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清代晏歐三家詞研究與傳承史論作者名: 顧寶林本章字數: 4357字更新時間: 2019-11-29 16:18:01
序二
做學問,要有根基,有淵源。根基,在于自身的修為努力;淵源,則依賴于師門傳授、師友切磋。古人做學問,就很重視師友淵源,所謂“學問精深,得師友淵源之正”,“非若庸庸無模范者可比”。宋代詞人,早有師承門派的意識,滕仲因跋郭應祥《笑笑詞》就說:“詞章之派,端有自來,溯源徂流,蓋可考也。昔聞張于湖一傳而得吳敬齋,再傳而得郭遁齋,源深流長。故其詞或如驚濤出壑,或如縐縠紋江,或如凈練赴海,可謂冰生于水而寒于水矣。”說一代勝過一代,不免溢美,但所言詞人代有承傳,張孝祥一傳至敬齋吳鎰,再傳至遁齋郭應祥則是事實。20世紀以來的詞學界,更是淵源有自,譜系分明。二三十年代,詞學界有兩大龍門。
一是“朱門”,即晚清四大詞人之一的朱祖謀師門。其門下高第有龍榆生、楊鐵夫及夏承燾、劉永濟等。龍榆生更嫡傳朱氏衣缽,朱氏去世前將遺稿和校詞朱墨雙硯悉數相授,一時成為詞壇佳話。當時著名畫家夏敬觀、吳湖帆、徐悲鴻等繪有《受硯圖》以表彰其事。20世紀30年代,龍先生主編《詞學季刊》,領袖詞壇,無愧師門,頗像蘇軾接舉歐陽修的大纛而主盟文壇。同齡的夏承燾、唐圭璋先生與之鼎立而三,共同創(chuàng)造了三四十年代詞學研究的輝煌。楊鐵夫追隨朱祖謀研治吳夢窗詞,著有《夢窗詞箋》。據說朱祖謀曾授予他“多讀”二字真經。他初注夢窗詞,不懂,請教朱氏,朱告之“多讀”。一年后,還是不懂,再問朱先生,朱仍然說:“多讀!”兩年后,楊鐵夫還是有些不懂,又請教朱先生,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多讀”。古人讀書,強調多讀感悟。多讀其實是做學問的不二法門。我讀大學時,曾請教任課老師張國光先生如何做學問,他也只告訴我兩個字:“多讀。”我當時有些不理解,以為老師是搪塞應付,不想傳授真經秘訣給我。后來讀的書漸多,才悟出“多讀”二字,就是真經秘訣。初學者要多讀,老于學問者也要多讀。讀的書越多,越發(fā)感覺自己讀的書少,知道本專業(yè)或相關領域有好多書要讀可讀而未讀,并常常為此而焦慮不安。
二是“吳門”,即詞曲大師吳梅先生師門。吳先生先后在北京大學、東南大學等高校教授詞學,受業(yè)的門生有任中敏、唐圭璋、盧前、王季思、趙萬里、蔡楨及萬云駿等先生。任中敏原為吳先生在北京大學任教時的學生,后追隨吳先生到南京,長住他家一兩年,足不出戶,飽讀吳先生家中藏書。任先生后來著《唐聲詩》《唐戲弄》等力作,就是這個時候打下的文獻基礎。盧、唐、王、蔡,都是在東南大學親承吳先生的教澤,雖同出一門,然后來專攻不一,盧前與王季思先生專攻戲曲,唐先生、趙萬里與蔡楨專攻詞學。30年代,蔡先生在河南大學任教授,著有《柯亭詞論》《詞源疏證》等,可惜得年不永,40年代即去世。其《詞源疏證》深得夏承燾先生的首肯,夏先生曾準備箋釋《詞源》,及聞蔡有《詞源疏證》,就擱筆不作。趙萬里先生在東南大學時師事吳梅先生,未及畢業(yè),就被王國維請到清華研究院擔任助教。他長于版本之學,在北京與著名藏書家、目錄版本學家鄭振鐸齊名,當時有“鄭龍趙虎”之譽。他輯著的《校輯宋金元人詞》,為詞作輯佚的名著,大得胡適的稱賞。后來供職于北京圖書館,曾任善本特藏部主任。
其后朱門、吳門的高第,又各開山門,成為一代山斗。
夏承燾先生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就招收研究生,吳熊和、劉乃昌、喻朝剛等先生都出其門下。90年代前后,吳熊和先生門下又培養(yǎng)出了多位第三代詞學傳人,如沈松勤、沈家莊等。劉乃昌先生門下有崔海正等專家。
