環境中居什么地位,對清代詞學發展有何影響與意義。
清代是中國古代詞學的復興與繁盛時期,無論是詞學創作還是理論批評與詞籍校勘研究,都為中國古代詞學的發展做出了極其重要的貢獻,尤其是后二者,其成就超越了此前的宋元明時期,達到傳統詞學研究的最高峰。清代詞學發展史,相較此前的各代詞學史,最大的區別特點在于它的目的性、系統性和有序性。詳而言之,清代詞學發展的狀況與其他時段演變態勢不同,近三百年間始終有一個依托的核心,有一條發展主線。這個核心或主線即是從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貫穿全程的前后此起彼伏交替演進的各詞學流派和群體。因此清代詞學發展史在某種程度上即是一部詞學流派與群體發展交替、爭鳴演變的歷史。從明末清初的云間詞派到清末民初的常州詞派,前后相繼,交錯發展,這種“如此鮮明、如此成熟以及有著很強自覺意識的眾多流派和群體”[21]正形成了清代詞學有別于其他時段詞學演變的主要特征,是此前時期無法具有的。因此說,清代詞學的發展相對有序——以特色鮮明的流派群體為主導力量,派外個性詞人為副翼,多種詞學研究力量的參合最終推動了清代詞學發展的進程。另外,清代詞學發展還具有目的性、系統性特征。與其他朝代詞學發展的零散性或自發性不同,清代詞學研究者和傳承者一開始就接過宋元明以來詞學發展遺留的任務,在以詞學流派為主要驅動作用下自覺觀察考索歷代詞學遺存,探究清代詞學發展的前途方向。尤其是越到后期,這種自覺性意識越強,直到學詞論詞體系在常派手里建構完成。所以說,清代詞學發展具有目的性,圍繞詞體風格體性、詞體地位、南北宋詞接受、雅俗、正變、創作等諸多命題進行系統認識與辯論,由此具有系統性。其間,有的詞學命題是前代的遺存,如正變問題;有的是清代詞學發展中自覺產生的,如兩宋詞學之爭問題等。清代詞學發展的具體路徑和批評手段是各種詞選、詞譜、詞話、序跋、詞論、詞籍校勘以及實踐創作等形式。必須指出的是,清代詞學的發展還與國家文化政策的導向息息相關,這一點對于清代詞學的發展也至關重要[22],反映在詞學運動過程中,詞人主體的推動與外部力量的合流最終成就了清代詞學的發展面貌和高峰地位。
清代作為中國傳統詞學復興與終結的特殊時期,詞學流派眾多,內涵豐富,理論繁榮,成果特出。研究中國傳統詞學的發展與流變,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清代詞學都是極其重要的參考段落。
清代詞學的發展主要是以兩宋詞學的發展為基礎[23],清代詞學的研究與傳承內容則以兩宋詞人和詞學成果批評傳播為主要對象??陀^而言,若以兩宋詞人研究為參照對象,蘇軾、辛棄疾、姜夔、張炎、吳文英數人才是清代詞學關注的重心。然而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北宋令詞大家晏歐三家詞在清代詞人視野里可有可無。與此相反,晏歐詞是清代研究傳承前人詞學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研究晏歐詞是清人詞學體系構建的一環節。晏歐三家詞對清代的影響,幾乎參與了每一個詞學進程。
首先晏歐詞是清代宋詞史論的構成部分。這里所說的“詞史”指宋詞的發展歷史,而非“以詞證史”。這是清代詞人在追溯宋詞發展歷史,考察宋詞發展過程中必須面對的問題。
曹明升指出,清代的宋詞史研究包括理論上的批評研究和實證上的文獻稽考,而在具體建構框架上分為三種模式:第一種以宋代詞人為基點;第二種以“正變”為骨力;第三種以“風格”為中心[24]。晏歐三家詞是清人建構宋詞史體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理論批評上,不少清人的詞話專著辟專門辭條評騭三家詞。如沈謙《填詞雜說》有評價晏殊詞:“‘夕陽如有意,便伴小窗明’不若晏同叔‘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更自神到?!?span id="alecq9r" class="math-super">[25]王士禛的《花草蒙拾》有三處談及歐陽修詞:歐柳詞本韓句、歐石詞工拙懸殊、歐蘇平山堂詞[26]。沈雄收輯整理的《古今詞話》涉及晏歐三家詞多處。在詞學史上,詞話一般具有批評傳承功用。以唐圭璋先生的《詞話叢編》為例,該書收輯清人(含晚近)整理或撰寫的詞話書68部,其中涉及晏殊21部、歐陽修33部、晏幾道22部??梢妰H從批評傳承渠道觀察,三分之一的清代詞話中有晏歐三家詞的身影。這還不包括批判色彩濃郁的各種詞籍序跋。
