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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調(diào)查的開始

“望鎮(zhèn)”是一個怡人的好地方,一個典型的川西平原小鎮(zhèn)。雖然靠近城市,但完全是一派鄉(xiāng)村田園的景色。它離省城不遠,到城里辦事,當天就可以打來回。節(jié)日期間,去成都看街頭演戲、參加廟會等,也并不需要花許多的時間和財力。如果要去城里做小買賣、找工作,也非常方便。這里“綠樹成蔭,小溪天成,風景絕佳”。川西平原人煙稠密,在清末就達到每平方公里370多人了。[1]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成都人口已經(jīng)達到近50萬,由于戰(zhàn)爭內(nèi)遷,到抗戰(zhàn)結(jié)束時的1945年,成都人口已有70多萬。[2]因靠近成都,這個小鎮(zhèn)“已漸有城市與鄉(xiāng)村混合之風”。不過道路還是典型的鄉(xiāng)村土路,“兩條高低不平的小路”也只能是供“雞公車來往的通行”。[3]

沈?qū)氭聛淼竭@里的時候,正值盛夏,稻田里郁郁蔥蔥,稻子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穗了,田里的水仍然在緩緩地灌溉。到處是一片青翠,地里有琳瑯滿目的蔬菜瓜果。等到秋天,農(nóng)民就要收割稻子了,“農(nóng)田的主人們又用勞動者的歡笑來收獲自己血汗的結(jié)晶”。[4]農(nóng)家居住的茅屋就在離田不遠的地方,農(nóng)民可以隨時照看他們的作物。也可以在做飯之前,到地里去扯幾把新鮮的蔬菜。像川西平原許許多多的農(nóng)戶一樣,他們的門口,還有一頭烏黑的水牛,在溝里洗澡,要不就在田里打滾,周身都糊滿了泥,這樣可以抵御夏天的烈日(圖4-1)。

和城市生活截然不同,鄉(xiāng)村的生活是寂靜的。夏天的夜晚,各種昆蟲唱著歌,稻田里的青蛙呱呱歡叫著,外面涼悠悠的,清新的空氣吹入屋內(nèi),在這種環(huán)境中入睡,是城里人無法享受到的。當天蒙蒙亮的時候,公雞打鳴此起彼伏,呼喚人們早起。夏天的川西平原,并不忙碌,稻米還沒有成熟,農(nóng)民可以比較悠閑地照顧稻田,或者打理菜園。在清晨,農(nóng)夫扛著鋤頭緩緩地走在田埂上,眺望一望無際的稻田開始由綠泛黃,該是多么心曠神怡!自古以來,這里的人們便享受著從都江堰流過來的、源自岷江上游大雪山的清澈的江水,是大自然的慷慨恩賜。

圖4-1 川西平原的灌溉水渠、水牛和牧童。甘博拍攝于1917—1919年間。

資料來源:美國杜克大學D.M.魯賓斯坦珍稀圖書和手稿圖書館。

這時的鄉(xiāng)村,看起來平和、安詳,但也不是世外桃源。國家的命運,也和這個小地方息息相關(guān)。1911年12月8日,騷亂的清兵洗劫成都,是夜城門亦未關(guān)閉,亂兵們源源不斷把贓物運出城,市民們便堅守四個城門,堵截運送贓物的士兵。為蒙混過關(guān),許多士兵喬裝成女人坐轎,有的雇妓女扮成夫妻,有的把贓物裝進棺材冒充出殯。水路走南門,北門則用轎子和馬匹運載。這時,袍哥各公口在自衛(wèi)活動中起了重要作用,它們組建民團、募捐籌款、守望相助。[5]革命之后,政權(quán)頻繁更迭,特別是軍閥混戰(zhàn)時期,連省城成都都成為戰(zhàn)場,鄉(xiāng)村更是沒有寧日。1920年代,這里土匪橫行,而袍哥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在維持地方安全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是在1926年,沈?qū)氭聛淼健巴?zhèn)”的近20年前,當“匪盜大肆騷擾”的時候,袍哥平息了盜匪,從而成為“地方上英勇人物”。真是時勢造英雄,在平息這場騷亂后,“勝利者成為望鎮(zhèn)秘密會社的首領(lǐng)人物”,其中之一便是本書的主角——雷明遠大爺。[6]