唐圭璋先生門下,人丁更旺。五六十年代跟他研習詞學的有曹濟平、常國武、潘君昭諸先生。80年代,他先后培養(yǎng)了楊海明、鐘振振、王筱蕓、王兆鵬、肖鵬、劉尊明等詞學碩士、博士。不僅眾位門生都相繼成為詞學研究的中堅,再傳弟子中也有數十人成為詞學研究的骨干。
萬云駿先生,80年代在華東師范大學執(zhí)掌教鞭,培養(yǎng)了鄧喬彬、方智范、周圣偉和高建中等詞學碩士。鄧喬彬更長期致力于詞學研究,后與施議對、楊海明、劉揚忠并稱為“詞壇四杰”,培養(yǎng)的詞學博士甚多。
龍榆生、劉永濟等先生因離世較早,沒能趕上80年代研究生招生的熱潮,所以傳人不多。60年代初,龍先生曾在上海戲劇學院授課,復旦大學畢業(yè)的徐培均先生有幸親聆教誨。受其影響,徐先生后由編劇而專攻詞學,對秦觀和李清照詞研究尤精深,成果豐碩,是龍門傳人的佼佼者。劉永濟先生60年代雖然招收研究生,但招生人數有限,如今劉慶云先生是其碩果僅存的嫡系傳人。任中敏先生雖不以治詞著稱,但其高足李昌集卻以治詞曲名家,并培養(yǎng)了多名詞學博士。王季思先生門下多專攻戲曲,但也有詞曲兼治者,如黃天驥先生,就頗留意清詞,對納蘭詞造詣尤深,并培養(yǎng)了不少專攻詞學的博士。
與夏先生、唐先生同一輩分的吳世昌先生,既是“紅學家”,也是詞學家。他的學問,主要是自學而成。但他早年在燕京大學讀英文系時,旁聽過顧隨先生的詞學課(后來葉嘉瑩先生也在燕京大學師從顧隨,終身服膺感恩)。90年代,吳先生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培養(yǎng)了四大弟子:施議對、董乃斌、陶文鵬和劉揚忠,人稱“吳門四杰”。其中施議對、劉揚忠專治詞學,陶文鵬詩詞兼治,董乃斌則治唐詩與小說。四大高第又各立門戶,薪火相傳,蔚為大觀。
本書的作者顧寶林君,學殖深厚,淵源有自。他讀碩士時,師從廣西師范大學的沈家莊先生。工作幾年后,又負笈京華,師從劉揚忠先生,既傳承有“夏(承燾)門”一脈的學術基因,又承繼著“吳(世昌)門”一派的學術傳統。家莊先生與揚忠先生,都是既富學養(yǎng)又饒才情的詞學家,創(chuàng)作與研究兼擅,感性體悟與理性闡釋并長。寶林受他們的熏陶,對詞作藝術感悟深細,對詞人詞作接受史的研究路徑和理論架構了然于心,故其書寫來如行云流水,清晰地勾勒出晏歐三家詞千年以來接受傳承史的變化軌跡,新意層出。
寶林君是江西人,研究生畢業(yè)后一直在江西井岡山大學任教。長期受江西文化的浸染,像其先賢歐陽修一樣,對故鄉(xiāng)文化有一種解不開的情結。歐陽修雖出生于四川綿陽,成長于湖北隨州,進士及第之后游宦四方,從來沒有在父母的故居、家鄉(xiāng)廬陵長住過,但他無處不以江西廬陵人自居:“廬陵歐陽修也。”“廬陵”,對歐陽修來說,絕不僅僅是一個地域性標簽,而是一種鄉(xiāng)土情懷、家園記憶、文化認同。寶林對江西文化,也是情有獨鐘,碩士論文探究的是宋末廬陵詞人劉辰翁,博士論文則專攻宋初撫州的二晏父子和廬陵歐陽修,學術視野逐步拓展深入。詞學界習稱的是“二晏”或“晏歐”,今寶林將晏殊、晏幾道父子和歐陽修三家作為一個整體來觀照闡發(fā),體現的又不僅是視野的擴大,更是一種融合性思維的深化,宏通的詞史意識的延展。先由宋末而回望宋初,再由宋初詞順流而下,尋繹宋詞的發(fā)展流向,就更有一種憑高望遠的優(yōu)勢。晏殊和歐陽修作為宋初政壇重臣、文壇泰斗、士林領袖,晚輩文人墨客、詩家詞手多出其門,或得其親炙,或受其提點。以晏歐為視點,來考察千年詞脈的承傳變化,可謂得其樞紐關鍵。本書題為《清代晏歐三家詞研究與傳承史論》,實際是上溯北宋,歷南宋,沿金元明順流而下,再分段梳理清代三大時段的晏歐三家詞的傳承歷程。所以,本書呈現的不僅僅是有清一代晏歐三家詞的傳承史,也是北宋以來晏歐三家詞生生不息的千年傳承史。詞人的生命史,不僅存在于自己的作品中,更存在于別人的作品中。在這部晏歐三家詞的傳承史中,我們看到了詞人生命力和影響力的延續(xù)與變化。此書為詞人生命史的傳承變化研究,提供了一個具有實操性的典例。