在詞作??狈矫?,晏歐詞也是清人研究的對象。如前期張宗橚《詞林紀事》含有勘正辨析詞作部分,其中辨析勘正三家詞不下10首。晚近的詞學??贝蠹彝貔i運精?!恫萏迷娪唷繁娟虤W詞22首,朱祖謀《彊村叢書》本??标處椎馈缎∩皆~》242首,等等。
由上可見,假如晏歐三家詞缺席,清人的理論批評和文獻收輯考證成果將縮水不少,清代的詞學研究工作僅從研究對象角度看就要損失許多。何況不少理論批評問題繞不開三家詞,特別是宋詞史的構建。
若以詞人和風格為基點,明末清初云間詞派的宋徵璧《倡和詩余序》中指出:“吾于宋詞得七人焉:曰永叔,其詞秀逸;曰子瞻,其詞放誕;曰少游,其詞清華;曰子野,其詞娟潔;曰方回,其詞新鮮;曰小山,其詞聰俊;曰易安;其詞妍婉?!?span id="3it9l4d" class="math-super">[27]包括歐陽修和晏幾道在內的這七個人構成的詞史就是宋徵璧的宋詞史觀——盡管這是一部殘缺的詞史。在這里,宋氏不僅指出了宋詞史代表,還對于各自的風格特征作了歸納,都與晏歐詞息息相關。即使一些以時間分期為縱線,以詞人為橫線的宋詞史敘述中,也少不了晏歐詞。如尤侗《詞苑叢談序》中指出:“詞之系宋,猶詩系唐也。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唐之詩由六朝樂府而變,宋之詞由五代長短句而變。約而次之,小山、安陸,其詞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詞之盛乎。石帚、夢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風斯晚矣?!?span id="im4payh" class="math-super">[28]尤侗先以唐詩史分期為參照對象,將宋詞史分為初、盛、中、晚四個時期,其中的晏幾道(小山)和張先(因曾任湖北安陸知縣,世稱張安陸)被他認為是宋詞初期的代表。晏幾道越過晏殊和歐陽修,在尤侗視野中被當成北宋初期詞的代表,時間上看似有錯位,但顯然尤侗是以令詞成就而論,這種說法也不為過。
晏歐三家詞是清人關于宋詞之“正變”論的重要對象。
明人已經提出“詞體以婉約為正”的命題,但明人僅停留于以風格為正變的范疇,沒有以此建構詞史的意識。清人接受了這種以婉約艷麗為正、為本色當行的詞體傳統認識,并進一步發揮到以此觀照詞史的進程。如清初大儒王士禛不僅認可這一規范,還將宋詞劃分體派作為他的宋詞史建構模式。他指出:“語其正,則景煜為之祖,至漱玉、淮海而極盛,高、史其大成也;語其變則眉山導其源,至稼軒、放翁而盡變,陳劉其余波也。有詩人之詞,唐、蜀、五代諸君子是也;有文人之詞,晏、歐、秦、李諸君子是也;有詞人之詞,柳永、周美成、康與之之屬是也;有英雄之詞,蘇、陸、辛、劉之屬是也?!?span id="bprgbik" class="math-super">[29]在正變問題上,王士禛雖然沒有直接點名批評晏歐詞,但從其認可南唐二主詞為正體之祖的表述中,不難推測接踵南唐詞的晏歐詞也屬于詞之正體的判斷。王士禛先從正變角度建構一個宋詞史體系,然后又根據各自詞之特性重新確立另外一個宋詞體模式。在這個模式中,晏歐詞被當成文人詞的排頭兵。于此可見,晏歐詞在王士禛的詞史意識里是不可或缺的,否則與之同類的秦、李諸人詞將失卻淵源的基礎。晏歐詞作為正體詞被絕大部分清人接受認可,并納入到宋詞史的建構中,直到晚近的謝章鋌不僅肯定晏歐詞的正宗地位,還將它們帶入平衡南北宋詞的論述中:“北宋多工短調,南宋多工長調;北宋多工軟語,南宋多工硬語。