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湘文化要略(第二版)
- 杜純梓
- 5038字
- 2019-11-29 17:10:29
第五節 湖湘文化的近代轉型
鴉片戰爭使中華民族面臨著“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面臨著亡種、亡教、亡國的危局。在這種情形下,湖湘士人再次站在文化變革的前沿,以其獨特的思想與行為推動著中國的近代化進程。同時,近代也是湖湘文化開始轉型的關鍵時期,近代湖湘文化在這場近代化運動中散發出耀眼的光彩。
一、湖湘經世派與湖湘文化
湖湘文化中經世致用的思想塑造了湖南士人外傾感應型的性格,當面臨近代西方文明的沖擊時,經世致用的思想使一部分湖湘知識分子得以率先從憂國憂民的角度去認識西方文明,形成了湖湘經世派。
經世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有陶澍、魏源、賀長齡等。其中湖南邵陽人魏源最具典型性。早在1842年,魏源出于對鴉片戰爭失敗的反思,編寫了《海國圖志》一書,詳細介紹了英、美、俄、西等五大洲90個國家的歷史地理知識,為國人提供了關于世界的嶄新概念,并提出了“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口號。
這一時期清朝由盛而衰,西方勢力東來,使得當時的湖湘學者們不得不從漢宋之學的煩瑣與空疏中擺脫出來,探求能挽救危機的經世之學,尋找解決實際問題的社會改革方案,如改革漕政、鹽政,抑制兼并、流民,乃至杜絕白銀外流、西力東漸的種種方法。這是一批學術旨趣相同、政治傾向較為一致,同時又互為師友、互為鄉籍、互為同事的湖湘學人,也可以視為一個學術群體。他們的共同學術特征和群體聯系,對湖湘士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也對湖南學術產生深遠的影響,實則是湖湘學風形成的標志。
二、湘軍之興和洋務運動與湖湘文化
湘軍興起于清朝咸豐年間,這既是這一時期重大的歷史現象,也是這一時期主要的文化現象,它對湖南百年來的歷史發展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構成湖南近代史重要的一頁。湘軍的興起曾被人稱為晚清歷史上的一大“奇跡”,以為“書生用兵以立武勛,自古以來未嘗有也”[95]。湘軍對近代中國的軍事、政治乃至文化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是無可比擬的,以致時人發出“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的感嘆。“中興將相十九湖湘”,湘軍將領成為當時中國政治、軍事、文化的主角,整個湘軍系統中15人位至總督,14人位至巡撫。位至總督的湘軍將領有湘鄉人曾國荃,長沙人楊岳斌,湘陰人左宗棠,衡陽人彭玉麟,新寧人劉坤一、劉長佑等;位至巡撫的湘軍將領有益陽人胡林翼,湘陰人郭嵩燾,新寧人江忠義、江忠源,湘鄉人劉錦棠、劉蓉、李續賓等。湘軍之所以會在湖湘大地興起,與湖南地區特有的社會經濟、階級狀況以及文化傳統有著密切的關系,它是在湖南社會歷史土壤中孕育出來的。
湘軍的興起乃是以曾國藩為中心的一批湖南洋務派士人為挽救封建末世、中興王朝、實現經邦治國的宏愿而建立和發展起來的。湘軍人物的這種經世致用的學術旨趣、改革政治的經世之志,正是嘉道之際以魏源、陶澍、賀長齡為代表的湖湘經世思想的自然延續,也是他們開創的湖湘學風濡染的結果。就直接的學術淵源而論,二者之間也存在著師承關系。湘軍與湖湘文化又是相互聯系和密不可分的。湘軍可以說是湖湘文化的產物;湘軍人物對湖湘文化傳統的弘揚與光大,堪稱湖湘文化重要發展階段;湘軍深遠的影響又成為弘揚湖湘文化的動力,構成推動湖湘文化近代轉型的內在機制。
湖南的洋務派實際上是湘軍興起的產物,曾國藩被當作洋務派最典型的代表。在魏源逝世10年后,湖南人曾國藩、左宗棠率先將“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口號付諸社會實踐,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通過辦軍械所、制造局,翻譯介紹西書,派遣留學生等去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西學為用”),同時保持中國傳統的思想體系和價值觀念(“中學為體”),即所謂的“中體西用”。但是由于西方的強烈反對和干預,這時的主流想法已經不再是“師夷長技以制夷”,而是“師夷長技以自強”。1876年,湖南人郭嵩燾被清政府任命為第一任駐英法公使,他利用出使英法的機會,對西方的歷史文化、政治、經濟和科學技術進行了深入的考察與研究,大力傳播西方文化,成為中國近代史上提倡向西方學習的先驅人物。