沈?qū)氭率沁@樣描述對雷的第一印象的:“在夏天,即使是在一個沒有太陽的陰天,也可以看見他戴著墨光眼鏡,手拿著一把折扇,穿著黑綢短衫、黑褲,背后系著一頂草帽,匆忙的向店上走去。”這個打扮,就是今天中國影視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國民黨特務(wù)”的典型模樣。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沈?qū)氭聛淼健巴?zhèn)”的時候,雷的勢力已經(jīng)走向衰落,所以他每天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打理他的煙店。在另一個場合,沈描寫他是“黑褐色的臉,電燙過的頭發(fā)長長的披在衣服上,頸上領(lǐng)扣散著,衣冠不整的拿著一個籃子”。[7]在當時的農(nóng)村,燙頭發(fā)的男人是少之又少,可見雷還是很另類的。她意識到,要了解袍哥情況,一定要認識這位傳奇人物。

其實,沈?qū)氭逻@個時候要接近雷明遠,恰逢其時。如果雷的權(quán)力還如日中天,恐怕是不屑于去花時間理會一個大學生的。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很清閑,有時間坐下來,整理自己的思路,回憶往昔的事跡。可以想象,一個人在走下坡路的時候,最喜歡回憶過去的輝煌,而且有與別人分享的愿望。在沈?qū)氭孪锣l(xiāng)的一個星期之后,她有機會認識了雷明遠的妻子雷大娘,不久,雷明遠本人又到燕京辦事處,替她女兒報名參加補習班,“拜托了老師以后,就很急忙的走了”。雖然時間短暫,但開始了沈與雷之間的直接接觸。以后由于女兒上補習班的事情,他們有許多見面的機會,很快就熟悉了。

雷家有一院草房,離辦事處很近,沈?qū)氭掠性S多機會登門拜訪。從大門進去,左邊是牛棚,右邊是織機房,中間是他們的住屋。走進屋內(nèi),可以首先看到典型的川西平原的堂屋——正面墻上掛著一副對聯(lián),是鄉(xiāng)民送的;正中是神位,上面還有祝賀的壽匾,周圍有四五面鎮(zhèn)邪的小旗(圖4-2)。屋內(nèi)的擺設(shè)表明屋主是信奉佛教的。堂屋的左右兩邊是臥室,里面床柜都是古式,紅的漆,圓的桌,老的鏡。來了客人,先請坐上堂屋,泡蓋碗茶,如果是男客的話,還要送水煙袋,然后才開始拉家常,“頗有舊世紀的遺風”。主客無拘無束地談笑,農(nóng)村風味,土色土香,顯示老鄉(xiāng)的樸實本色,甚至令沈?qū)氭逻@樣“陌生的客人”都有了“無限的安心與親切之感”。[8]

一開始,沈?qū)氭聦κ状我娒鏁性鯓拥慕Y(jié)果,心里面是沒有底的,作為一個沒有多少社會經(jīng)驗的女大學生,和“一個特殊人物”交談,能談到什么程度,得到什么信息,是完全未知的。雷明遠是當?shù)嘏鄹绲拇罄校媒?jīng)風霜,對社會上的風風雨雨經(jīng)歷多了,每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會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大學生持怎樣的態(tài)度呢?其實,由于科舉制度的傳統(tǒng)和影響,中國社會對于有知識的人自來都是很尊重的,坊間流傳許多“大老粗”出身的軍閥禮待知識分子的故事,便是明證。沈和雷的交往,也證實了這一點。對沈來說,雷就是一個未知的世界,“是新經(jīng)驗的嘗試”。第一次交談,雖然主人很親切,但畢竟彼此不熟,客人揣摩著“主人不露鋒芒的大聲言笑”,心里還有一種無法抑制的“疑懼”。但是隨著交往的增多,彼此加深了解,“日子久了,才漸安心”。[9]

圖4-2 一個鄉(xiāng)村士紳的堂屋。照片由美國《生活》雜志攝影記者C.麥丹斯于1941年在龍泉驛拍攝。

資料來源:格蒂研究所。

作者在這個調(diào)查中,很少用他的名字“雷明遠”,而更多地使用“雷大爺”,估計是遵循他家里人和當?shù)厝说慕蟹āR话阍谒拇ㄞr(nóng)村,對上了點年紀的人都可以叫“大爺”,算是一種尊稱;另外,袍哥的首領(lǐng),一般也稱之為“大爺”。我想,人們叫他“大爺”,可能這兩種意思都包含了進去。