然二者偏至,終非全才。歐陽、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濫,黃魯直失之傖;白石、高、史,南宋之正宗也。吳夢窗失之澀,蔣竹山失之流。”[30]這種重視晏歐詞在北宋詞壇地位的看法直到近代的梁啟勛還有明確的表述:“北宋初期,如晏氏父子、范仲淹、歐陽修等,猶有五代遺風。過此以往,則漸趨柔靡,拼個日下矣?!?span id="2z94n9v" class="math-super">[31]梁氏論詞重北宋輕南宋意味鮮明,而晏歐三家詞即是其推重的北宋詞的主要部分。
由上可見,晏歐詞不僅是清人正變論中常見的對象,也是清代詞學批評中南北宋詞議題時常涉及的角色。舍其,則許多表述無法完成。
晏歐詞是清人詞學創作統系中隱含的一個環節。
常州詞派摸索總結出的詞學創作統系是清代詞人探索學詞徑向的最大成果。清代中后期的常州詞派張惠言、周濟等論詞強調詞中微言大義,主張詞中“寄托說”。他們通過選詞論詞的方式弘揚自己的理論主張,并用以指導創作實踐。在觀照宋詞史的過程中,周濟等人最終為學詞論詞找到一條康莊大道,這就是周濟《宋四家詞學目錄序論》中提出的“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的指導途徑,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常州詞派關于學詞宗尚的對象和方向,標志著傳統詞學發展到清代后期,在創作取向上完成了學詞譜系的構建。在這個途徑中,晏歐三家詞雖然沒有直接被作為學習對象予以揭示,但稍微分析常州詞派這個譜系的內涵就明白,晏歐詞是構成其中的一個環節,晏歐同樣是他們學詞論詞的北宋名家。無論是張惠言的《詞選》,還是張琦的《續詞選》,都或多或少地選擇了晏歐詞,作為研詞論詞學詞的對象。即使周濟提出譜系關鍵依賴的《宋四家詞選》,晏歐也以19首的數量被作為周邦彥附選作家名列其中。從詞學批評角度看,常州詞派之所以認為學詞當從南宋開始而達北宋南唐,這是因為他們認為晏歐等北宋詞作“蘊藉深厚”,是正聲,盡顯當行本色,具“無窮高深之曲”,是“無門徑,故似易而實難”[32],因而不適宜作為初學者入門的對象。周濟認為只有從南宋詞作開始,由淺入深,由易至難才是正確的學詞態度和方法??梢?,晏歐詞作也是常州詞派認可的學詞譜系中的一環,只是被安排在學詞徑向的后端,并沒有排除在外。
晏歐詞是清代詞選(譜)詞話選取輯錄的對象。
清代詞選,林林總總,數量巨多。據李睿統計不下100部,遠超宋明兩代所存的總和(13+24)[33]。清代詞選大多數是詞派詞群主張詞學理論的陣地,也是選詞存史的文本和學習詞體寫作的范本,因此清代詞選在詞學活動中充當重要的角色。至于特殊的可以充當詞選之用的詞譜還是按譜填詞資以寫作的重要工具。在清代的通代詞選(輯錄歷代詞作)中,從清初的《古今詞選》到晚近的《宋詞三百首》至少有17種影響較大的詞選中包含晏歐詞作。這些被選的晏歐詞作與其他詞作一樣,參與到清代詞學發展的諸多領域?;驗殚_宗立派所用,如《詞綜》;或為標明學詞研詞宗尚,如《宋四家詞選》;或為以詞存史所用,如《心日齋詞錄》;或為觀察歷代詞史規律,如《詞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至于《欽定詞譜》所選晏歐詞69調72首,其中作為正體之用的達30首,反映清初對部分晏歐詞作思想與藝術成就的認可和重視,揭示出晏歐詞對于幫助清人辨析詞體、指導填詞寫作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與意義。
晏歐三家詞還是清代詞人學習模仿、追和前代詞作的重要對象,三家詞參與了清代詞人的詞體創作實踐進程。據筆者統計,僅清初的順康時期,被清人追和模擬的宋詞1742首,涉及宋詞家92人,其中平均被效仿追和20首以上的僅有19人,而歐陽修一人占有152首,僅次于蘇辛兩人;晏殊父子也有30首。這個數字既已超越宋明總和,反映清代詞人在詞體寫作中對晏歐詞作的接受傳承達到新的高度。