學統學源,很少是單向一線單傳的,而是復向多線傳承。一代山斗的龍榆生,不僅傳承朱祖謀的衣缽,早年曾師從國學大師黃侃。蔡楨是吳梅先生的受業(yè)弟子,也曾追隨晚清大詞人鄭文焯研習詞樂,故對詞樂別有會心勝解。施議對先生20世紀60年代是夏承燾先生的研究生,因政治變化而未能卒業(yè),80年代,再投考吳世昌先生門下習詞。我本人是唐門弟子,但碩士階段是跟曾昭岷師學習,是曾師激發(fā)了我的詞學興趣,引領我進入詞學研究領域。而曾師的詞學又是淵源于四川大學的繆鉞先生。我的學統中自然就潛含著繆先生的學術因子,雖然我平生無緣拜識繆先生,只是讀過他的《詩詞散論》《靈谿詞說》,卻十分服膺他的學識學問。本書作者顧寶林,先后師從夏門傳人沈家莊先生、吳門傳人劉揚忠先生,期間也到武漢大學做訪問學者,從我問學,自然也就受到唐門學風的影響。他在井岡山大學工作期間,又深得歐陽修研究的大家劉德清先生的器重與真?zhèn)鳎⒑献鞴{注歐陽修詩文。而劉先生是北京師范大學郭預衡先生的弟子。如此一來,寶林不僅傳承著詞林學譜,也與文統詩統結緣。
詞脈詩脈的傳承,與學源學譜一樣,是多向度交叉型的。如果我們能像考察20世紀詞林學譜這樣,探究復原出千年詞史的傳承譜系,那將是一種何等壯麗而誘人的學術圖景。滕仲因說的張于湖一傳至吳敬齋再傳至郭遁齋,是一線單傳。本書厘清的哪些人學過晏歐三家詞、評論過晏歐三家詞,也還是一線單傳。什么時候我們能夠探索出詞史多向度交叉型輻射型的傳播史圖景呢?比如蘇軾的詞,既傳承著歐陽修的脈理,又吸收了柳永詞的技法,更有花間、南唐詞的神韻。任何一位詞人,都不是單向單一的接受。同樣的,晏幾道幼承庭訓,自然稟承著晏殊的家法,但他也充分融匯了花間的詞徑和父執(zhí)歐陽修詞的法乳。期待寶林君和詞學諸同道的努力,共同探討詞史多向度交叉型輻射型的接受史圖景。
很顯然,詞史包括詩歌史、文學史的傳承,大多是隱性的。就像我們讀一篇論文、讀一本書,有時深受其思維方式或研究方法的啟迪,而寫出新的論著。但因為我們沒有直接引用其觀點或史料,在自己的論著中并沒有注明所受啟發(fā)的那篇參考文獻,于是后人就比較難以尋覓一篇論文或一部專著的思想淵源和方法來源。文獻來源是顯性的,思想來源、方法來源往往是隱性的。同樣的道理,文學創(chuàng)作中,藝術技巧、章句、句法的借鑒與傳承是隱性的,語詞來源是顯性的、追和用韻是顯性的。比如黃庭堅公開宣稱是學杜甫的,但要在他的作品中明確指稱哪一篇哪一句是學杜甫的,卻并非易事。目前我們只能據詞人有形的文字表述確定他的師承淵源。詞史、詩史的隱性接受與傳承,雖然困難,卻并非不可能。友人尚永亮教授的大著《中唐元和詩歌傳播接受史的文化學考察》在這方面已導夫先路,做了有益的嘗試和成功的探索。
除了依靠學者的學識來發(fā)現揭示隱性的文學接受史事實外,我們還可以利用計算機的人工智能來識別分析。目前計算機的人工智能水平已能進行初步的語義分析和語詞結構分析。計算機經過學習,可以分析出不同作家作品中語義近似、結構類似的詩句詞句。如果投入專門的人力物力,將歷代詞作“本體化”,將原本固化的詞作變成結構化、關系型數據,計算機就可以挖掘出詞作文本之間的關聯,并將結果進行可視化呈現。到那個時候,詞史多向度交叉型輻射型的接受史圖景,就不再是構想中的愿景,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學術成果了。
技術的進步必然帶動學術的進步。期待寶林君今后在技術與學術的結合方面也有新的斬獲!是為序。
王兆鵬
2017年8月15日于武漢南湖之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