***

根據(jù)沈?qū)氭碌挠^察,雖然雷明遠是袍哥的首領(lǐng),但他并不是無所不能、無拘無束,他自己也“無形的受著社會制約的極大影響”,也必須支撐一大家子,履行家庭的義務(wù)。其實他九年前才從離成都更近的老家全店搬到“望鎮(zhèn)”。父親雷老漢不茍言笑,母親雷馮氏和藹可親,但已在三年前去世。雷明遠有兄弟二人,二弟已經(jīng)不幸離世,留下妻子守寡,但沒有孩子。三弟與三弟妹都是田里勞作的農(nóng)民。雷明遠原配黃氏,現(xiàn)年四十,為他生了兩兒一女,長子具龍十六歲,二子潔娃十歲,幼女小玉只有八歲。雷大娘算是他的二房了。由于發(fā)妻黃氏與雷大娘曾爆發(fā)一次大吵,父親雷老漢幫著黃氏,雷明遠則向著二房。一氣之下,雷明遠干脆離開老家,帶著雷大娘和兒女們搬到“望鎮(zhèn)”。而留在全店的原配,并沒有和兒女們住在一起,當著徒有其名的大老婆。[10]

具龍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不愛讀書,倒是可以幫忙田間活計了。他性格孤僻,不愛說話,尤其不愛與陌生人談話,沈說他是一個“有問題的小大人”。據(jù)沈的觀察,他與生母黃氏的關(guān)系也“非常淡漠”,雖然距離不遠,但一年中也不過回家?guī)状危旧暇褪抢桌蠞h生日、他母親黃氏的生日,以及過年及過節(jié)的時候。父親畢竟是地方上的一個人物,“望鎮(zhèn)”這邊時常宴請客人,剩余的酒菜,有時候雷明遠就叫具龍拿幾樣回去給祖父和母親分享。他回去的時候,卻盡量避免碰見老家人,這使得黃氏很是傷感,只好嘆息著說:“孩子既然已經(jīng)給了別人,那就算了罷!”[11]我估計沈?qū)氭聸]有多少機會和具龍進行交流,所以在調(diào)查報告中,提到他的地方不多。

而沈?qū)氭滤坪鹾屠状竽锖苷劦脕恚垣@知了不少雷家的故事和細節(jié)。雷大娘上過小學,雖然孩子不是她親生,但是把孩子都放在她身邊,沈?qū)氭孪胧恰盀榱撕檬芩甜B(yǎng)的原故”。如果這些孩子將來有出息,自然可以享受到“養(yǎng)兒防老”的好處了。黃氏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家婦人”,恪守婦道,很殷勤地侍奉公公,“溫順善良的”。長期與丈夫分居的生活,也沒有改變她的性格。但是據(jù)沈?qū)氭碌挠^察,“望鎮(zhèn)”的這個雷大娘和黃氏相比就全然不同,沈描述她并不是很能干,但“近乎‘潑辣’、‘浪蕩’與‘兇狠’”,因此很適合于做一個袍哥的老婆。但是,她可能并非天生就是這樣,沈?qū)氭峦茰y:“這種性格的造成,不能不說是由于環(huán)境方面的壓力之所致”。[12]

雷大娘的童年很不幸,是在“愁苦與病痛中”度過的。父親是個鐵匠,生意不是很好,父母都沒有怎么關(guān)心她。所以她很少提起過去在娘家的生活。雖然她只念過一段時間小學,但是她經(jīng)常以此為榮,常常“夸耀曾受過教育”。不過,小學的教育顯然對她后來的生活很有影響,比如她很喜歡看小說,“看得極多”,并常常和他人討論小說的故事,沈?qū)氭略谧稣{(diào)查的時候,也經(jīng)常和雷大娘閑談古今的小說,不過沈認為她是“一知半解”。[13]雷大娘主要看古代小說,諸如《紅樓夢》《水滸》等,至于現(xiàn)代小說,那就只限于張恨水等寫的故事了。有趣的是,沈把張恨水定義為“無聊文人”,似乎認為雷大娘看張恨水的小說,真是浪費了時間。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代表作家,可能是沈?qū)氭逻@些憂國憂民的左翼知識分子所不喜歡的。沈有這樣的看法,應該不僅僅是她個人的意見,而是反映了當時精英知識分子對張恨水、對大眾文化的一種偏見。他們?nèi)f萬沒有預見到,到了20世紀末葉,張的小說在國內(nèi)掀起了熱潮。我們今天再讀張恨水,可以見到兒女情長的后面,其實也有著國家命運的宏大敘事。[14]