三、維新派與湖湘文化
中日甲午戰爭后,維新派逐步走上中國社會政治舞臺。湖湘維新派主要代表人物有譚嗣同、唐才常等。與經世派、洋務派相比,他們主張在更高的層次上和更廣闊的范圍內向西方學習,在繼續強調學習西方科學技術的同時,更多地關注西方的政治體制。因此,他們更加注重引進西方的學術思想。譚嗣同的維新思想就是這種新思潮的典型代表。
由湖南維新人士譚嗣同、熊希齡、唐才常等創辦和主持的時務學堂是湖南創辦的第一所近代新式學堂,標志著湖南的教育由舊式書院制度轉向新式學堂制度,它對湖南近代教育的發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這也是湖南近代化教育的開端。時務學堂是由岳麓書院王先謙領銜呈報,巡撫陳寶箴批準,熊希齡等出面報請時任兩江總督的劉坤一撥款,建于長沙小東街的新式學堂。時務學堂先后更名為求實書院、湖南省城大學堂,之后與改制后的岳麓書院合并,組建湖南高等學堂,這就是湖南大學的前身。時務學堂的創立是湖南維新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使湖南成為當時中國最富朝氣的省份做出了巨大貢獻,這也使得湖南的維新運動成為后來戊戌變法的前奏和實踐基礎。因此,梁啟超多次贊揚:“新舊之哄,起于湘而波動于京師。”毛澤東同志也說過:“湖南之有學校,應推原戊戌春季的時務學堂。時務以短促的壽命,卻養成了若干勇敢有為的青年。”
維新人士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西方“平等”“自由”的思想,這種思想促使湖南維新人士對“人”自身存在意義進行思考。譚嗣同以贊美人的身軀為起點而肯定人的尊嚴與價值,喚起人格的覺醒。他激昂陳詞:宇宙造成人體,“原是要使人頂天立地,做出一番事業來……堂堂七尺之軀,不是與人當奴隸,當牛馬的”。譚嗣同對人的尊重,給予了封建倫理綱常最為猛烈的抨擊。他認為三綱五常蒙蔽人的理智,禁錮人的靈魂,否認人的“自主之權,是它數千年來慘禍酷毒,愈演愈烈,使中國成為一座‘黑暗地獄’,必須完全否定和沖決”。可見,人格的覺醒,在譚嗣同身上表現得非常明顯。
譚嗣同主張中國要強盛,只有發展民族工商業,學習西方資產階級的政治制度,他公開提出廢科舉、興學校、開礦藏、修鐵路、辦工廠、改官制等變法維新的主張,抨擊清政府的賣國投降政策。并且譚嗣同由憂國救國而舍身變法,這是一種強烈的愛國主義和為國獻身精神的突出體現。面對甲午戰爭后中華民族“風景不殊,山河頓異,城郭猶是,人民復非”的民族危亡形勢,他奮起投身維新變法的救亡圖存運動,主張激進的改革,堅信“非守文因舊所能挽回者”。當維新改革遇到頑固守舊勢力扼殺時,他常說:“塊然軀殼,除利人外,復何足惜!”在戊戌政變發生后的危難時刻,他堅決拒絕友人到日本避難的勸說,毅然用自己的鮮血鋪就變法之路。“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96]
作為湖南維新運動的中堅人物,唐才常積極參與湖南的維新活動。在戊戌政變、譚嗣同遇害后,唐才常悲憤不已:“滿朝舊黨仇新黨,幾輩清流付濁流。千古非常奇變起,拔刀誓斬佞臣頭。”唐才常主張忠君思想,擁戴光緒皇帝,組織成立正氣會,后改名為自立會,組織自立軍,號召人們抵御侵略,奮起救國。唐才常的自立軍起義雖然失敗,但其申明要廢除“所有清朝專制法律”“變舊中國為新中國”,采取了武裝起義的形式,帶有新時代特征。自立軍起義既是19世紀末改良運動的繼續,又是20世紀革命運動行將高漲的征兆。
四、近代資產階級革命與湖湘文化
孫中山曾說:“革命軍用一個人去打一百個人,像這樣戰爭,是非常的戰爭,不可以常理論。像這樣不可以常理論的事,是湖南人做出來的。”的確,在近代資產階級革命運動中,湖湘士人再一次充當了急先鋒。近代湖湘革命派人物的杰出代表有黃興、蔡鍔、陳天華、宋教仁、章士釗等。
黃興是資產階級革命革命實干家,在長沙成立革命團體華興會,被公推為會長。之后他與孫中山一起創辦同盟會,并任庶務,成為同盟會中僅次于孫中山的領袖。黃興積極發展革命分子,參與策劃和組織多次武裝起義,如廣州起義等,更是辛亥武昌首義的主要領導人之一。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黃興任陸軍總長兼任參謀本部總長等重要職務。
蔡鍔是湖南眾多中華民國杰出軍事領袖之一,曾經響應辛亥革命,發動反對袁世凱洪憲帝制的護國戰爭。他注意辨別政治風云,順應歷史潮流,積極投身革命運動,展示出了憂國憂民的湖湘精神和敢為人先的英雄氣概,為軍事理論和戰爭實踐等都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陳天華是中國同盟會主要發起人之一,先后撰寫的《猛回頭》和《警世鐘》深刻揭露了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和清政府賣國投降的種種罪行。他參加了抗議日本政府《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的斗爭,并在東京大森海灣投海自盡,以死為警世鐘,來喚醒同胞,激勵國人“共講愛國”。