總體而言,晏歐三家詞是清人批評、傳承、研究詞學對象的一部分。它們以各種身份和原因參與了清代宋詞史構建、理論批評和詞選(譜)擇取、詞集校勘,以及實踐創作等諸多環節,在清代詞學發展史上具有一定的影響地位和不可替代的作用。這是促成本選題的關鍵因素。
20世紀以后,隨著西學東漸和社會文明程度的日益增加,文化研究和學術探討也得到快速發展。尤其是步入21世紀以來,傳播媒介的大勢發展,如新型電子媒介的出現、刊物的大量發行、出版業的繁榮興旺,極大地改變了研究視野和研究進程。詞學的研究也日益升溫,晏氏父子和歐陽修也日益受到學人的關注,并出現了新的特點和新的走向,從詞集文本的編選考訂、詞人生卒生平的釐定、詞作藝術的探討到詞作文本的評論欣賞等等,幾乎每一個關乎詞學研究的方面都有晏歐詞的身影,構成浩浩蕩蕩百年詞學研究史的一個組成部分。近十年來,隨著新世紀文學研究的現代化發展,詞學研究也日益深化并出現新的面貌,除了開掘新的路徑和新的研究對象,經典詞人詞作也被納入新的研究范疇,轉換研究視角,并啟用新的研究方法對他們進行觀照。
先師劉揚忠先生曾經指出當前詞學研究的“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通過總結和撰寫詞學學術史,來實現理論的升華和超越”[34]。而有關晏歐三家詞的研究與傳承史長久以來亦乏人光顧,直到進入21世紀初期,這種貧乏荒蕪的局面有所改變,不少論著已經涉及有關晏歐三人詞作的傳播接受或研究史。即便如此,真正有創見的作品不多,尤其是尚無人對晏歐三人的詞作流傳與研究狀況進行專門的論述總結和思索。
因此,筆者出于對劉揚忠先生倡言撰寫學術史的呼應,基于清代詞學發展的特性,以及自身對晏歐三家詞的興趣和認識,認為有必要對流傳近千年的三家詞之傳承與研究史作出梳理和總結。
二、研究意義
晏歐三人的詞作淵源同一,詞風接近,被劉揚忠先生稱為“北宋江西詞派”[35]。他們是宋代詞學發展的杰出人物,尤其是晏殊和歐陽修,上接南唐詞風遺緒,下傳蘇軾、晏幾道、秦少游等人,承前啟后,開北宋文人詞之先風,影響此后千年的詞學演變和研究面貌。那么三家詞是如何承續并影響后世詞壇的?各自在詞學史上的傳承接受面貌怎樣?有何差異?與之有關的詞學命題有哪些?選題對象本身即是一個富有意義和值得探討的命題。
清代是中國傳統詞學終結和現代詞學開端的特殊時期。清代詞學也是傳統詞學的復興繁榮時期,它的發展流變包含了所有與詞學有關的命題。晏歐三家詞基本參與了清代詞學發展的所有領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清代詞學的發展進程,體現出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價值。本書所要闡述和討論的正是這批宋詞巨匠在詞學復興的清代近三百年研究傳承的歷史過程中,究竟是怎樣參與清代詞學的發展進程的,其間充當什么角色,起了什么作用,留下什么影響,等等。全文著重結合清代詞學發展的主線——詞學群體與流派的詞學爭鳴運動,分析清人對三家詞的研究、接受傳承風貌和其間可能存在的特征、規律、原因以及差異等,從而考察晏歐三家詞所處的地位和影響。從這個角度切入,既可以看到動態的、立體的清代晏歐三家詞研究傳承過程,也可以借此一窺清代詞學承續與超越前代詞學的發展歷程和中國古代傳統詞學演變終結而走向現代詞學之前夜的進程軌跡,因而具有一定的理論認識意義。
另外,若從地域文學研究的角度考慮,晏歐三家是宋代江西詞人的佼佼者。研究分析三者詞作在清代的傳承批評歷史,不僅可以為觀照江西詞人的歷史影響和貢獻提供參照,同時也可以為探討宋代以后江西詞學衰落的原因提供解讀視角。因此,本成果無論是從考察三家詞在清代詞學領域的影響狀況,還是從江西地域文學研究角度,都具有一定的研究意義和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