雷明遠并不是雷大娘的第一個丈夫。十六年以前,她嫁給了成都一個劉姓裁縫,在生了兩個女兒以后,就被遺棄了。大女兒在幼年患病去世。沒有了男人的依靠,沒有了生計,可想而知是怎樣的處境。沈?qū)氭虏]有具體描述她是怎樣生存下來的,只是說她“輾轉(zhuǎn)流離市上”,“并淪陷在人間地獄的陷阱中,過著非人的生活”。還指出現(xiàn)在她手上還有“未消失掉的兩塊綠旗印,便是經(jīng)歷過淪落生涯的明證”。[15]

從沈的用詞看,顯然并不僅僅是指她過著窮困的生活,這里的幾種描述,可以給我們一些猜測的空間。首先是她被拋棄后,在成都“輾轉(zhuǎn)流離市上”。這個“市上”到底是什么并不十分清楚,可能是指成都的“人市”。雖然所謂“人市”并不是字面上的買賣人的市場,而是自由勞動力市場;但是在這個市場上,也的確存在買賣婦女的現(xiàn)象,如買賣丫鬟、女傭、奶媽、小妾等。[16]她有可能賣身為奴,要不她的手上就不會有去不掉的兩塊烙印了,所以沈?qū)氭虏庞谩皽S陷”“人間地獄”“陷阱”“非人的生活”這樣的詞匯。由于同情她的遭遇,沈甚至不愿意具體描述她的這段生活,但是我們從字里行間仍能清楚體會到她悲慘的處境。至于她是怎么和雷明遠相遇的,調(diào)查中沒有只言片語,可能雷大娘不愿意向他人透露,也有可能沈為了保護他們的隱私。只是說:“此后,廝識了這位雷大爺,便成了她[他]的二妻,帶來的那個女孩,改名為淑英,一并成為雷家的孩子。”[17]

沈?qū)氭略噲D用社會學的語言去解釋雷大娘和雷明遠的結(jié)合:她和那個成都裁縫結(jié)婚,是“合乎均衡狀態(tài)”的,但被遺棄以后,“生活的平衡被擾亂”,就是整個家庭被瓦解了。但后來同雷明遠的結(jié)合,便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互動關(guān)系,建立了一種新平衡”。同時雷明遠也經(jīng)歷過“一種均衡重建的過程”,與發(fā)妻分居以及從老家搬到“望鎮(zhèn)”,“就是個體與環(huán)境交互刺激與反應的過程,這過程一直續(xù)連至如今,也將呈現(xiàn)于未來”。[18]

嚴酷的環(huán)境造就了她“外強中干”的性格,沈?qū)氭虏聹y她的經(jīng)歷也許改變了她的個性,她不再“懦弱”,而是變得“猛烈”,而且“接近于兇狠”。她脾氣很壞,嗓門很大,十年前她的氣勢,“能壓倒她的丈夫”,并借此左右其他袍哥兄弟,她曾經(jīng)“近乎潑婦的模樣,在地上打著滾兒”。所以在袍哥兄弟中,有“瘋婆”的稱呼,但她并不以此為意,反而沾沾自喜,覺得別人“懾于她的威風”,遇事要由著她的性子來。[19]沈?qū)氭掳l(fā)現(xiàn)雷大娘與袍哥弟兄們很接近,雖然她有時候也會給雷明遠帶來麻煩,但是“有了這樣新的助手似的妻室”,對他在江湖上地位的提高,卻是有所幫助的。[20]

七年以前,一次為了買賣谷草的事,她與張姓街坊——也是一個袍哥兄弟——大吵大鬧,她打了那人兩個耳光,兩人扭打起來,一起掉進了河里,還在淺水處相互撕打著,在水里撲騰,場面真是壯觀。為解決他們的糾紛,袍哥因之“大傳堂”,即開會判是非曲直,由舵把子調(diào)解,才了結(jié)爭執(zhí)。在會上,雷明遠只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由著他的老婆在那里分辯和爭吵。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觀影響下,在風氣保守的鄉(xiāng)下,這種事情的發(fā)生的確是驚世駭俗的,這也充分反映了雷大娘潑辣和膽大的個性。但是袍哥似乎并沒有把這場沖突視為大事件,畢竟雷明遠是副舵把子,還是要照顧他的面子。這個時候,他在袍哥中還有著相當?shù)穆曂偷匚唬詫状竽餂]有“過分處置”,而且也沒有人“敢在背后恥笑”。[21]