宋教仁先后翻譯了《日本憲法》《國際私法》等有關國家制度和法律的著作,是中國偉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中華民國的締造者之一,是中華民國初期第一位倡導內閣制的政治家。
章士釗清末任上海《蘇報》主筆,所著《論中國政黨內閣當應時發生》《何為政黨》等政治論文,對當時關心政治制度改革的人們以巨大的啟迪,促進了中國近代先進知識分子群體的形成。
由于這些湖湘先進知識分子對近代中國歷史發展的重大貢獻,湖南成為引領中國近代社會發展方向的重要地區。
五、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與湖湘文化
1919年五四運動前后,以中國傳統文化儒學為核心的湖湘文化在近代轉型的基礎上,開始與西方文化馬克思主義融合。這是從思想層面上的中西文化沖突和交融的過程。這種思想層面的文化包容熏陶又造就了許多湖南愛國志士,如毛澤東、蔡和森、李達等,他們在湖南宣傳、傳播馬克思主義新文化。這些湖湘文化傳人以最大的能量影響并左右著近現代中國的政治、思想、軍事等領域,使湖湘文化發揮了巨大的社會效能。
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標志著近代中西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已從制度層面進入精神層面,在這種沖突與融合進程中,湖湘文化得到進一步發展。辛亥革命失敗后,五四時期的先進分子認識到“皇權陰魂不散的原因是帝制與儒學相表里,尚未崩塌的舊文化軸心在起作用”。如果不摧毀舊文化軸心,它必然再次成為復辟活動的靈符,使辛亥革命的成果化為烏有。于是以陳獨秀、李大釗等為代表的一批新型的知識分子以《新青年》為傳播新文化的陣地,在實踐當中,他們選擇西方的各種學說,把文化重建和社會改造密切結合起來。在先進知識分子中,毛澤東、蔡和森等湖南青年頗具湖湘文化的底蘊。他們創建新民學會,以“改造中國與世界”為己任,反映了湖南志士對振興中華、改造社會的使命感和自信心。他們還創辦文化書社,組織俄羅斯研究會,開始接受和傳播十月革命送來的新的思想武器——馬列主義。
這一時期的湖湘文化以反孔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為標記。易白沙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述墨》《孔子評議》等多篇論文,向以孔子為代表的封建禮教宣戰,為新文化運動鳴鑼開道。蔡和森在赴法勤工儉學期間,從法文翻譯了《共產黨宣言》《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國家與革命》等著作,在留學生中廣為散發。毛澤東在長沙創辦文化書社,并與上海、北京、南京和省內各地建立聯系,發行《共產黨宣言》《科學社會主義》《勞動界》《新青年》等書刊,推進五四新文化運動,宣傳馬克思主義,培養了湖南最早的一批馬克思主義者。
從某種角度上來看,這是一次以中國傳統儒學為核心的湖湘文化與西方文化(馬克思主義)的又一次融合。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湖南成為毛澤東思想和中國革命的策源地。在這塊土地上,爆發過秋收起義、平江起義、湘西起義,創建過湘贛、湘鄂西和湘鄂川黔根據地。成千上萬的英烈為著國家的獨立和人民的解放貢獻了自己的全部力量直至生命。這一代又一代的湖湘文化傳人“最大限度地發揮著文化和社會功用”,使湖湘文化發揚光大。江澤民同志1991年3月在湖南考察時說:“近代以來,湖南出現了許多愛國志士。中國共產黨成立又涌現了一大批無產階級革命家。在這塊土地上,誕生了許多英雄人物,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革命精神。”革命戰爭為湖南造就了一批能文善武的人才,他們進一步將湖湘文化發揚光大,使之如日中天,在現代史上熠熠生輝。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從主張“師夷長技”“中體西用”的經世派、洋務派,到學習、宣傳以至主張實施西方民主共和制度的資產階級維新派、革命派,再到馬克思主義的傳入,湖湘文化完成了近代巔峰時期的轉型。在這個轉型過程中,湖湘文化自始至終貫穿一種心憂天下的愛國精神、博采眾長的開放精神與敢為人先的創新精神。許多湖湘學人站在時代的前列,積極地推動著中國文化的變革和轉型,充分展示出湖湘文化對中華文化發展的重大貢獻。