雖然在傳統(tǒng)的社會,像雷大娘這樣的剽悍女人算是一個異數(shù),然而也不能說是聞所未聞。特別是貧窮人家的女人,并沒有多少顧忌,傳統(tǒng)婦道對她們的約束甚少。例如,在成都街頭就可以經(jīng)常看到這類女性:她們一般來自社會下層,受傳統(tǒng)“女德”的約束非常少,有勇氣公開和男人交鋒。正如傅崇矩所描述的,“貧家惡婦打街罵巷”,她們典型的姿勢俗稱“茶壺式”,即一只手指指點點,另一只手叉在腰間。下層婦女在街頭彼此謾罵甚至打斗的場景也并不罕見,道學先生認為她們是“婦德不修”而大加抨擊。

當?shù)貓蠹埥?jīng)常報道她們的行為,其中一個故事是講一個叫楊忠的人,他老婆是一個有名的“潑婦”,他嗜好賭博但很怕老婆。有一天,他輸光衣服后悄悄溜回家,準備拿床被子作賭注,被老婆抓住了。她馬上把他拽到街上,“百般辱罵”,不管他如何求情,還威脅要把他交給警察。直到街首出面調(diào)停,讓楊忠道歉,她才罷休。當?shù)貓蠹垐蟮肋@個故事時評論說,“楊忠行為不正,已失男子之志氣,人皆謂罪有應得”。另一則報道說,一名賣布的商販拒絕按早先議定的價格把布賣給一名裁縫,引起了爭吵。裁縫的“潑婦”老婆把商販的手咬出了血,還朝他扔臟東西。另一個例子更有戲劇性:一位載客的人力車夫不小心碰倒了白姓婦女的兒子,這個小販的老婆馬上跳到街上來,一拳砸向車夫的臉。這一重拳不僅將他擊倒在地,還打破了他的左眼球,血流滿面。有些下層婦女甚至敢與士兵叫板。一位皮匠的老婆,也是鄰里有名的“潑婦”,在與一個士兵發(fā)生爭吵時,扇了對方一耳光。挨打的士兵把這一事件向其長官報告,長官會同鞋業(yè)同業(yè)公會會首到作坊解決爭端,裁定錯在該女。其懲罰是被該長官用一根煙管敲頭,另外她被迫掛了一塊紅布,燃放鞭炮,作為道歉。[22]

這些故事表明,雖然中國家庭里男人處于控制地位,但也常常有例外。所謂“潑婦”展示了婦女行為的另一面,這與溫順的中國婦女的老套形象完全不同。即使從總體來看,婦女是社會中的受害者,但是她們在公共場所所扮演的角色取決于各種因素,包括她們的文化修養(yǎng)、民間傳統(tǒng)、個人性格和經(jīng)濟地位,她們中仍然有一些人敢于藐視那些傳統(tǒng)的所謂“婦道”,在公共場所展示力量和勇氣,即使因此而背上“潑婦”的惡名。從雷大娘的處境看,這種潑辣便是其最好的保護武器。

沈?qū)氭陆忉尩溃捎谂鄹鐐儭案赜趫F體份子間的利益,所以他們所用‘社會制約’的方式也很嚴格”。這里所說的社會制約,就是由幫規(guī)來制約成員的行為。例如前面提到的雷大娘和一個袍哥兄弟的打架事件的解決,就是因為正舵把子的介入,以“勸導方式”而平息。當然,這種制約是多方面的,從外在影響來說,還要受“法律、信仰、教育、風俗、社會譽[輿]論等其他方面的社會制裁的影響”。雷大娘打架的事情最后得到控制,也是“當時譽[輿]論的一點力量”。[23]

潑辣的雷大娘在雷明遠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她的形象很像李劼人《死水微瀾》中成都近郊石板灘(見地圖1)上店鋪掌柜娘蔡大嫂(鄧幺姑)。蔡大嫂頗有風姿,嫵媚撩人,鎮(zhèn)上男人因她癡狂,想吃她的豆腐。她和袍哥羅歪嘴有私情,礙于羅歪嘴的威風,其他人也不敢欺辱她。羅歪嘴作為袍哥,有錢有勢,下面有小兄弟跑腿。蔡大嫂不喜歡她老實的丈夫蔡傻子,愛慕聰明能干、見多識廣的羅歪嘴,愛得大膽而熱烈,無所顧忌。這在19世紀末川西平原上的一個小鎮(zhèn)上,真可以算是非常異類的了。[24]如果比較雷明遠對待女人私情的態(tài)度,我們不得不說蔡大嫂是幸運的,因為她的情人是一個袍哥,否則,她的結(jié)局就很難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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